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去江西抚州，在文昌里逗留多半日，行走古街古巷，感觉时空倒转，韵味悠长。
文昌里是江西省保存最完好的历史文化街区之一，有13条修缮过的明清老街巷和大批传统老建筑，置身其中，仿佛梦回几百年前。
明代伟大文学家、戏曲作家汤显祖就是临川（今抚州）人，一生作品的三分之二都是在文昌里完成的。
《临川四梦》（《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是汤显祖的巅峰之作，奠定了他作为中国古代最优秀戏曲作家之一的地位。
1，
戏曲掩盖了诗歌的光芒，其实，汤显祖也是一位杰出的诗人。我在文昌里买了一本《汤显祖诗文选读》，是“文昌里丛书”里的一种。翻开书，看到《文昌桥遇饶仑》：
独上飞梁俯白沙，
逢君吐属自清华。
生烟翠气纡寒日，
染月红云作暮霞。
夹岸莎鸡鸣自得，
翻林荻雁影迴斜。
游鯈未厌临秋水，
余论时能借五车。
这是汤显祖20岁左右写的诗，豪情满满，散发着青春的朝气，是年轻人眼里的未来。
饶仑是汤显祖的好友、汤显祖成婚时的伴郎。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在文昌桥上相遇，有喜悦、有互勉，“生烟翠气纡寒日，染月红云作暮霞”，大好前程在召唤他们。全诗情感真挚，写景华彩。
《浒湾春泛至北津》也是他年轻时候的诗，彰显趁大好春光去建功立业的豪情：
芳皋骀荡晓春时，
暮雨晴添五色芝。
玉马层峦高似掌，
金鸡一水秀如眉。
轻花蝶影飘前路，
嫩柳苔阴绿半池。
好去长林嬉落照，
莫言尘路可栖迟。
汤显祖有诗文集《玉茗堂全集》《红泉逸草》《问棘邮草》等，流传下来的诗词多达2000多首。我只看到很少一部分，手头这本《汤显祖诗文选读》有诗近百首，另外就是在《明诗选》《明诗别裁集》《明诗三百首》里零零散散看到一些，连管中窥豹都算不上。
从手头可见的诗看，汤翁的诗记录了他的不同经历的感触：年少时的意气风发、科考之路的不如意、为官遭贬的愤懑、辞官归故里过上隐逸生活的散淡与超脱。
汤显祖是诗歌天才，12岁写出五言长诗《乱后》。一个12岁少年能把战乱惨状和感受写得逼真感人，太难得了。他14岁考取秀才时作《射鸟者呈游明府》，献给临川知县游日章，因为他发现有人滥采桑叶、射杀鸟类，希望知县抽空管一管，说其有超前的环保意识，也不算恭维。开篇“平原落日尽，白门征马塞”，很有气势。
明隆庆四年（1570年），21岁的汤显祖中举，而且在全州排名第八。临川督学曾有言：“文章名世者，必子也！”
2，
按说，他之后的科考之路应该一帆风顺，但实际上却比较坎坷，会试四次落榜。
隆庆五年（1571年），22岁的汤显祖首次赴北京参加会试，落榜。三年后再试，又落榜。他很是不服，去了南京国子监进修补习，准备三年后再考。
据晚明邹迪光《临川汤先生传》载， 汤显祖后两次参加会试时，正赶上当朝首辅张居正想安排自己的儿子取进士头几名。为掩人耳目，张居正要找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作陪衬，汤显祖被看中。
万历五年（1577年）的会试，张居正派人前去笼络汤显祖，说只要肯同合作，就能高中进士头几名。但汤显祖拒绝了首辅的招揽，考试自然名落孙山。
