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生命如此脆弱
“人生不是单线条的,纷繁复杂的纠葛总会缠绕着你,比如亲情,比如爱情……
当这些和责任义务发生冲突的时候,该怎么办?……这就是人类永恒悲剧的发源地。”
——鲁迅
“我对生活有一个简单的原则:绝不要拒绝一个适当的诱惑。”
——麦克斯•林纳
2001年10月11日下午3:30分,一架飞机凌空掠过校园上空,声音巨大,如呼啸而过的列车。那时学生正在测验,所以教室内异常地安静,那呼啸声震惊了全班同学,他们带着诧异的神情向窗外张望着,我知道他们心中此时在想什么。9。11美国恐怖袭击事件已经家喻户晓,上海最近又将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因为APEC会议即将在上海举行,10月的上海正经历着一个多事之秋。
平时这儿也有飞机经过,但这么巨大的飞机轰鸣声却乎不常听见。我站在窗口,望向窗外,同时想象着世贸中心大楼内的人们,面对着呼啸而至的巨大飞机和闪电式的撞击,他们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恐慌和震惊已经失去了形容的力度,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的邻居中有个调皮的小男孩,经常捉弄小动物。有一次他兴奋地跑来对我说:“我发现好大的一个蚂蚁窝,我们去铲平它。”出于好奇,我跟着他走到一棵树下,果真看见黑压压的一群蚂蚁,忙忙碌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小男孩从家里拿来热水瓶,对准黑压压的一片倒下去,然后,所有的行动都静止了,有几只在外围的蚂蚁随着水流在颤动。
“他们在搬家呀,你干吗烫死他们?”我说。
“好玩呗。”他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一念之间,千万条生命烟消云散、灰飞烟灭。以后我曾经学着他做过同样的事,并且很惭愧的是,葬送千万条生命的一念仍然是“好玩”二字。
长大的我成了一名为人师表的老师——美名为人类灵魂工程师;长大的他成了救治伤痛的中医推拿师——别名为江湖郎中。
再过两天,就是我的三十岁生日,我的母亲照样打电话来,说会为我去佛寺许愿的。刘鹏这几天一直为出国做准备,这次是公司外派他到加拿大工作,为期二年。关于我的三十岁生日他显得不是很关心,而我自己也无所谓,全听我母亲安排。
生日这天我母亲买了蛋糕,父亲烧好小菜在我家等我和刘鹏回来。这天尽管是星期天,可上海因为召开APEC会议而调整了工作日和休息日,所以学校仍然上课。我回家时已经是5:30分,但是刘鹏还没有回来,我们便一起等他,可直到6:30分他还没有回来。我开始沉不住气了,拨了他的手机号,但他的手机却关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的手机只有睡觉时才会关机的。一时间我竟无所适从,楞了好一会我才对父母说:“我们先吃吧,他可能公司里有事情。”
7:00不到一点,刘鹏回来了,还带来了黄克和他的女朋友晨阳,这又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来不及接过他们的礼物,高兴地抱住刘鹏和黄克,所有的不快刹那间烟消云散。
这个生日不算热闹,但很实在,我亲爱的父母、亲密的丈夫、亲近的朋友都在,我很知足了。我和晨阳虽然不很熟,但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彼此有所了解。我曾对黄克说你们俩很般配,早点结婚吧,黄克总是笑而不语。我想他当然比我更清楚她是不是适合他。他已经三十一岁,她二十八岁,比我小2岁。我对年龄产生敏感也是从知道她比我小2岁开始的。
我的父母对黄克问长问短,问他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说到孩子,我母亲便卯足了劲说开了。她说女人年纪越大生孩子越困难,秦晴你到现在还不生,等我老掉牙了的时候可没力气帮你带孩子。我看了刘鹏一眼,说妈你放心,今天我不是三十岁了吗,我的期限已经到了,我准备生孩子啦,不过黄克你可得赶紧呀,我说过要和你老婆一起进产房的。黄克看着晨阳,又笑笑,那笑容很幸福。我想黄克是真的坠落爱河了。晨阳显得很老练,尽管还没结婚,说到生孩子却一点都不拘谨。她说:“秦晴,看来你只能比我先生孩子了,谁让你比我大2岁,我也说过不到三十岁不生孩子的。”她同样也看了黄克一眼。
“你可比我们家小晴有出息,才二十八岁就当上了中学里的党支部书记,前途光明着。不像小晴这孩子不求上进,连份入党申请书都不愿意写。”是老党员的父亲说。
“老爸,你现在不是老说党员中腐败份子太多吗,我怕我不入党还好,一入党便变了味,不知道会腐朽成什么样子呢?”
