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猴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我送你一个名字吧!”
“什么名字!”
“嗯……齐天齐天,愿你能有齐天之乐,享齐天之福!”
“好!”
断断续续的印记在我的脑海中闪过,我从屋顶上幽幽转醒,对着静默无语的夜空。从前的一切早已记得不太真切,只是那感觉却如昨历。
【一】
我乃灵石所化的石猴,生来便有通天的本领,我在花果山水帘洞里生活了百余年却从不知世事如何。直到我遇见孙应元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山之外还活着许多与我长得相似的人。
我与孙应元的相遇,那是一场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回忆。
我花果山向来都是群猴的天地,草丰林茂,鸟语花香。而我便是从一个草丛堆里扒拉出这么一个光毛猴子,身体上裹着让猴难受的布料。胸膛上划拉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皮开肉绽得让猴头皮发麻。
我领着一群猴子将他搬回水帘洞时早已奄奄一息,我也吩咐猴儿们刨好坑等着随时安葬。说来也怪,估计是人猴相通,那家伙在我们的一通山野草药的乱敷错腌下竟也能好得利索,只是胸膛的伤疤有些渗人罢了。
刚开始他唤我作“恩人”的时候我听不懂,他跟我说了一大通话我也听不懂。只记得那夜火光冲天,接下来我的花果山就没了。群猴零落,我孤零零的在焚山前站了一宿。
再后来,我随他一同入世,习得人语被迫穿衣。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我与他四处游历,行侠五湖。我于他宛如最称手的兵器,他于我是最睿智的头脑。我们高歌向前,我们无往不利,我们名声大噪。
不对!他于我之前早已名声大噪,只是有了我这个帮手之后就更噪了,以至于让某些人闻风丧胆。我们的颈上人头向来吃香,于是我们经常被人追杀同时也被人招纳,期间我们也连累了几座无辜的山头被烧。
“猴子,你总是以双拳对敌终归不妥,我记得东海底下立着一根大禹治水留下的定海神针,我们不妨拿来一用!”
最近追杀我们的人越来越多,神秘的茅山道士、仙家弟子、魔界使者纷纷想夺我们的颈上人头,孙应元他怕我双拳难敌四手。于是我们便下了一趟那东海底,拿了神针顺便捞了一套金甲圣衣,并且自然而然的吃了一顿丰盛的海鲜。
妖化人时,人成魔,那是一个人、仙、魔共存的年代;四方神魔齐上场、八方妖怪共争夺,那是个混乱割据的年代;兵戈交刃、权瞬易主,那是个尽显神通的年代。
不料我的神通稍大,我与孙应元在那时是鼎足之霸名彻六合四海。我还记得那些年的浴血长征,将我身后那银白的披风生生地染成了黑红,如地上腐朽的死尸,腥臭难闻。
一日在死尸堆上,我理着自己的猴毛。
孙应元他问我,“猴子,我送你一个名字你要吗?”
我问他,“什么名字?”
“齐天!”
“齐天?”
“齐天齐天,愿你能有齐天之乐,享齐天之福!”
如此美好的祝愿从他口中说出,我有些讶异。
随即我仰头哈哈一笑,手中的如意金箍棒朝天一指,“我自入世以来就不曾输过,应当是齐天大胜!”
孙应元那时慎重的双手压着我的肩膀,目不转睛深情款款道,“我当真是愿你能有齐天之乐,享齐天之福!”
我感动得抱住他,“谢谢你!兄弟!”
随后的热血厮杀,我“齐天大胜”的名号意外的响彻天地,纷繁割据的领土不断的收入我们的囊中,那分裂了近两百年的土地终于有了回拢之迹。
一日,我与孙应元坐着喝酒,皎洁的月光染在他泛白的鬓角上。
“齐天!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样?”孙应元醉醺醺地问我。
我皱着眉头思索了许久,“那我便回花果山水帘洞里等你,等你再次出现在那个杂草堆里。”
“那如果要等很久呢?”
那时我觉得最长的时间也不过是我出生以来的时间,觉得无妨便说道,“那便一直等罢!”
孙应元哈哈一笑,灌了一口酒道,“如此甚好,你切莫追来!”
嗯!我那时总觉得他思索得太快。每每行兵打战,我惺忪睡醒他便早已将作战计划拟好,我只需按计行事,百无一漏,所向披靡。
这不,鬓角才刚刚染了白意便纠结于死后,岂不是过虑了!