会试每三年一次。万历八年（1580年），汤显祖再次赴京参加会试，但同样的桥段又来一次，因为张居正第三个儿子也要考试，汤显祖再次拒绝“陪考”，也就再次落榜。
至此，十年间，汤显祖竟然四度落第。
（明朝制度：中举人后方可参加三年一次、由礼部主持的会试。会试淘汰率比较高，考中者称贡士，他们再参加殿试，就是进士了。殿试由皇上主持，只分出名次，一般不淘汰）。
汤显祖一连四次落第，心情郁闷，《秋夕樟原赠客》写的就是这种心情：
秋色自凄清，
登高含远情。
玄林户豹隐，
彩烛天鸡呜。
月露茫热际，
川涂浩已征。
枯桑蓟门外，
冰雪有人行。
这是他25岁前会试落第后的诗，诗里的景色萧疏，情感悲怆。始终感叹友人前路艰险，也有世道艰难之意。
《问棘堂》也表达了他落第后的复杂心情，但仍比较隐晦：
问棘堂前旧草庭，
百年生活胜焦先。
娟娟树底青羊出，
历历江头白鸟悬。
计牒古人随下吏，
遗荣初此学中仙。
荆关独抱归来意，
日落平林生细烟。
百年老屋（问棘堂），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周边风景也好，自在得胜过了东汉末著名隐士焦先。历经险要（指会试），还是归来吧。
万历五年，汤显祖第三次参加会试，因为得罪张居正而落榜。
这时他已28岁了，进士仍然不得，不可能不愤懑。在《别荆州张孝廉》一诗里，他干脆讽刺挖苦，发泄不满：
谁道叶公能好龙？
真龙下时惊叶公。
谁道孙阳（伯乐）能相马？
遗风（千里马的名字）灭没无知者。
……
贱子今龄二十八，
把剑似君君不察。
君不察时可奈何？
归餐云实荫松萝。
他讽刺说，叶公好龙、千里马被埋没，自己28岁了，本是一把可以安邦定国的宝剑，但君王却不来察看，难道我只能归隐山林？
3，
万历十年（1582年）六月，张居正病逝。次年（万历十一年）的会试，汤显祖中进士，仕途从此开始，但他已34岁了。
汤显祖的仕途是从南京太常寺博士开始的，后来又任詹事府主簿、礼部祠祭司主事。
万历十九年(1591年），汤显祖上《论辅臣科臣疏》，抨击朝廷辅臣网罗党羽、破坏法度与科臣收受贿赂、依附权势的污浊风气。皇上不高兴了，把他贬到极偏远的广东雷州半岛的徐闻（今广东徐闻县）做典史。
汤显祖南行途中，心情不佳。过江西与广东交界的大庾岭，他写下《秋发庚岭》：
枫叶沾秋影，
凉蝉隐夕晖。
梧云初暗露，
花露欲霏微。
岭色随行棹，
江光满客衣。
徘徊今夜月，
孤鹤正南飞。
枫叶、凉蝉、夕晖，点明秋日和与黄昏场景；梧云、花露，渲染暮色，烘托出朦胧意境；岭色、江光，写山水动态与行舟轨迹；结尾借月夜下南飞孤鹊意象，暗喻贬谪途中的心境，“孤鹊正南飞”化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句意，写孤寂、彷徨的心绪。
全诗以白描手法勾勒贬谪途中的岭南山水秋色，将自然景物与羁旅愁思融为一体，沉郁悲凉。
汤显祖过大庾岭到保昌(今广东南雄)，再下水顺北江南下，途中写了一组纪行小诗。于韶州府（今广东韶关）境内夜泊时创作的《韶阳夜泊》是其中第一首：
秋光远送芙蓉驿，
乱石还过打顿滩。
独棹青灯红树里，
露华高枕曲江寒。
深秋时分，天高野旷，乱石滩头，路途艰难。夜里住的芙蓉驿已越来越远了，家乡也越来越远了。接下来就是夜泊，照应了诗题。孤舟泊在江边的红树丛，暮色里，他面对青灯、忍受着寒冷在船上过夜，一定会是个难眠之夜。
