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家那时候就是独门独院了,有四孔窑洞,一间倒厦(陕西八大怪之一的房子半边盖),一个头门楼子。我们住了一孔窑洞,右手边是放柴火的,左手边是我大伯的——那时候他已搬离,再往边上是羊住的,一群羊。倒厦左边是一个鸡舍,矮矮的,有很多砖头留出的窟窿,像个碉堡,右边则是厕所,后墙上靠着一副不用的磨盘。

       早晨我经常被鸟鸣声叫醒。鸟呢,是乡下最常见的,叫“花雀雀”,我们读作“hua qiao qiao”,分雌雄两种,雄性通体斑斓,主要以黑白赭为主,眼圈是嫣红色的,脸上和背腹有白色的斑块,黑色的铁一样硬朗且在阳光下发亮的长羽,而雌性比较单一,几乎都是灰色,个头儿也小,叫声短促悠扬,从来不“无的放矢”,都是一问一答,有问必答,问得惊奇,答得巧妙,而且从来不带重复的——它们有各种各样的音调和口音。以现在的知识看来,它们应该是一夫一妻制,夫唱妇随,怡然自乐,从不拌嘴儿。我家头门楼子那里就有一窝,也可能是一脉相承的,只要你不去掏它们的蛋,或者端了它们的窝,它们来年还是会在这里安家的。它们的后代也一样,认门儿,应该是它们交流过了,这个头门底下能遮风挡雨,这家人比较好,反正它们成天你问我答的,谁也听不懂。大清早它们准时醒来,只要黎明取代了黑夜,绯红的太阳喷薄出第一屡晨光,它们便忙活起来,先要尽情地欢唱,畅所欲言,再开个誓师大会,表态,总结,最后开始一天的“劳作”。一般情况是同时出去觅食,静悄悄了,到中午饭时间了才回来。一只嘴里叼着食物,另一个便在附近那棵核桃树上迎接,它会发出“慰问声”,一边叫,尾巴一直在摇。我才知道原来它们不光凭声音,连动作也是能分出含义的。它们会相向停在细小的树枝上,那树枝便上下摇晃起来——别担心,它们技术很好的,很不会“失手”,掉下去。带食物回来的调整着脸庞,另一种心领神会,准确无误地把“战利品”接过去,来者又“嘱咐”几句,才独自飞走。在目送“爱人”离去后,才转身——它们灵巧的动作十分讨人喜爱,细小的红色带白色网格状的腿,腿上的毛绒绒的,爪细而秀美,有着弯且长的趾甲。它在枝繁叶茂中穿梭、跳跃,尾巴扑凌凌地煽动着,便打翻了宽而大的核桃叶子。幼鸟早饥不可耐了,叽叽叽的呼唤声,清脆又急切,又带着那么一点儿柔弱,可怜兮兮的,让人心生怜爱。它不会立马喂食,总是东张张西望望,直到确定周围没有一点儿异动后才返回巢里。有事我兴起,想看个真切,它便在树枝上飞来飞去的,停下来看着你时,又摆动脖子,转动一会儿小脑袋,再飞走,这样和你消耗耐心。耐心,它们是有的,而且不顾正有儿女们嗷嗷待哺。烦了就会左顾右盼,时而点点头,尾巴上下摇动,身体在细枝上起伏,像是要飞起,又像表演杂耍似的贴在树枝上。你不耐烦了,转身走开,它怕你杀个“回马枪”,会装作飞走——你铁定发现不了它的去处,等你记得再看时,小家伙们闭了口,而它们的父母,早已消失在密叶中,不知去向了。

       父辈不让打扰它们的,不是为它们悦耳的叫声,而是告诫我们,它们是有灵性的,会记仇,会把蛇衔来丢到你的被子里。我那时当然很惊惧了,一想到那小小的身躯里还有这般神奇的能量,不由得对它倒多了一丝敬怕。现在想想,那小的嘴巴能带来筑巢的枯枝就已是到顶头了,恐怕蚯蚓都够呛,何况蛇乎?大约是蛇嗅着了鸟蛋的香味,我们现在知道蛇的舌头是能感应到热能的。又大约是正好一条蛇从树上或者头门楼子上掉下来,而上面就有鸟窝,还看见怒不可支的花雀雀,农人们见了,诧异,轻信,就有了这样的传言和告诫。再仔细想一想,多少年了,应该会发现“真相”的吧,或者有幸目睹,或者凭着经验仔细推断,或者与人闲谈讲起,听长者眯着眼抽着烟袋指点一二,又或者偶尔哪一天在报纸或闲书、杂志上碰巧看到了答案。但是,他们还是坚信了这种说法,并把它传到了下一代。

       我不禁为农人的联想而惊异,又为他们的淳朴善良而感动,更为他们的卓识远见而钦佩。他们是真正的有智慧的人!