孙应元是一个做大事的人,在那一个动荡的年代里,他硬生生的拼杀出了一片安乐祥和的国度。届时,六道归整,仙魔退世,人间又重返人间。
我看着孙应元一天天的老去,而我依旧是那一身金灿飘逸的猴毛。我开始思虑我是否如他口中所说的长生不死,亦或者有一日会如他一般变成一只白毛猴,然后衰老死去。
“齐天,你切记莫要追,莫要寻……”
孙应元离去,我便重回我的花果山水帘洞。时隔数十载,那被焚火烧颓的花果山早已换了新容,依旧是昔日的草丰林茂,鸟语花香。只不过那些猴儿们没有一个还认得我,一切仿佛回到了我混沌初开的时候。只是初来时我谁也不认识,再回时我要等一个人。
【二】
我在花果山里又住了百余年,头个几十年还很有耐心地等着。后一个几十年我就不淡定了,因为我从我那金灿灿的猴毛里发现了几根白发。
我怕我等成了一只白毛猴还等不到孙应元,抑或到时我颤颤巍巍的拿着那十万八千斤的定海神针,还怎么和人家打交道。
于是我每天都去那草堆里扒拉,生怕错过与他的重逢。偶尔还修整修整,好让他来的时候躺得舒服些。只是我扒拉了几十年,别说人,死老鼠都不见一只。
最近几年我陷入了严重的焦虑里,怕自己老去,怕自己失信于人。我蹲在自己的石座上挠着头,金灿灿的猴毛掉得我心里发恘。
一日一只老猴问我,“大圣,您最近为何焦虑?”
对了,这百余年里,我丢了那战无不胜的名号,被我的猴儿们称作“齐天大圣。”我曾经无数次想再次和孙应元一起,重拾我那威风的名号。
我有些惨淡,颓然道,“我在等一个人,可是始终等不到他!”
“大圣要等人等不到,何不去寻他?”
“不!我们约好了在这等……在这等……在那草堆里……”
于是我又这般地在花果山里等了数十载,那草堆都被我踩成了小秃堆。那时我已有了三分之一的白发,金灿灿的猴毛里夹着白花花的杂毛异常的碍眼。
一日,我终于坐不住,火急火燎的找上那老猴,问道,“我要去找人,怎么找?”
那老猴奄奄一息地躺在石床上,有气进没气出道,“地府阎王那有三生石,石上可观人之前世今生,大王去那一看便知道您找的人今生今世在哪了!”
那老猴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倒在石床上长眠了,百数十载的时间我看惯了猴儿们的生死,今日却异常的看不惯。我从耳朵里掏出我的如意金箍棒,百把年里我天天都掏出来擦地锃亮锃亮的。好像这一擦,岁月便不会蒙尘。
我披上多年未穿的金甲圣衣,提着棒子威风凛凛地下了地府一路杀向那阎王殿。那些地狱小鬼头们被我三下五除二地打倒在地,一棍一个准。不知是我威风不减当年抑或是这世间太平了百几十年,早已没有了当年腥风血雨的狠戾。
那一路我杀得很是痛快,似乎重拾旧岁。地府的鬼魂杀起来异常环保,死了连吉光片羽都不剩。不似当年四处征战,尸横遍野、堆积成山,最后还得火化处理。
当我来到阎王殿前时,那长得比我还老的阎王爷早已吓瘫在地,头上的冕冠被一旁的判官堪堪地扶着。我想这是他百数十年来最为狼狈的一天,莫名其妙地便被一只猴子端了老窝。
我踢倒一旁的狗头石凳,一脚踏在上面,杵着如意棒问道,“老头,你的三生石在哪?”
那老头哆嗦着手,指着判官身后的三尊光溜溜的石头道,“那…那便是三生石。”
我心中大喜,提着棒子便去了那三生石旁。左右两块石头依旧光溜溜的啥也没有,中间那块在须臾间让我回味了我这几百年来的岁月,我暗自抹了下泪。
不对,这三生石可照人三生,为何我的只有一世?
我回头问那老头,“为何这两块石头是空的?”
那老头吓得一抖擞,斜着眼瞄了瞄一旁的判官,口中只剩“这…这……这………”
一旁的判官会意,解释道,“大圣您是…天生灵胎,此…此乃头一世,所以没有前世。”
“那来世呢?”我双眼紧紧盯着那抖擞的两人。
那判官哭丧道,“来…来世不可说,不可说。”
阎王老头也拼命点头,冕冠前的珠子乱颤,“对!对!来世不可说!不可说!”像是在极力说服人一般。
我气稍定,朝那阎王爷的宝座上一瘫,舒缓下方才大动的拳脚,“既然如此,你们帮我查一个人,看看他投胎投到哪了。我好去寻他!”