“那有这么严重,腐败只是个别党员的腐败,再说你这么个小人物还能烂到哪里去?”我爸说。
黄克说:“中国高层领导人物中利用权势干出前所未有的腐败这些事实的确是触目惊心的,现在黑恶势力比较猖狂,人性善的一面被践踏,道德日益下滑,其实这不光是在中国,而是全世界正在面临的一场人性的变异。美国尽管是世界上的强国,可这次911就死了七千人,伤了几万人。”
刘鹏说:“美国现在对阿富汗开始了反恐怖军事打击,战争变成了合理,和平被视为懦弱。世界遭受过原子战、恐怖和反恐怖战,如果发展成基因战、生物战,加上环境污染等等,那么人类真不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步?”
“不谈政治好吧?”晨阳说,“今天是秦晴的生日,世界上每天都有说不完的大事,我们管得了吗?别杞人忧天了,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就得了。”
这就是女人的想法,我心里想,在这点上我和晨阳是一致的。生命太脆弱了,在我们拥有的时候,是否曾经好好珍惜了?
父母和黄克他们都走后,收拾完屋子,刘鹏便去浴室洗澡了。我坐在电脑前写日记,很专注,而且速度很快,我想在刘鹏洗完澡之前就把日记写好。我现在改在电脑上写日记,对刘鹏是有一点防备之心的,我不愿意这样想,但我还是这样做了。自从我感觉我们之间亲密关系有所改变之后,我总有些怀疑他曾经翻看过我的日记本,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
我把昨天晚上其实是今天凌晨时分做的那个梦写了下来,我怕现在不写我可能便会忘了那个梦的内容了。
我梦见了林如天,他在我梦中如此清晰地出现还是第一次。他穿着冬天常穿的那件黑色的呢制中山装,站在我新办公室的门口。我出门一抬头便看见了他,他盯着我不说话,然后我从他身边经过,我同样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他的样子很憔悴,好象瘦了,但又好象胖了一些,脸色比原来白了些。从他身边走过后,我便醒了。然后我看着身边熟睡的丈夫,第一次问自己:我究竟爱过谁?
现在,我常常自嘲,嘲笑自己有太多的梦幻,太多的真真假假的感情的游戏。如果有人说女人天生是水性杨花的,我不相信。如果有人说女人对爱情很专一,我也不相信。
男人会云游四方,所以他们的爱情大多浪漫潇洒,而女人的天地太小,因而她们只能拥有唯一一片彩虹。男人会说:我不会为了一棵桃树而放弃整片桃林;女人也可以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想我决不是个游戏人生的人,我有我做人的原则。我只希望自己不要轻易放弃人生中偶然而得的爱的灵感,即使这灵感只是一种诱惑。
很年轻的时候,至少还不到二十岁吧,我曾经写过这样的一首小诗:
诱惑
天边紫色的云霓
带来夜的宣言:
“我是黑色的诱惑
逃避我吧”
于是云儿悄然隐去
鸟儿匆匆归巢
只有一个小小的我
站在无尽的诱惑里
夜蹦出闪亮的眼睛
惊奇地望着我:
“为何你要忍受我的诱惑
不回到一个温暖而实在的所在”
我紧抱双臂
承受风的凛冽夜的清寒:
“我并不恐惧你,黑夜
我只恐惧生活的诱惑”
然而现在,生活究竟给了我一种怎样的诱惑?我早已经不是个胆小怕事的小女生了,我想我能承受一切,而承受的结果便是:我沉在那儿,我不动,这是一种蛰伏,也是一种淹没。
正在我专心致志回想当时梦的情景,想为什么我会在生日这天梦见林如天,想我究竟是不是该打个电话给他,即使不知道说些什么,听听他的声音也好时,电话玲猛然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抓起电话,心里想着得好好骂一骂这个打电话的人。
“喂。”我急急地说。电话另一端无声无息,犹如电话机被整个埋进了沙堆。
“喂。”我提高声音,但我的耳边仍然寂无声息。此时刘鹏已从浴室出来,他高声说:“谁的电话?是我的吗?”
