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如此一来,便像滚雪球一样越闹越大,大到让人一眼看不全。
吴妈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这一次我并不排斥她。待我吃完早餐,她也不顾我那阴沉着脸的父亲,径自拉着我上了二楼。
我自然是她的听众,不过今天我的母亲也加入了我们的故事之旅。她充当着补充的角色,毕竟有些话,我想吴妈是怎么也不能说出口的。于是这两个女人就像是对苦命的老姐妹,开始你说一句,我补一句这样的诉说。
这次母亲在此,我想我的心也应当再不会像之前那样沉重了。她们一起哭,有些时候也会因为我不认为可笑的原因笑。这更加让我感到轻松,甚至有些愉快。
“我是不可能想到,我怎么能想得到呢!”我母亲越发的难过,“像他这样的男人,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重如泰山压死人。”
那群杀千刀的人,怎么就不被鬼卒勾到十八层地狱去,反倒是一个个,幸灾乐祸。啊,我知道啦,他们本就是鬼卒,谁能够整日不吃不喝,也顾不到风吹和雨打,没日没夜的堵在门口上撒泼大骂。
鬼卒啊!他怎能进得了公安,在那种地方插科打诨,敢问青天大老爷,我在这大白天,怎的就见不到天日呢。她说完,就哭,大声地哭,哭声整耳欲聋。
母亲轻轻地敲打着她的脊背,细声念叨着:“让你不讲你却偏要说,现在哭起来。啊,你。哭罢,哭罢,慢慢哭。你要讲,你要哭,我来讲来你来哭,我不哭,我来讲。你啊细细听,好好哭,哭他个天昏地暗,鬼哭神嚎。”
于是此刻主讲人,便由那个嚎啕大哭的吴妈,变成了我亲爱的母亲。
你那伯伯为人虽老实能干,但却是个烈性子,犟脾气。三万块钱呢,在当时虽说是个大钱,但是借借总能弄出来的。可是你伯成天把那句“身正不怕影子斜”挂在嘴边上,一刻也不曾放下。
他只要退一步,就能免除牢狱之灾。他当时已经被逼进了牢子里。三万块钱,咱两家左右凑凑可就差不多了。可他那犟驴,硬是说自己没拿钱,还说他手底下的那群人也没人能拿,因为所有的账目都得经过他的手,才能记入总账,放进保箱柜里存着,藏着。
他管账,啥都有记录。那笔钱就像是鬼一样消失不见了,干干净净的,怎么也找不着。
这是闹了半年才平息,你大伯也在牢子里待了三年才出来,即便在牢子里,他也总是嚷嚷着:身正不怕影子斜。
你吴妈这日子,就好不过了。
母亲也陷入了沉思,从她的脸上。自她陷入沉思,房子也陷入沉思,这个时候,十六岁那年的记忆也如大海浪般涌入我的脑海之中,直到这时,我更同情眼前的这个女人了。
记得十六岁那年,我这个小村子里发生了件大事。那就是有人意外死掉了。每个人都要死,课本上这样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但我已经十六岁了,在这个对一切事物都最后保有一丝丝敬畏的年纪。我只知道会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吃好吃的,然后再在零花钱的诱使下朝着一张黑白的相片磕三个头。
我非常不喜欢那种彻夜哼唱的不名的夜歌,因为听起来总是那么几句话,但又不是,因为我什么都听不懂。之后会有人聚在一起,开始讨论这个飞来的谈资。
但这次却不同,这次躺在那黑色木箱子里的,镶在玻璃相框里的黑白相片上长的人跟我敬爱的伯伯很像,就像是同一个人。
但事实上,妈妈告诉我,那就是他。当时我难过地哭了。他是个老实人,不明不白的坐了牢,回来后一声不吭的吃饭干活。这两年来,吴妈一直是靠着举债过活。因为孩子在伯伯进去之后大病一场,烧坏了肾脏,尿出了血,之后还检查出来蛋白。
那回他高烧不退,嘴里经常冲出青色和黄色的粘糊糊的东西。他脸色苍白,手也怎样都举不起来,我当时以为他会死掉,从而伤心了好一段时间。
也许是连老天都不忍心继续玩弄吴妈,他当然没有死。于是之后的几年里,我在经过村子医务室的大门或者窗口时,总能看见小宇那颗从没长长过头发的头。
还有就是从他家总能闻到一股子浓重的苦味儿。最开始的时候,我最不喜欢这味道,闻着想吐。慢慢的居然也爱上了这种味道,甚至还亲自尝过呢!