“大圣您说!”
“孙应元。”
我搭着双脚在那案桌上等了许久,最后坐到屁股都疼了,那两人加一堆小鬼头依旧在翻书翻得火热朝天。
“我说你们到底找到没?我这都等了两天了!”我不耐烦地拿着棒子敲了敲桌面。
那阎王哭丧着脸说,“大…大圣啊!这府邸的命簿我们都翻了百八十遍了,有张应元、有李应元、有牛应元,就是没有您说的孙应元啊!”
我怒目睁眉,斥道,“放屁!一百七十年前,我们叱咤人间,横扫六合,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说没有此人?你莫要糊弄你大圣爷我!”
底下一群鬼的吓得瘫软在地,阎王趴在地上说,“听大圣爷您这么一说,那孙应元可能是某位仙神入凡救世所以不载入这幽冥鬼道。”
那阎王抬头瞄了我一眼,颤颤巍巍道,“大圣不妨……不妨去九重天上问问。”说着那枯槁的手指艰难地戳向了头顶。
我狐疑,“我还得去天上一趟?”
“那天上也有一位掌命的神君,你且去他那问问。”
我将腿从桌面上挪下来,既然如此,“你且让我看看我的命簿,看看我还有多久的命。”
阎王拿着命簿脸色犯难,“这……这……”
“休要墨迹,赶快拿来!”我一把夺了他手中的命簿。
我这一看便是气血上头,一本子拍在桌子上,“老头你给我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命簿上“寿终”两个字晃得我眼花。
“大圣爷…你前两日来的时候已经死了的啊!”阎王爷那凄惨的模样简直比死了自家老母还要悲壮。
我原想着人有来世,死了也罢,大不了来世再等。
“那好,你将我投回花果山,我来世继续寻人。”
阎王爷一下子奔溃道,“大圣您这要求我办不到啊!”
我大怒,“这有何难?”
“大圣爷你是石猴一世,没有前生更无来世啊!”阎王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抹着。
我愣了一会,荒唐地笑道,“好!好!好!好一个没有前生更无来世!”我气得将写着我寿终的那一页命纸撕下,顺带将我那花果山猴儿们的那几页也撕得个稀巴烂。
我扛着我的如意金箍棒大笑地出了地府,“尔等岂敢用一纸困我生死,从此我齐天大圣享齐天之寿,死生己决。”
【三】
不知道是否是逆命的缘故,从地府出来后我便觉得胸口闷闷的,极为的不爽快。我一朵筋斗云架到了南天门外,本想着提着棒子打进去的,后来想想九重天这么大,打起来有些累猴便恭恭敬敬地求见。
于是我在南天门外守了三天三夜也不见有任何消息,当时气愤,想着求人不如求己便化作一只水蚊子溜了进去。我花了十数天也没有找到那掌握命簿子的人,倒把那天宫搞得一团糟,还敛了不少太白星君的丹药。
后来有一个长着三只眼睛的小子带着一条狗来捉我,我们天上地下的斗了好几天,我七十二变使尽最后还是力不从心被逮住。
我被压回天庭,他们宰我宰不成。苦于无法便将我扔进了太白星君的炼丹炉,说是以我灵猴之躯补偿他那被我吃掉的丹药。
投炉前他直觉能将我炼出个极品丹药什么的,结果却被我炼出了个火眼金睛。嗯…大约算是个极品神功吧!
我破炉而出的时候恰巧碰倒了他的炉子,一时间火光从兜率宫一直蔓延到九重天的各处宫殿。一时间“走水”惊呼连天,仙娥花容失色,仙童狼狈逃窜好不热闹。
想着篓子都捅了,不妨搞大点。于是我就开始了我新一段的摧毁之旅,一根金光闪闪的如意金箍棒,十万八千斤砸哪哪稀巴烂。殿宇被我捅了破洞,玉池被我砸出破口,金尊神像被我拦腰敲断。
我恣意狂笑着,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尘烟弥漫。
踏着玉阶而上,我坐在了玉皇大帝辉煌的宝座上,翘着腿轻蔑道,“什么玉皇大帝,什么天宫之主,还不是被我连锅端了。我看你们这颤抖的模样,倒像极了百多年前那些对我俯首称臣的败将们。”
我一手撑着膝盖、杵着如意棒朝着下方众仙问道,“不如这天宫之主今天便由我来当了!如何?”
看着底下颤颤巍巍的群仙,我的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哈哈哈!既然你们都没有异议,那么今天我就……”我仰头大笑,手中那十万八千斤的棒子准备再下一棍。
“猴子,你还是那么的肆意妄杀!”
