三 基于哲学的笼统的中医
中医术语的笼统性和模糊性可能是给人“不科学”印象的主要因素之一。
其中最笼统的一个术语就是“气”了。什么是“气”，李其忠在其《中医基础理论纵横解析》（人民卫生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第2页）一书中说：“气，无形而主动，推动、激发各种生命活动，生命在于气机运动，代谢在于气化过程”。又说：“中医认为世界就其本源而言，是物质的，是充斥宇宙、运行不息的精微物质——‘气’所生化推动的…人亦如此。《素问·宝命全形论》指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天地合气，命之曰人’。肯定了人是气所组成的物质世界的一部分，强调了生命活动的物质性。”（同书，第4-5页）
我并不否定中医“天人合一”观念的一定程度的合理性，但从是否满足科学性的角度考察，上述关于“气”的解释还是笼统的哲学上的“气”，这样的“气”何以就能够“推动、激发各种生命活动”了？其实，中医学家们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个宏大而空泛的“气”难以将中医理论“一言以概之”，所以也试图将“气”具体化，也就有了“元气”、“中气”、“宗气”、“营气”、“肝气”等等术语。现根据李其忠《中医基础理论纵横解析》一书归纳如下：
元气，即《素问·刺节真邪》中所说之“真气”：“真气者所受于天，与谷气并而充身也”。也就是《难经·三十六难》所说的“原气”：“命门者，诸精神之所舍，原气之所喜也”。
中气，即中焦之气。因脾胃位居中焦，故一般将脾胃之气称为中焦之气。 宗气，集聚于胸中之气，“膻中”穴（两乳之间）是宗气集聚最多的地方，又名“气海”。
营气，又名“荣气”，是行于脉中之气。
卫气，是运行于脉外之气。
肝气，肝气是推动肝进行各种生理活动的物质基础，主疏泄是肝气主要功能的具体体现。
仅举“宗气”为例，《中医基础理论纵横解析》一书的完整论述概括如下：
宗气的组成：是以肺吸入的自然界清气与脾胃从饮食物中运化而生成的水谷精气为其主要成分。
宗气的分布：正如《灵枢·客邪》所说：“宗气积于胸中，出于喉咙以贯心肺，而行呼吸焉”。
宗气的主要功能：一是走息道以司呼吸，二是贯心脉以行气血。
可见，如果《中医基础理论纵横解析》一书能够代表现在中医界的认识水平的话，与其说他们回答了什么是“宗气”等等，毋宁说他们从组成、分布和功能三方面对宗气等等下了定义。他们把凡是能够增强心、肺功能的物质均成为“宗气”，因此暂时逃避了回答宗气为什么能增强心、肺功能的问题，因为不能增强心、肺功能就不能称之为“宗气”呀！但是，这个“宗气”目前还是非常空泛的，只是粗略的中医理论框架中的一个有待细化的结点。仅从这一点来说，中医的这种笼统、模糊的性质确实与我所熟悉的物理学等学科中的那种严格与精细大相径庭。然而，这不能构成说中医不科学的理由。因为我在电子工程等实际研究工作中，常常用到“模型”以描述某个具体问题，这个模型可以是不精确的，但它只要能够帮助人思考并解决某个问题就可以了。这是从“方法学”的角度看待科学，须知，科学包括正确的方法。尽管我们人类想要对任何问题都能进行精确的把握，但是，复杂的现实问题不容我们针对每一个问题均找到这种精确的把握方法。这时候，针对这个问题建立模型，并依靠这个模型对该问题进行思考、把握乃至解决，仍然是当今科学技术界常用的科学方法，是不能简单地将之斥为“不科学”而抛弃的。我对中医的“元气”、“宗气”等，就视为中医理论模型中的一些环节而已，亦不宜将之斥为“不科学”而已矣。
四 中医理论模型实例
本文没有能力，也没有篇幅以某种完备的方式去描述中医的理论模型，此处列举一个来自《张锡纯医方精要》（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年1月第1次印刷，第37页）的小药方“升陷汤”，借它对中医的药方模型进行“一斑窥豹”的说明。
方名：升陷汤。
组成：生箭芪18克，知母9克，柴胡4.5克，桔梗4.5克，生麻3克。
用法：水煎，分2次温服，每日1剂。
功用：升提大气。
主治：治胸中大气下陷，气短不足以息。或努力呼吸，有似乎喘。或气息将停，危在顷刻。其兼证，或寒热往来，或咽干作渴，或满闷怔忡，或神昏健忘，种种病状，诚难悉数。其脉象沉迟微弱，关前尤甚。其剧者，或六脉不全，或参伍不调。
方论：升陷汤，以黄芪为主者，因黄芪即善补气，又善升气。唯其性稍热，故以知母之凉润者济之。柴胡为少阳之药，能引大气之陷者自左上升。升麻为阳明之药，能引大气之陷者自右上升。桔梗为药中之舟楫，能载诸药之力上达胸中，故用之为向导也。至其气分虚极者，酌加人参，所以培气之本也。
首先须作一些名词解释。第一个需要解释的是“气分”一词，我初学中医时，就对它很不理解，到处查询，也没有解答。现在，读到的多了，知道“气分”就是在“气的方面”的意思。上文还没来得及说明，中医的理论模型主要是建立在“气”、“血”、“津”、“液”等笼统的概念之上的，所以“气分”就是“气”所涉及的那些方面的意思。所以方论中的“至其气分虚极者”指的就是“肺气”、“心气”乃至“宗气”之极虚的情况。相似地，读者将来如果读到“血分”，也应该明白什么意思了。