(二)

       我早就说过,我父亲是一个爱玩的人,用我母亲的话来说,就是个“大娃娃头”。父亲少年放羊,并在放羊时自学了笛子,爱上了阅读——有一箱子小说,青年远走青海格尔木,学过拖拉机,跟过长途车,当过麦客,爱打篮球、乒乓球,还对散打有兴趣,那时我们家院子里栽着很高的铁桩,横木上挂着吊环,秋千,沙袋,是全村唯一一家有这种摆设的,自然而然就成了年青者的“沙龙”。作正屋的窑洞前有用土坯子垒起来的用于放置东西的立柱体,我们管它叫“窑窝”,比如中间作母鸡的鸡窝,用来下蛋。下层放用处不大但不能被雨淋湿的事物,如雨鞋,用手抗肩推出去玩的铅球。而最上层,搁着一个鸟笼,里边住着一只鹞子。家里还有其他的笼子,窑后脑(窑洞最里面)就有一个,说是养鸡的,但是外面有鸡舍。家里虽然也养过兔子,但不是用笼子,我倒钻进去过好机会。在笼子里看外面,也还有趣,但有好几次出不来,我又惊又怕,急得大声哭喊,生怕永远被关在里面。鹞子其实就是杜鹃,亲鸟从不做窝,而是把蛋生在其他鸟的窝里。由于它发育早,刚出生时便会把其他蛋拱到外边去,留自个儿吃独食。成年亲鸟也分不清或者不会区分是不是其孩子,仍竭尽全力地抚养。也许是鸟类脑子不大灵光,不太会思考,或是自然界演化激烈,亲鸟本就知道孩子不会全部安然无恙地长大,只要有一线希望,有一只后代成活,它们便不辞辛苦地把孩子养大,不管这个孩子“样貌”如何,甚至体型大得超过自己好几倍,它仍是及时地来,又匆匆地去。这个庞大的孩子的叫声就是一道令符,指挥着它东奔西走,直到“鸟去巢空”,剩下满眼的落寞,如一个空了的蝉蜕。老鸟们会不会欣慰?会不会寂寥?风轻轻吹过,腹部轻柔的羽毛掀动,它们脸上会不会有沧桑?眼角会不会有泪水?这一切不得而知了,因为父亲决定放了它。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得到它的,它在笼子里由幼鸟长大为“成鸟”,最后它们的父母逐渐改了怕人的习性,当午饭的浓烟从旁边的烟囱里滚滚而出时,当我端着碗坐在倒厦房沿台上看着它时,当晌午时光一点一点随着屋檐下的阴影悄悄移动时,它一飞而就,在铁笼子上方进行喂食,丝毫不怕有一双手突兀而来或者一个布口袋呼啸而下。它像轻盈的舞者,在烧红的洛铁上舞蹈,它孤注一掷,直面来源于天性告诫它的危险,而后,它完成了任务,灵巧地飞上枝梢,用嘴在腋下的纤毛上蹭了蹭,就飞远了。人的力量终究是伟大的,竟能使禽鸟改变天性!

       然而不管如何,它要飞走了,飞向自由的天地。我还记得那是在黄昏最深处的时候,父亲提着鸟笼到了一个悬崖边上。暮色已经差不多完全拉下帷幕,残霞早已散尽,西边的天际颜色是白中掺杂晕黄的,那是夕阳最后的折射出的光线吧。在东南方,星子已有五六颗。我还没担心它在笼子这么久了究竟会不会飞翔时,它就嗖的一声飞出去了。羽翅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痕,我感觉到它的“处女飞”并不十分完美,翅膀很沉重,我听到了空气带出的风声。紧接着,它飞到悬崖下边一课高大的桐树上,然后,展翅向西边的天空飞去,变成一个点,看不见……


(三)