威严而熟悉的声音从我头顶砸落,一瞬间我那失落的心豁然开朗起来,泪水险些奔溃。
我收起了棒子,看着门外的金光人影,“你还记得我!”
门外的金光人影答道,“不!我知道你!”
听着声音我有些不确定,外面的人,是他,又不是他。
我冲着门外大喊,“孙应元!是你吗?”
那庄严的声音落下,“这世间早已没有这个人!”
我手中的棒子落下,顿时尘土飞扬,嘶吼道,“放屁!什么叫没有这个人?那你是谁!”我瞪着眼睛,一棒子指向眼前庄严的佛。
“罪孽啊!”他叹了一句,“那不过是我下凡历劫的一身,他早已回归我身,不复存在。”
我啐了一口,“什么狗屁下凡历劫,你死前的约定不作数了?”
“从前事了无痕,你为何还执着于过往!”
“什么狗屁了无痕,我不还在这吗?只要我还在,就休想抵赖!”
“猴子,你早已寿终,过往无痕!”
我气得猴毛直竖,提起棒子便朝他那慈悲庄严的门面打去,“呀!看老子不把你那恶心的嘴脸打碎!”
“泼猴!休得无礼!”
我被他牢牢地控在手中,我挣扎,“孙应元,你给老子回来!”
我挣扎,“老子是天地仙胎,岂是你能控制的!”
我挣扎,“只要老子还在,那过完就还作数!”
我挣扎,“孙应元,我们一起再创人间伟业好不?”
我渐渐力竭,泣不成声,“你忘了。”
那控住我的手掌渐渐放下,我趴在地上,泪水沾湿了我的猴毛。
金尊大佛敛了周身的华光,我似乎有看到了从前的孙应元。
记得当初他说,“猴子,我们一起征战天下,平这乱世!”
记得他说,“愿你能有齐天之乐,享齐天之福!”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面前隔着一道无尽的劫海。我伸手却连他一片衣角都碰不到,他在我眼前愈发的朦胧。
“孙应元,回来!”我朝着那无边的劫海狂吼。
“齐天,缘生缘灭,你我已死,一切皆空!放下吧!”他的声音越发的缥缈无形。
我咬着牙,悲怆,“我还在,过往我还记得,如何放下?”
他还是那句话,“莫要追……莫要寻……”
眼前的华光重现,我怔怔地瘫坐在狼藉的天庭之上。
“私自改命,大闹天宫,泼猴你可知罪?”那玉皇大帝见有人撑腰,立马意气风发起来。
我笑得张扬,心中是满满的苦涩,“你我皆死,一切皆空?”这与我而言,孙应元不过是度了那劫海,无法回头罢了。
我颓然望天,“真的回不去了吗?”
缘生缘灭,死生一空。一切皆空,为何我还在?
【四】
我当年大闹天宫后,便用金箍棒在这五行山下画地为牢。我想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困住我的东西,只是我不想走出来罢了。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天地灵气孕育的仙胎,后来才发现我不过是世间劫难所化的一个神劫。借我渡劫之人已烟消云散,而我却意外苟延于世。我曾想过,是不是跨过那劫海,我就能到达他的彼岸,竟然无法回头,我追上去便是了。
放下,四大皆空;放不下,四大皆悲。
在五行山下一待便是五百年,五百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其实我很多时间都在睡觉,醒来的时候那荆棘丛林不知何时变成了佛音袅袅的寺院。
每每晨钟一过便有一个脆生生的小不丁点在我旁边念佛经,口齿有些不利索,絮絮叨叨的念着。起初听得有趣,后来便觉不耐烦。
我掏了掏耳朵道,“喂!小不丁点!你吵着老子了!”
“啊!师傅,有妖怪!”那小不丁点扔下经书绝尘而去。
我哑然,希望没把那小不丁点吓出个好歹。只是那掉在地上的经书让我有些膈应,刚好一半落在我的圈内,一半落在圈外,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后来我用木棍将它挑得更远些,眼不见为净。
第二日晨钟后那脆生生的声音又响起,“喂!你还在吗?”
我不理。
“喂!你还在吗?”
我不理。
“喂!!你还在吗?”
我翻了个身,“干嘛?”
外面的小不丁点又吓了一跳,“我……我来找我的经书,你知道它丢哪了吗?”
我微微撩起一旁的青藤,“喏!那呢!”
那小不丁点捡起书就跑,我不理。
后来他还是如往常一样在我旁边念经,我偶有听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彼时我对于空这个字异常的敏感,以至于偏执。
“哎!小不丁点,你好好念念,什么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啊?”
