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云蒙偷偷透过窗棂间的缝隙向厅中望去。厅中一灯如豆,傅山宗背着手缓缓踱来踱去,双眉紧锁。在城外林中经过一整天的休息,云蒙气力、精神都好得多了。前胸伤处也不似昨晚那么疼痛。
他此次再来到傅府,倒是驾轻就熟,只不过这次他见正院中厅灯光闪烁,便径自到此。他每走一步,都不禁回头向后面的小院看去。昨晚在小院中一番惊魂,险些丧命,但现在想起来,竟不觉危险,反而泛起丝丝旖旎暖意。
“傅叔叔,我的伤势没有大碍,你不必太担心!”坐在小车中的少女温言道。傅山宗吁了口气,“眉黛,你的伤势只是外伤,将养些日便好。只是此次太过危险,若你真有闪失,我如何、如何向袁兄交代。”那少女袁眉黛听傅山宗提起父亲,也皱了皱眉,双目又有些湿润。
傅山宗见她如此,也叹了口气,“眉黛,我给你把把脉!”
他走到小车旁,伸出右手食中无名三指,搭在袁眉黛左腕上,细细号了半天,又换右手。他眉头稍稍舒展开,“这些天来,似乎好了些。我看,以后改为每三天用一次针吧。”
袁眉黛却不见什么喜色,只道,“那也太辛苦傅叔叔了。如今敌军攻城正在紧要关头,我的病不劳傅叔叔太多费心吧。”
傅山宗苦笑道,“你爹把你托付给我,不管守城之事如何,好歹也要护你周全。若是连你都护不住,我如何守得住这天水城?”
袁眉黛轻叹一声,“傅叔叔,你也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捱时日罢了。我师父三年前便说过,这病拖不过两年。幸亏有你替我诊治,才能拖到今天。如今每天都是赚来的,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傅山宗不料她说出这话,一时竟无语。
云蒙一直屏着呼吸,听到袁眉黛最后这话,胸中气流一下在喉咙处噎住,几乎要咳出声来。他强自忍住,但鼻子中却不由轻哼了一下。
只这轻声一哼,屋中的傅山宗已经查觉,他大喝一声:“是谁!?”也不待有人回答,他左手连挥,数根银针已经径直飞出。
云蒙听傅山宗大喝,不由一慌,暗骂自己无用。本想暗暗提醒了袁眉黛便走,不料却露了行藏。不过片刻,数根银针已透窗而出,直扑他面门。云蒙心矮身低头,几根银针堪堪擦着他头皮飞过。
云蒙心中叫着“好险”,才直起腰来,见傅山宗已不知何时立在面前,一身便袍,下摆微微扬起。云蒙只觉眼前一花,傅山宗双手如电,已攻过来。云蒙左手圈转,去格傅山宗右掌,身形左转,右手反搭。这招若使得实了,便能一举扭住傅山宗右腕。
军中格斗技击之术,多简便易行。云蒙甚为好武,一学就会,颇不满足。他这招“罗雀式”却非学自军校,而是扬州骆家家传的七巧式之一。两年前,他死缠着骆寒山不放,骆寒山才教了他。
如今,他一出手,本拟马到成功,不料傅山宗突地一沉肩,右腕斜斜从自己两手间穿了过去,左掌也是毫不停留,在自己前胸前虚按一下。云蒙两掌都在外门,回防不及,眼看这两下若打得实了,不死也要重伤。他才一愣,傅山宗双手外分,已搭上自己双肩,待要运功抵挡,却觉两股力道直透下来,四肢酸麻无比,竟是动弹不得。
云蒙暗道,“看他出手,颇象中州风家的九转九折大擒拿手,但似乎又多了些许变化。”
傅山宗点了云蒙上身穴道,将他推进屋中。袁眉黛见傅山宗推着一人进来,先是一惊,待看清是云蒙,不由“啊”了一声。云蒙见袁眉黛坐在小车上,一身淡黄色衫子,头发挽在脑后,眼波一闪。他胸口不由似被撞了一下。
一日之前,他还欲杀面前这个女子而后快,但昨晚小院中一战,却使他对这少女提不起半点恨意。自己的胸口隐隐作痛,不知还是不是昨晚受的那一击?
云蒙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袁眉黛,傅山宗用力一推他,“楚图南军中鼠窃狗偷之辈倒真不少。昨晚刚来过,今天又派人来。大丈夫要战便战,光明磊落地打一场,何必行此下三滥手段!”
