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中介再三申明,夏油杰还是掏钱付下这栋房子的一年租金。原因无他,他捉襟见肘,而这栋房子租金低到不可思议,远超一般性价比,比起和其他人挤廉租宿舍四人间,他宁愿忍受所谓鬼怪的侵扰。
他当天下午就搬家,敲邻居家门,给他们送包装得漂亮的礼物,请他们多多关照。邻居中有个和善的老太太,问夏油杰搬进哪一家,他没有撒谎,如实告知,收获一个怜悯眼神和语重心长的告诫:“那栋房子,千万不要去!”她说的话,夏油杰都在中介那里听遍了,并没有太大波动,捏捏鼻子,还是道过谢,并请她替自己留神最近周边是否有二手家具出售。
打包带过来的家具很少,夏油杰清点后,把它们简单地摆好了,随即去了最近的旧货店。他没太多钱,在购置一些必需的碗碟和生活日用品后,最后剩下的钱只够买一台尺寸最小的旧电视。这台电视屏幕不比一座台式电脑更大,好在功能齐全,还能播放碟片和CD,夏油杰犹豫片刻,掏钱买下它。
他抱着电视回家,安装完毕,在电影碟片里随便挑了张动作片播放。忙完这一切,微波炉里便利店便当加热妥当,橙汁也冰到刚够入口的温度。夏油杰呼了口气,按下播放键,低头去挑便当里的第一块肉。
他抬起头来时,终于迟钝地发现不对。这是部科幻动作电影,导演再怎么跳脱也不会把场景设置在深山里的古井。他捏着果汁瓶愣了愣,看见画面斑驳地跳出雪花,电流声沙沙响,风声越来越大,显得格外诡异。摄像的镜头摇晃很久,终于对焦在屏幕中间那个井上,一只苍白的手顺势搭在上面,爬了出来。
一个白衣黑发、看不见脸的东西从井里爬了出来。它看起来是人形,步履蹒跚,显得格外诡异,伴随凄楚可怖的音乐,一摇一晃地朝夏油杰走来。
最开始,夏油杰以为是什么奇怪设置,因此掉以轻心,又往嘴里塞了一口米饭。等他看见那只白得诡异的手如何搭上电视边缘,已经探出来时,才发觉为时已晚。黑发青年瞪大双眼,向后挪了挪自己的身体——他终于迟来地感到恐惧,但身体僵直,无法行动。音乐声越来越大,像是牙齿上下打战的声响袭击夏油杰的耳膜。
人形生物把手搭上电视机边缘,困难地挤出来小半个身体,它似乎意欲继续前进,但活动两下,仍然没有活动。夏油杰捏着瓶子,看它用力向外拽自己的身体,好不容易拽出来小半截,又卡在里面,大幅度活动下,脑袋上的黑色假发也被弄掉了,落到地上,露出一头白色的短发。
他看着这个身穿白色大袍子的家伙卡在电视里活动很久,雪白的皮肤被粗粝的边缘磨得通红,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让对方抬起了头。女鬼本鬼长着一副娃娃脸,蓝色眼睛,显得漂亮可爱,与鬼气森森丝毫不沾边。看夏油杰笑起来,他恼羞成怒,用力摇晃身体,朝夏油杰怒吼:“电视机干嘛买这么小啦,混蛋——”
大概是动作幅度太大,自身又太重,卡在电视里的小女鬼摇晃两下,带着电视从柜子上翻下来,摔在了地上。
最后还是夏油杰动手,把小女鬼从电视里拉出来。他买的电视实在太小,拽出来的时候,对方的袍子已经被扯得七零八落,行动间看得见雪白的手臂和大腿,不知道是因为鬼魂的性质还是本身如此。
他好脾气地找来了自己的衣服,他比小女鬼矮小半个头,好在对方够瘦,挤挤也勉强能穿,只是T恤衫露一点小腹、到脚面的长裤穿成九分裤。忙完这一切,他总算坐下,盯着在那架老旧沙发上折腾的小女鬼,想了想,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他的橙汁现在已经易主,别喝了大半,罪魁祸首舔舔嘴边的橙色汁水,不假思索:“五条悟。”这家伙看上去和恐怖片里的女鬼大相径庭,只是比正常人类白很多,色调更浅、更淡,唯独嘴唇没有颜色,显出一种死后的黯淡。大概是忽然反应过来,五条悟又凶巴巴地说:“这是我的房子,虽然赶你走的计划失败了,但是、但是……”
“我是夏油杰——但是什么?”夏油杰问,他想了想,又问,“前面几任房客都是用这种方式赶走的?”他指了指被毁坏得彻底的电视机,这座家电买来不到一个下午,英年早逝,可怜兮兮地躺在榻榻米上。
“因为你的电视太小了,别人的电视都能直接爬出来,再怎么都能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五条悟委屈巴巴地说,摸自己的鼻梁——刚才他摔的那一下正好擦伤了鼻梁,鼻头红通通的,显得更加可怜。“哪里还有人买这么小的电视啊!杰是坏蛋,专门欺负鬼……”
夏油杰被他的逻辑弄得愣了一下,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半晌,他才憋着笑,晃了晃手里的另一瓶果汁:“坏人不会给你喝果汁,还要吗?”