“好好念一遍!”
“哦…哦!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什么是诸法空相?”
“我不知道……”
想来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不丁点,能识全字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懂这些。
后来那脆生生的“大圣!大圣!”就一直环绕在我身边,那小不丁点一有空就往我这跑。
有一天那小不点…哦!那小不点早已长得人高马大,模样俊俏得不行,可他偏一心扑在佛经上,碎了一地的芳心。
那小不丁点突然有天跟我说,他要走了,要去更远的佛寺修行。
“大圣,我回来的时候,你还会在这里吗?”他的言语里有着明显的不舍。
我翻了个身,“再过几个沧海桑田我都不会离开这里。”
那小不丁点就放心地走了,后来我耳根清净也混混沌沌的睡了几年,可每每入睡都能梦到那横贯在我面前过不去的劫海。于是这些年里,我睡得异常的烦躁。
“大圣?大圣?你还在吗?”
一日那小不丁点竟然回来找我了,我刚从那劫海的梦里醒来,竟有些悲从中来。
小不丁点一脸的喜色,“大圣,我要去西天取佛经了。只要我历足九九八十一难,我便能取得至诚佛经,取得经书便能解救众生于苦难之中!”
继而他又兀自的苦恼道,“只是此行劫难重重,不知是否还能与大圣见面。”
我彼时对于“劫”这个字异常敏感,以至于神经质。
我翻身起来问道,“你这西天取经要经历很多劫难吗?”
小不丁点点头,“那时自然的。”
我难得有些开心,当初孙应元便是历了劫度了那无边劫海才回不了头的,若我也历劫而去,岂不是能再追旧人!
“小不丁点你叫什么名字?”
“唐……玄奘…”
我活动活动筋骨,从那圈牢里走出,“唐玄奘,我和你一起去西天取经吧!”
小不丁点微愣,“大圣……你是只猴子?”
“我乃五百年前的齐天大圣,现名孙悟空!”
嗯!对了,齐天这个名字我不用好久了,毕竟一提起难免有些伤感。
后来我俩拾掇拾掇就上路,出家人不太讲究,一个钵盆行天下。
“大圣你可有佛家法名?”
“没有。”
“那我替你取一个吧!”
“说来听听!”
“行者。”
“呵呵!随意啦!”
其实那时的我早已泪流满面,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只是相似终归不同。
此后的横渡流沙河、三打白骨精、女儿国情长、三借芭蕉扇、路阻狮驼岭等等,一路真的是劫难重重,我救了那小不丁点无数回,最终还是帮他将经书取了回来。
八十一难功德圆满,唐玄奘最后弃了凡身成为了西天真佛,慈悲金光加身。我扛着棒子站在远处观望,还有路上随行的三人也纷纷得了名号。
“猴子,念你协助西天取经有功,便封你为斗战胜佛,如何?”
我有些怆然,成佛又如何。八十一难,无一劫是为我设的,我终究是过不了那无边劫海。终究是……回不去了吗?
“我都可以,你随意!”我扛着棒子转身出了西天。
【尾声】
我是一只灵猴,世间劫难所化。八十一难归来后,我又在人世间行走了数百年。我栖过日落山河、枕过清风明月,日子过得诗意又空荡。
有一日我在茶楼听着自己的故事。
“只见那孙行者,提起他那如意金箍棒便朝那白骨精上一打……”台下哗然而起,那说书先生继续到,“那唐三藏将眼前的女子被自己的徒弟活生生的打死,大怒……”
台上的人讲得绘声绘色,台下的人听得津津有味。我的故事被改得半真半假,娱乐全民。只是我更久之前的过往,除了我,怕是再也没有人记得了。
“猴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我送你一个名字吧!”
“什么名字!”
“嗯……齐天齐天,愿你能有齐天之乐,享齐天之福!”
“好!”
断断续续的印记在我的脑海中闪过,我从屋顶上幽幽转醒,对着静默无语的夜空。从前的一切早已记得不太真切,只是那感觉却如昨历。
竹林清风吹着我的猴毛,从前的过往如何我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那横贯在我梦中的劫海不知何时起早已不复存在。
山间朗月照着我的猴毛,从前的过往如何我早已提不起劲去在乎了……那横贯在我梦中的劫海不知何时起变成了通天大道。
和风细雨洒着我的猴毛,从前的过完如何我早已不记得了……那横贯在我梦中的劫海化作通天大道,而我正在路上。
我曾想,若我当初不执着,不去追,不去寻,这一切是否早已烟消云散。度我成空的不是劫,时时间。
缘起缘灭,四大皆空,我……亦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