这首诗句句写景，但句句有情。氛围是秋夜萧条，暮色朦胧，寒意逼人。这个氛围下，他孤舟南行，心情的失落、处境的悲凉，全在诗中。诗的高明之处在于，不直接写心境而是通过环境来衬托心境，以景传情，更含蓄，更耐人寻味。
一年后，汤显祖遇赦离开徐闻，调任浙江遂昌知县。
《汤显祖诗文选读》中，收录写于遂昌知县任内的诗极少，但史载，汤显祖在遂昌一任五年，政绩卓然。
“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运云处处生。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这是汤显祖在遂昌时写的诗句，后来用在了《牡丹亭》中《劝农》一出戏里。
“山也清，水也清”描绘遂昌的自然风光，而“官也清，吏也清”则是他的施政理念，希望达成的官吏清廉、百姓安居的愿景。
汤显祖在遂昌，“去钳剭（杀戮），罢桁杨（加在脚上或颈上以拘系囚犯的刑具），减科条，省期会”，抑制豪强、兴办教育，建射堂，修书院，还时不时下乡劝农，使遂昌的文教和桑麻牛畜等农事都兴旺起来。
朝政败坏，他的理想终究无法实现。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他给吏部递了辞呈，也不等批准，扬长而去。
辞官后，百姓挽留，依依不舍，汤显祖含泪赋诗《戊戌上巳扬州钞关别遂昌吏民》：
富贵年华逝不还，
吏民何用泣江关？
清朝拂绶看行李，
稚子牵舟云水间。
4，
这年秋天，汤显祖开始了赋闲在家的生活。
《初归》是他辞官不久后的作品：
彭泽孤舟一赋归，
高云无尽恰低飞。
烧丹纵辱金还是，
抵鹊徒夸玉已非。
便觉风尘随老大，
那堪烟景入清微?
春深小院啼莺午，
残梦香销半掩扉。
他如陶渊明一样弃官归家（“彭泽孤舟一赋归”），但仰望浮云无尽（指无数小人），而感觉自己青云无路，只能低飞而过。自己本是金玉，历经熬炼却一事无成，转瞬间已年老，再看春和景明，更受不了。结尾，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时候，可香燃尽、梦也残，无言的伤感。
汤显祖的心情远比陶渊明复杂，毕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15年，刚弃官归家，还有很多不甘与不平积郁于胸，牢骚透纸而出。
这首诗浸透着诗人的精神困顿与灵魂突围，展示了文人心态的多重面貌。
随着居家生活的日渐安逸，汤显祖的诗也逐渐从精神困顿转向超脱。
如《遣梦》，就是借山水抒发放逸之情：
休官云卧散仙如，
花下笙残过客余。
幽意偶随春梦蝶，
生涯真作武陵渔。
来成拥髻荒烟合，
去觉搴帷暮雨疏。
风断笑声弦月上，
空歌灵汉与踟躇。
诗里呈现的是退隐后的闲适，通过花下听笙、春梦蝶等意象展现他的心境，借武陵渔人的典故寄托自己的归隐志向，人生如梦，还是自在些吧。
《上巳节杏花楼小集二首》写文人雅集之乐，湖光山色，文雅悠闲。
杏花楼在南昌南湖，是内阁大学士张位所建的别墅。万历五年，张位为南京国子监司业，汤显祖恰在国子监游学，二人相交，汤显祖视张位为师。
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张位因正直进言被罢官，退隐老家南昌。汤显祖也是这年辞官归乡，得以在南昌与老师重逢，交往逐渐密切，常往返于老家临川与南昌之间，同老师和其他文友们交游。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张位在杏花楼举办上巳节聚会，汤显祖即兴作《上巳节杏花楼小集二首》：