“不知道,你来听吧。”我大声说。
刘鹏拿起客厅里的电话,对方同样寂寂无声,既不闻喘息,又听不见“咯噔”声。静得使我的心几乎也停止了跳动。
“啪!”刘鹏放下电话,一边骂一句:“神经病!”
此时我也慢慢放下了电话,在电脑键盘上敲击完最后一个字,一边固执地想:这电话会不会是林如天打来的?
听着耳边“嘟嘟……”的忙音,林如天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电话,一边低低地说道:“生日快乐!”
他坐在河边绿地花园的长椅上,摸索着拿出香烟和打火机。在黑暗中,打火机的火苗随风轻舞,火光中他仿佛看见秦晴那双如匕首一般刺向他的眼睛,他的心不禁又震颤了一下,连香烟都没有点着。
在秦晴对他视而不见的那段日子里,他开始疯狂地抽烟,但他从不在家里或者办公室抽烟,他只是在一个人独处时,会象吸大麻一样一刻不停地抽,以至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咳嗽之后,嘴巴里有一股血腥味。他冲入盥洗室,发现自己吐在水池里的竟然是一丝丝殷红的鲜血。他呆呆地站在水池边,搞不懂自己身上哪个器官出了毛病,直到别的老师在他边上惊叫道:“林如天你怎么吐血了?”他才默默离开盥洗室。
第一次见到秦晴,是在他刚到这所学校不久。那时他迷上了摄影,一有空闲时间便拿着个照相机到处采集景点,捕捉灵感。这所学校对他来说是新鲜的,上海这座城市对他来说更有无数的惊奇,有许多美丽可爱新奇的东西等待着他去发现、去记录。中文系毕业的他自有着一套对新鲜事情的理解力与审美观。他喜欢上海,所以大学一毕业,他就来到了上海,来到了这所学校。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秋高气爽,风清云淡,星期五的下午是比较清闲的,上完2节课,学生们便回家了。他拿着照相机在花园里转悠,秦晴在不经意间便闯人了他的镜头。她手中牵着好几个五颜六色的气球,一边奔跑着,一边欢快地笑着。她的笑声清脆悦耳,有一种渗透力;她的笑容活泼而清新,有一种典型的江南女子清纯可爱的俏皮劲。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见到了这样的笑容。他不禁按动快门,“咔嚓”一声,秦晴的笑容便永远定格在他的镜头里,也在他心里生了根。
听到“咔嚓”声,秦晴猛然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的他。后面的女同事跟了上来,要从她手里抢气球,她灵巧地躲开了。
“咦,林如天你在拍照片啊,给我们拍几张好吗?”与他同办公室的小雅已经冲到他的面前,“给我们四朵金花拍几张照片吧。”
“四朵金花?”林如天好奇地看看她,同时拿眼睛扫视着秦晴和其他两个女孩。此时她们也已经围了上来。
“新来的?”秦晴审视着他问道。
“是。”
“怪不得。”
“什么?”
“偷拍人家,没礼貌,不懂规矩。”秦晴一本正经地说道。
小雅忍不住笑道:“大姐哎,别假正经好不好,把人家小弟弟给吓坏啦,人家可是免费给你拍照啊。”没等小雅说完,秦晴早已经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林如天也跟着笑了。
那个下午他给她们拍了好多照片,秦晴总是在他按下快门之前做个怪动作,她伸出食指和中指做成一个“V”字装在别人头上,使每张照片上的那个人的头上都象长了一个角。
林如天把冲印好的照片交给小雅时说道:“四朵金花,名不虚传。”
小雅一边看着照片一边开心地笑着说:“秦晴这家伙够坏的,看我的头上都长角了。”
“这女孩气质真不错。”林如天说。
“女孩子?”小雅笑得更甜了,“她已经结婚啦。”
“什么?”林如天突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不出来吧。哈哈,你猜她几岁了?”