五条悟立马说:“要。”
这个小鬼看上去年轻,不过十五六岁,夏油杰再怎样,也是个二十八岁的社畜,人情练达,很懂得如何套话。他一面把碗里的肉和炸鸡挑出来喂给五条悟,一面不着痕迹地甩出问题,几个回合下来,五条悟的底被他摸得很清楚,而自己只交代出去了一个名字和年纪。
五条悟生在平安时代,懵懵懂懂一个世家小少爷,生前据说是阴阳师的好苗子,死后也成了法力高强的厉鬼(对于厉鬼这一点,夏油杰表示疑问)。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个世纪,这一片房子推倒又重建,小少爷一觉醒来,发觉一切都变得陌生。好在他很能学习,几下就明白了新时代人们怕什么样的鬼怪,当即复刻,独占这栋房子很久。前几任租客被他吓得当天晚上就收拾东西搬家,夏油杰是唯一例外,要不是电视太小,现在夏油杰也应该被他吓个半死……
夏油杰边进行投喂,边发现了关键问题。“你说你不能出这栋房子?”他问,贫乏的鬼怪知识迅速在大脑里运转起来,找到问题所在,“也就是说你是地缚灵?”
五条悟眨眨眼,问:“地缚灵是什么?”
夏油杰翻出手机查维基百科,把上头的文字展示给五条悟看:“地缚灵的产生,是人过世后,因为余愿未了,或有所怨恨,导致灵魂被困缚在断气之地,无法离开。你有什么愿望?”
五条悟愣了愣,他握着手里的橙汁瓶子,像是想起来什么,最后眼神沉下来,慢慢地说:“……我记得我在等人回来。”
说到底,五条悟没吓走夏油杰,只能让他留下来住(夏油杰表示抗议:“我付了一年房租。”),前提是夏油杰要投喂他甜食、果汁和炸物,还要帮他实现愿望,否则就要缠着他一辈子,说到做到。
夏油杰前者能做到,对于后者则犯了难。地缚灵在完成心愿后就能成佛,但五条悟的愿望太过渺茫,他几百年前等人,不知名姓,况且这么久过去,估计连尸体都化成灰烬。这些话,当然是不能对五条悟说出来的,他只能敷衍过去,问五条悟:“要喝哪种口味的果汁?”
五条悟不能出门,一切由他代劳,好在小朋友注意力转移得很快,立刻窜过来,靠在他肩膀上,伸出细长的手指指指点点:“水蜜桃味。”对于夏油杰刚才叫他回忆一下要等的人究竟是谁,他仔细思考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到底睡过了那么久,还能有正常认知已经是极限,过去的老记忆沉在湖底,再也捞不起来。夏油杰叹口气,揉了把他的白色短发,说:“那我们先不考虑这个。”除去那睡着的几百年,他比五条悟大上十多岁,不自觉地把自己当长辈,要对这个小朋友好。况且这个小朋友漂亮可爱,就是性格稍微野蛮一点,他很喜欢。
五条悟把电视弄坏了,被夏油杰修好,但不知道内部的零件哪里出了差错,没法收到电视信号,只能播放光盘。他出门去买了些零食和影碟,拎着回家,左挑右挑,从塑料袋里拿出来一张,随便地塞到影碟机里播放。
这次屏幕上出现的终于不是深山古井了,毕竟罪魁祸首现在趴在他膝盖上,从他手里的袋子捞柿种吃。五条悟有这个好处,冰冰凉凉,夏夜抱着格外舒服,不用另开空调,但这部电影也太无聊了,无非是最老套的情节再加上演员平凡演技,五条悟倒看得很认真,但夏油杰受现代影像浸润多年,看得昏昏欲睡,最后干脆眼睛一翻,睡了过去。
他是被冷醒的。
夏油杰蹙起眉头,看了看脚下。他穿得厚重,但仍然觉得冷,脚底的雪地因过低的温度,冻成了无比坚硬的冰面。他的小腹和后背处好像被什么东西打湿了,在寒冬里结冰,又冷又重。他伸手摸上去,冻结的地方稍微化开了一些,黑红的液体缓缓地向下滴落,晕在雪地里,显得尤其狰狞。
他流血了。这时候,痛意在寒冷后姗姗来迟,它们从夏油杰的脚踝爬上来,缠绕上他的四肢和躯干,使他动作越发沉重。潜意识告诉他要逃,风声越发地大,带来远处的人声,一些破碎的字句,拼接成零散的片段。
那些人在说什么?