而最让我感到不解的是,母亲会经常往他家送连我都吃不上的鱼啊、肉啊!再好吃的东西,还是得吃进自己的肚子才能叫香啊。
吴妈到处借钱,亲戚都借了个遍。借了钱当然是要还的。可即便是县里,没有哪一个厂子要刘伯,于是他同样一声不吭的扛起铁锹,挖出了一片玉米良田。
好日子都是靠自己拼出来的。之后的两年里,刘伯家的生活有了不少起色,至少我能吃到更多的肉了。刘伯包了块鱼塘,加上家里的六七亩土,三两年的时候,欠的债也差不多补上了。只要把今年的玉米收上的话。
零四年八月十四号那天,刘伯简直笑得合不拢嘴,家里的玉米啊,大丰收呢!亩产两千多斤呢。
玉米贩子的价钱也够公道,贩子运的话,一斤一块一毛五;自家运到厂子里,一斤一块二呢。刘伯可是学的会计,把钱算得紧紧地,于是便欣然的决定自己运送,能省下不少菜钱。
收获的玉米粒把自家和邻居家的和场铺得遍地都是金子,装袋的时候,几户人家二十几号人帮忙收,都忙活了个把小时呢!
刘伯借来辆手扶拖拉机,他站在车子上,忙着把一袋袋玉米堆上车。他一面搬,一面笑,说:“都别说,今儿个都到我家吃饭去。秀,快去买菜。”
“谁都不怨。该怨谁呢?”吴妈这时轻声说道。“怨好收成?他还是太急心了。那么些玉米,他巴不得一次性全给装了去。”
我知道了,拖拉机超载了。手扶拖拉机只要装了过重的货物,车杆就不容易控制,甚至会把开车的师傅都给甩出去。他兴高采烈地开车,当然呢,大丰收。
可是呢,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岔口突然吐出一辆摩托,卡在喉咙里半天才出来,恨之入骨啊!刘伯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骨头,就在转念之间决定转弯,于是他就给甩了出去,被后来的面包车给轧死了,金光闪闪的玉米撒了一路,成了通天大道。
葬礼办得很简单,用卖玉米的钱办的。玉米贩子可怜吴妈,一块钱一一斤把玉米收走了。“这玉米上死了人,没人要,就卖给我吧!哎,本就是要卖给我,当初就直接让我拖走,接下来什么事儿没有。”
玉米虽说价钱不高,但好在大丰收。你刘伯入了土,第二天吴姐就待着借钱的小册子,按这名字挨家挨户的还钱。
他们都不肯要,说“你们娘俩以后的日子难,先该着,现在还不缺这些钱,待着以后小宇出息了,再议。”你吴妈一家家地跑,一家家说着一样的话。一说她就哭,小宇也跟着哭。
我的儿时的记忆一点点恢复,忆起当初是大太阳夏天,但是那天阴雨绵绵。每到要收玉米,晒玉米的时候,老天总会下些雨水。那时吴妈手里揣着一个小本子,另一只手牵着小宇。小宇撑着伞,吴妈穿着一件深蓝色雨衣。一进门吴妈就说:“欠你的情,今儿个来还。”
当时我还小,没听清是“情”还是“钱”。我从楼上见吴妈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裹布,刚准备揭开。我妈就用手阻止她,好像里面是啥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们你推我拦,争得很激烈。小宇好像以为他妈妈在跟人打架,开始哭。我听见他哭,于是想到了他想到的,也开始哭,然后爬下楼。
吴妈抱着小宇,我妈抱着我。吴妈开始哭,我妈也跟着哭。我们四个像是再开音乐会,我和小宇负责中音,吴妈负责高音,我妈负责低音。吴妈带着原封不动的布包离开,后来才知道母亲收下了她的眼泪以抵消她欠下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