       我要说的第三个故事与我的老屋无关了。那时我们搬离了窑洞,到了现在的家。不知道是过了几年了。房顶上青色的屋瓦变得淡白了点儿,虽说没有像几十的老屋一样,长出了松塔,但也五六年了,我初中。有一回,不知谁发现有几块叠起来的瓦下面住了一群不速之客——几只水雀雀(仍念qiao)。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们脸颊全都是白色的,全身乌黑,画着白色的长条状的椭圆的斑纹,而且有着很长很长的尾巴。最常见的是在秋后耕过的大土块的麦地里,它们长长的尾巴一上一下的——用来保持平衡吧,配着黑白双色的外衣,双脚在地里飞快地移动——吃躲在缝隙里的昆虫,活像西方社会里一个个戴礼帽穿西装的绅士,它们胸脯鼓鼓的,很神气的样子,踏着交谊舞步么?灵巧的小脑袋很是认真,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它们的喙细小而薄,声音欢快动听,两长一短,极富韵律。我就时时去看,有两只老鸟来回喂它们。不知道是一家几口的热闹“感染”和“触动”了我,我心里痒痒的,愈发想将它们据为己有,想最近距离地看着它们,抚摸它们身上的羽毛,揉它们的小脑袋。于是这想法一日更比一日强烈,我更迫不及待地想长双翅膀飞到上面去了。我就去思考怎么做,向别人家借了宠物笼子,又想到我不会给它们捉虫子吃,于是便想着把它们装在笼子里,然后放在屋脊上,上面覆上片瓦即可。我现在忘了是如何把它们从暖和的窝里抓出来,放进铁笼子中去的,我只记得它们毛茸茸的,当然,比起它们的父母,样子很丑,没有很长很长的尾巴,翅膀全是灰色的,脖子有的地方还光秃秃的。我为它们做了一个新家,我的内心充满欣喜,我盼着它们一天天长大,在我看来,就像我是它们的幸运之神。我的虚荣心、占有欲、支配欲被充斥得满满的,我自认为参与了鸟类的成长这一令人激动的过程。

       我全然没去想,这个笼子四面透风,只有上面覆着遮盖物,下雨时,风雨都能灌进来,冲出去,根本没有以前那个小窝温暖和舒适——一边是铁的冰冷的镂空的住所,一遍是狭小的铺满柴草和绒毛的窝,虽然他们只有一个通风口,永远只能看到一面天空——仿佛在翅膀变硬前,它们也不需要四顾,认识这个世界。

       我放置好后,就等待着看。果然亲鸟回来了,它有过疑惑,也在四周视察了好一会儿,也有过踟蹰,但听到小鸟们的呼喊声后,还是就去喂它们——我说过的,鸟类的脑子们都不大灵光的。后来我的兴趣一点点地磨灭了,也就再没仔细关注它们,遗忘了头顶上还有一家老小在艰难度日。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再也听不到那富有韵律的声音了,忙去看,什么都没了。我爬上房顶,把笼子取下来,只有羽毛。我问过别人,有人说是老鼠干的,老鼠是杂食性动物,什么都吃的。我辩解说老鼠那么大,怎么可能钻得进去?他们就反驳我,“那么小老鼠呢?还有老鼠会一门本领,叫做‘缩骨功’的,没看墙底下那么小的洞,它一钻就没影了么。”听到这里我相信了,并且厌恶憎恨其它来——它吃了我的小鸟,而小鸟们还是有那么点可爱的,也毛茸茸的。后来我想,凶手应该是还是蛇。老鼠不会不留下什么痕迹的,只有蛇,才会独吞,什么也不会留下。它们的父母呢,悲戚地鸣了吧,我记得也好,忘记也罢。它们丢失了子女,它们无尽地悲鸣,它们泣出了血珠,还是咒骂了命运或者苍生?它们终究是力量弱小的物种而已,它们忘却了吗?它们接下来又去往何方了呢?它们又老死在什么地方了呢?但它们终究还是仁慈的吧,我没见它们在我的被窝里扔过蛇。

       十多年过去了,我也曾在旁屋亲眼看见过一窝小鸟由父母亲督促着展翅飞翔,那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蜻蜓也才刚散去,麦苗青青,疯长。我看着先出窝的小鸟都很顺利,父母在旁边的屋顶上一直叫着,做着示范似的飞来飞去,而它们也争气,几乎一次性成功,而后面的几个则是跌跌撞撞的,在屋顶上爬着,滑落着,用力煽动着翅膀。也许用尽了毕生的气力,也许它们知道,一旦放弃就去再也飞不起来或者直接摔死。最后它们成功了,一家子全都飞走了,留下薄暮的天空。幸运还是有的,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幸运,万物才在大地上繁衍生息,而且毫无怨言。它们是幸福的。

       我慢慢长大,但我始终记得这件事。但我清楚地知道,我从来没有多大的愧疚,不知道是这些生命太微小了,还是人性始终是自私自利的或是我们很容易被各种欲望和情绪填满,亦或是我们真的是万物的主宰?周围的人也没在意,他们大概早都忘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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