「抓住它——」
「这可是最后一只了……!」
夏油杰感觉困,他知道这种困意是不详的象征,它象征死亡,地母正在深情呼唤。不可以睡觉,他想,如果睡过去,就再也没法回去了。这不行,他得跑快一点,再快点,他要回去——
他要回去见到「●」。
再次睁开眼睛,夏油杰低下头,看见五条悟坐在自己胸口上。多亏他是鬼,不然这么大一具身体,估计能把他直接压到窒息。小家伙一面喝汽水,一面很好奇地低头看他,严肃地指出问题:“你睡着了。”
屏幕上的电影仍然在播放,是夏油杰看一眼就能得到结局的情节。他扫了一些,转回去,看五条悟:“从我身上下来。”
小鬼笑了一声,手脚并用爬下去,乖巧地坐好,盘着腿,看夏油杰从地上爬起来,揉自己的额角。
“杰怎么睡着了?”他问。
夏油杰揉了揉太阳穴,摇了摇头:“电影太无聊了……我没事。我们换一张吧?”
五条悟叼着饮料瓶,很乖地应了一声,从地上爬过去按影碟机。他屁股翘得很高,夏油杰的裤子对他来说太短了,高腰也成低腰,自然而然地露出一大截雪白光滑的小腹,主人并不自知,还在愉快地小幅度摆着腰,挑选下一张电影碟片。
夏油杰咳嗽一声,移开视线。
他去摸手机,果然发现自己的未读信息箱满了。真人疯狂地拿消息轰炸他:“夏油——来新任务了!甲方指名要你去做!”说完发来一大堆资料。
夏油杰叹口气,揉了揉眉心。他做建筑室内设计,名气不大不小,自然经常被人指名。但这次指名来头不小,是个著名人物,笃信神道,不知道为什么会找上他来做总设计。他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翻真人发过来的资料。
“加茂……宪伦。”夏油杰说,“这人找我干嘛?”
出乎意料,加茂宪伦是个女人。
还是个格外美丽的女人。黑发及颈,姿态优雅,额头上似乎受过伤,有缝线的痕迹。正值隆冬,她身穿黑色皮草,下配长裙,显得异常华贵。夏油杰身上的棉服是上个月在二手店买的打折款,显得有些寒酸,他尴尬地捏了捏鼻梁,道:“您好,加茂女士。”
加茂宪伦打量他,温柔地笑起来:“夏油先生真是英俊的一副好皮囊呢。”
她夸人的方式着实怪异,夏油杰无端地觉得背后发凉,只能打哈哈敷衍过去。他的目光乱动,扫到加茂宪伦身上的皮草。这件皮草看上去就足够昂贵,光滑、美丽,保养得当。夏油杰当然不是关注这方面的人,但那件皮草实在是太夺目,使他不断地把目光转移到上面去。
注意到他的视线,加茂宪伦露出微笑,抚摸了一下肩膀。“这是古着,来自一只黑狐狸的皮毛。的确很美丽,对吧,夏油先生?”
夏油杰转过头来,嗯了一声。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加茂形容自己的感受,干脆就转移话题。那件美丽的黑狐皮毛围在加茂的颈侧,神秘优雅,显得格外……
想要拥有。或者说从头到尾,夏油杰都觉得那应该是自己的东西。
和加茂交流完毕,夏油杰了解了她大概想要的风格,做了笔记,当即向她告别,谢绝了女士邀请自己留下吃晚饭的提议。他不喜欢加茂,照理来说设计师不该反感自己的客户,但厌恶感盘旋在心底,挥之不去。
出门之前,他向五条悟许诺了,要给小家伙做牛肉寿喜锅。因此他拐去超市,买了洋葱、肥牛片和一些搭配的蔬菜。五条悟格外喜好甜食,他又忍不住去甜点柜台给他买了两盒蛋糕。一面走,一面向超市购物篮里增添东西。到结账时,塞了满满一筐,大半都是五条悟的喜好。
夏油杰不是小气鬼,但肯定不大方,不然也不会给自己租这么一栋闹鬼的公寓。但是五条悟……仿佛他就应该这么惯着五条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明明是才见过几面的小家伙,夏油杰想,付过账,拎着袋子走出超市。
五条悟在家里等他。他是地缚灵,出不了门,夏油杰又没购置什么娱乐设施,他百无聊赖,抱着枕头在地上打滚,像主人出门之后等他回家的猫咪。夏油杰给他买了睡衣,短袖短裤,很宽大的版本,但五条悟着实太高了,衣服虽然大,但并不长,在他翻滚的过程中松松垮垮。
夏油杰进门时,正好看见五条悟仰躺在地板上,伸手举着一只枕头。过大的短裤几乎全部掉落下来,露出少年人白净柔软的大腿根,绷紧的线条笔直。鬼晒不了太阳,也受不得伤,五条悟的腿几乎可以用白皙无瑕来形容,夏油杰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几乎把全部视线都黏在了五条悟的大腿根上。
他几不可闻地脸红一下,道:“我回来了。”
五条悟一下从地上翻起来,扑到夏油杰身上,双腿自然而然地挂到他的腰际,道:“我好想杰——”
夏油杰还心怀鬼胎,被他这么一扑,向后退了退,尴尬道:“悟……?”
他想把身上黏腻的小家伙扒拉开,拎着他衣领,想要把他提下来,好让自己去做饭。
一动手,就发现五条悟雪白的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