云蒙听他一说,似回过神来,也大声喝道,“不错,大丈夫要战便战,不敢正面对敌,尽放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算什么英雄好汉!”想起“寂灭弩”、“飞火鸟”这些东西,云蒙不禁气壮声高。
袁眉黛侧目看着他,见他慷慨激昂,头上青筋冒起,嘴角不由微微翘起,略带出一丝笑意。
云蒙口上虽大声说着,眼中余光却不时偷看袁眉黛,见她似在讥笑自己,脸上突地红了。他喘一口气,仍大声道,“傅山宗,你号称西南第一名将,又为什么昨晚派人去烧我们的粮草?嘿嘿,这几百人还不是被我全数歼灭!”
傅山宗开始面上仍不动声色,听他说到“几百人”时突然变了颜色。他盯了云蒙神色,看他不似说谎,突地提声大喝道,“传李凤池来!”
云蒙不知他为何突然大喊,倒也不在乎,只侧目去看袁眉黛,却见袁眉黛嘴唇紧抿起来,不见了笑意。
不消多时,门外响动,一人推门入内,正是傅山宗手下大将李凤池。傅山宗道,“李凤池!你好大胆!”李凤池打量一下云蒙,不知所以,愣在当地。傅山宗逼问,“你派去了多少人?伤亡多少?”李凤池嚅嚅不敢答。傅山宗大喝道,“大声说出来!”李凤池才迟疑道,“五百人!”
傅山宗急道,“你昨天明明说是五十人……我问你,伤亡多少?”“一个……”“怎么?只有一个人伤亡?”“一个也没回来……”
傅山宗不由一呆,猛然挥手向桌子击去。只听“啪”地一声轻响,也不见桌子有什么晃动,却平地矮了寸许。傅山宗一掌将桌子击入地中,却不伤桌子,显是已用上了绵掌功力。云蒙看得不由咂舌,心道,“纵然是楚将军,也未必有此功力。傅山宗号称西南第一名将,攻杀战守自是了得。就单这手功夫,拿到江湖上去,也可跻身一流高手之境。”
李凤池跟随傅山宗多年,不曾见他发怒至斯,不由跪了下来,“傅将军,敌军势大,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五十人怎么济事?以五百兄弟之性命,毁了敌军辎重大半,也是……”
他话只说了一半,见傅山宗脸色铁青,目光骇人,竟吓得说不下去。袁眉黛缓缓撑着小车站起。她左腿一颤,显是昨晚之伤不轻。“傅叔叔,此事李将军曾找我商议过。我们并非要刻意瞒你,只是想你断不会答应派这么多兄弟去,才骗你说派他们探哨,实则是……让他们舍身毁去敌军粮草。此次偷袭用的‘天马’,也是我教他们做的。要怪也算上我一份,”
傅山宗不料袁眉黛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额上青筋跳动几下,不由长叹一声,“凤池,五百名兄弟,五百名兄弟,叫我如何向他们家人交待。”
李凤池见傅山宗颜色稍和,才从地上站起来,“傅将军,你宅心仁厚,但战阵之上,不是鱼死,便是网破。这五百名兄弟,就是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
傅山宗摇摇头,“我们为何反叛朝廷自立,不就是为了朝廷逼迫太甚,为保一方百姓平安,生灵不遭涂炭,才不得已为之。但不想今日还是弄成这个局面。我傅山宗无德无能,累得兄弟们陪我受苦,连命也保不住。”
李凤池见他神情凄苦,似是老了几岁,忙道,“将军,等我军击退楚图南,天水便永享太平了!”傅山宗苦笑,“自从三皇五帝到如今,数千年来,你可见过几时太平?”
云蒙听着三个人对答,呆在当地,心中七上八下,“看傅山宗不似作伪,难道他此次反叛真有隐情么?不过,就算真有隐情,楚将军会退兵么?”
袁眉黛见云蒙愣在一旁,不知他在胡思乱想。她想岔开方才话题,故意提高声音道,“那个小子,你又来做什么?这次想行刺傅叔叔么?”
云蒙本意是提醒他们楚军将掘江淹城之事,但他一路上就不住掂量。一旦说出此事,自己不但泄了军中机密,更叛了楚图南,但不说此事,天水数十万百姓性命难保。
方才,他在窗外时还未打定主意,此时被袁眉黛一问,却不由冲口而出,“你小丫头知道什么,天水城就快变成一片汪洋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