“不知道,看上去比你还年轻。”林如天老实地说,尽管他知道这样说小雅肯定会不高兴,女孩子总是喜欢别人把她看得越小越好,越年轻越好。
“她比我大3岁呢,结婚已经有一年了。”小雅好象没有心理不平衡的意思。她比他早工作一年,看来和秦晴是好朋友。
“哦。”林如天轻叹道。
“唉,你没机会啦!”小雅嘻笑道。
上海的女孩子说话都这么直接吗?他向她含蓄地笑了笑,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
的确,他是没有机会了,就算有,他也不能把李秋萍丢下。她那么爱他,抛弃家乡的一切,抛弃做高官的父亲给她安排的舒适的工作,宁愿跟随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闯荡,他能丢下她吗?在这个城市里他们没有亲人,只有彼此,他们是相互的安慰者,他们刚刚克服了南北两个城市在生活习性上的差异所造成的不适应感,他们还将一起营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安乐屋,她的父亲已经准备给他们在上海买房子了。
男人天生都是理性的动物,一时的迷惑或者激情不能改变他们对生活作出的既定的原则。男人只为自己而活着,为世界而活着,他们很现实,他们不会为了浪漫而活着,为了女人和孩子而活着,北方的大男子汉尤其如此。他来到这座城市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他要活出自己精彩的人生,和别人不一样的人生,至少和他认识的那些人不一样。这所学校只是他来到这座城市的一个跳板,总有一天他会离开的,带着更高的目标离开。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躺在学校宿舍的单人床上,手中拿着秦晴的照片想了很多。然后第二天,他把这张唯一留在他手中的照片直接给了秦晴,他说:“还有一张照片忘了给你,就是我偷拍的那张,以后如果我搞摄影展,你同意我展出这张照片吗?”
秦晴笑笑说:“行啊,那样的话我也可以出名了。”她的笑还是那样纯而美,有这样笑容的女人一定生活在幸福之中,她的丈夫一定很爱她吧。
“哭不出来的一种悲伤,越藏越凄凉,看过感情为什么还是觉得不够坚强。在路两端,我和你带着不快乐相互遥望,让日子漫长,任心事疯狂,又不能放……”
黑暗中,童安格的《收留》飘荡在风中,很适合他现在的心情。然而“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她知道那是他为她而唱的歌吗?
今天是她三十岁的生日,她过的好吗?他只想听听她的声音。在此之前,7月1日,他生日的那天,他也同样打过一个电话,在火车站嘈杂的人声中,听到她的声音那么真切地贴近他的耳膜,他是多么感动啊。那时侯如果她不突然地挂断电话,他想他会憋不住叫她一声的,然后他们又会怎样?有时候错过了一瞬便错过了一生,这是哪个作家说过的?
红色的香烟头静静地燃烧在黑夜中,就当是为她点燃的生日烛光吧,这也许是他这一生最后的浪漫了。今夜过后,一切都结束了,他早已被她的眼神杀死了,唯一的选择便是离开,死亡便是永远的离开。就像多年前他放弃他的初恋一样。但是所不同的是,那时侯他没有伤害任何人,除了自己,而这一次……。
“我会陷进去的。”他对她说过,不知道她是怎么理解他这句话的。他知道她喜欢他,也许还爱过他,也许只是对他好奇罢了。但是不管怎样,他会从此消失于她的面前,让她带着遗憾永远对他好奇下去,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在她的心中。这样做是很残酷的,但他只能这样做,他已经别无选择,其实从第一次遇见秦晴时他就知道。
爱只是一个过程,爱永远不会有结局。他和她没有结局,所以他和她永远是爱着的。看着手中即将熄灭的火星,林如天固执而悲哀地相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