第二个需要解释的术语是“大气”，该术语在李东垣那里就已经出现，但张锡纯特别喜欢用之。从“主治”的叙述看，“大气”近乎“肺气”和“心气”。但张锡纯在别的地方，将胃下垂、子宫脱垂的病因也归结为“大气下陷”，则“大气”不止“肺气”和“心气”，可能还包括胃气、肾气等等，这就与“元气”的意思更加近似了。但张锡纯不用“元气”一词，而仍用“大气”者，盖他认为“大气”是后天的，是可以用黄芪等补充的，所以与代表先天真气的“元气”有差别。
现在通过对这个方子的分析，谈谈中医组方的原理。方论中的“以黄芪为主者，因黄芪即善补气，又善升气”，是以中医对黄芪的现有知识为基础的。中医的每一味药，都已经根据过去的用药经验及传统论述厘定了“性”（寒、凉、温、热）、“味”（辛、苦、甘、酸，咸）、归经（脾经、胃经、心经、肺经等）、升降（升，降）与主治。比如，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执业药师资格认证中心编写的《中药学专业知识（一）》（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3年3月第一版，177页）一书是这样来说明黄芪的：
药名：黄芪。
来源 ：豆科植物蒙古黄芪或膜荚黄芪的干燥根。
性味归经：甘，微温。归脾、肺经。
性能特点：本品甘温升补，主以扶正气，兼能除水邪。既善补中气、升举清阳，又善补肺气、益气固表，还能 托疮毒、利水消肿。
主治病症：（1）脾胃气虚之是少便溏，中气下陷之久泄脱肛、脏器下垂；（2）自汗，盗汗；（3）气血不足所致疮痈不溃或溃久不敛；（4）气虚水种，小便不利。
其余各药，一一都有类似说明。那么何以要用这些药呢？当然要根据疾病所表现出来的症状，中医称之为辩证论治。“证”者，即中医通过对疾病的症状进行思辨分析而得出来的用药“证据”。对于上面的药方，“或努力呼吸，有似乎喘”和“或气息将停，危在顷刻”是疾病表现出来的具体症状，“大气下陷”是思辨出来的病因，或者说是用药证据。而黄芪有益气固表之作用或功效，所以用之为主药。其余各药的用药根据，张氏亦在方论中进行了说明。
当然，方论中的说法也确有让人觉得不科学的地方。比如，方论中说柴胡和升麻分别从左右引大气之馅者上升，不知依据何在？《中药学》虽说柴胡和升麻均有升发之性，但何以分别是从左还是从右上升的呢？盖中医的术语笼统，中医学家的思维方法也习惯于概而说之，所以不甚严谨，甚至给人以信口开河的印象。这些都是中医的缺点，是中医学家需要通过努力提高自己的科学素养而克服的。
此外，中医学家常常用以说明药方中各药之间的协同作用的“君臣佐使”模型也常被视为不科学。比如，在上述方子中，黄芪用量最大，其作用也直欲升举下陷之大气，故为君药；柴胡、升麻具有升发之性，少用之以助黄芪升举大气，是为臣药；知母纠黄芪热性之偏，是为佐药；桔梗“能载诸药之力上达胸中”，故为使药。这种以人拟药的说法更像是文学的说法，而不是严谨的科学术语。但是，我觉得这只是形式上的东西，“君臣佐使”只是中医学家常常用以说明药方中各药之间的协同作用的形式模型，在上述方子中，张氏没有用这个模型，也能对方子进行说明，因此不是必须的。其实，把“君药”理解为“起主要作用的药”，把“臣药”理解为“起次要作用的药”，把“佐药”理解为“起纠偏作用的药”，把“使药”理解为“起协同作用的药”，则给人不科学的印象会大大改观。而中医界之所以仍然沿用“君药”等术语者，盖因比作为现代汉语的“起主要作用的药”更简洁。
总之，通过这个叫做“升陷汤”的小方子的分析，已见中医理论体系模型以及遣药拟方模型之一斑。这些模型固然不是精确的、完美的，反而是笼统的、模糊的，还充斥者一些给人“不科学”印象的术语，然而，我个人觉得还是没有找到中医不科学的证据。上文说过，对于判断中药或中药方是否科学的最证据还在于其是否有效。《张锡纯医方精要》（49页）一书列举了利用升陷汤加减治疗19种疾病的治疗及疗效统计，摘抄其中关于“复发性气胸”的疗效统计情况如下：
“根据《河北中医》，2000，22（6）471，江文艳等报道：中西医结合治疗复发性气胸疗效观察。运用升陷汤加减治疗该病30例，治愈25例，显效4例，无效1例，总有效率96.7%。处方：生黄芪20克，党参15克，知母10克，柴胡6克，桔梗6克，丹参15克，白芨15克，升麻6克，山茱萸6克。” 什么是复发性气胸呢？《张锡纯医方精要》（49页）是这么说的：“复发性气胸是指因肺部疾病使肺组织和脏层胸膜破裂，或者靠近肺表面的肺大泡、细小气管自行破裂，肺和支气管内空气进入胸膜腔，并且反复发作。”
上述材料表明，升陷汤的辩证是准确的，其疗效是可信的。因而，也就找不出什么“不科学”的证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