其一
茂林修竹美南州，
相国宗侯集胜游。
大好年光与湖色，
一尊风雨杏花楼。
其二
花枝湖滟渌如红，
上巳尊开雨和风。
坐对亭皋复将夕，
客心销在杏楼中。
5，
汤显祖的诗，主题多元，既有个人际遇与心境的抒写、对自然与人生的哲思（包括爱情与生死），也有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和对民生疾苦的关怀。
《闻都城渴雨时苦摊税》写于归家之初。他听闻京城大旱，皇上入夜祈雨之事，有感而发：
五风十雨亦为褒，
薄夜焚香沾御袍。
当知雨亦愁抽税，
笑语江南申渐高。
皇上入夜祈雨，一帮文人赶紧拍马屁，说皇上此举之后会带来“五日一风、十日一雨”，却不说朝廷税收日高。此诗用五代十国时吴国的典故讽刺朝廷高税收：吴国税高，百姓苦不堪言。恰有大旱，中书令问百官为何其地方有雨而都城不下雨？乐工申渐高戏答：“雨怕抽税，不敢入京城。”
《黄金台》，借燕昭王、乐毅的故事，批判当朝统治者对人才的忽视：
昭王灵气久疏芜，
今日登台吊望诸。
一自蒯生流涕后，
几人曾读报燕书？
全诗只有一句写燕昭王，剩下三句都写乐毅（望诸）。乐毅的《报燕王书》能使蒯彻读之流泪，却不能让燕惠王悔过，成为千古恨事。
《书金史后》，感慨北宋灭亡：
沧桑长共此山河，
却为中原涕泪多。
看到幽兰轩里事，
依然流恨似宣和。
读完《金史》，诗人感慨万千，既悲痛北宋灭亡，也感慨时下局势。
《上巳燕至》，发时光易逝的感慨：
一回憔悴望江南，
不记兰亭三月三。
花自无言春自老，
却教归燕与呢喃。
“花自无言春自老，却教归燕与呢喃”，光阴荏苒，时光易逝，“憔悴”由此而来？作此诗时，汤显祖任南京太常寺博士。他已在江南，却以“望江南”开篇，实有故乡之思。
离别都伤感，不论春秋，如《柳丝楼感事二首》（其一）：
残日西楼映粉红，
画眉吹蹙柳条风。
重来攀折人何处，
肠断千丝一笛中。
把离愁别绪融入自然景物中，再有笛声悠悠，诗的意境也就悠远了。
《送谭尚书行边》，在期待谭尚书建功立业的同时，也表达了渴望和平的愿望：
上林飞雁满金河，
杀气过头赤羽多。
相国南来征竹箭，
尚书北上拥雕戈。
终知热坂熏岚净，
待要寒门气色和。
入塞定多铙吹曲，
传来帐下美人歌。
谭纶是汤显祖的老乡，明朝军事家、与戚继光齐名的抗倭名将，时任兵部尚书。谭纶去边塞，汤显祖写诗送别，诗中描绘边塞战场的惨烈、寄托对谭纶建功立业的期许。“终知热坂熏岚净，待要寒门气色和”（要让炎热的山坡降下温度保持洁净，要让寒冷的地方气候转暖保持平和），是诗人止战的理性思考。
汤显祖还写了一些与《牡丹亭》相关的诗作，比如《七夕醉答君东》二首，第二首中，他流露出知音难觅的孤独：
玉茗堂开春翠屏，
新词传唱《牡丹亭》。
伤心拍遍无人会，
自掐檀痕教小伶。
汤显祖归乡后，在居所院内种植玉茗花（白山茶），所以居所得名“玉茗堂”，他得以在如此雅致的环境里创作。《牡丹亭》开始演出，人们争相传唱，但有多少人能真正体会其中的深意呢？
汤显祖的早期诗作受江西诗派影响，后来逐渐变化，风格清新，意象鲜明，语言多用白描，善于炼句，凝练而工细，画面感强。像下面这首：
城南烟色远萋萋，
高宴城隅日未低。
最是一春撩落处，
秋千斜月画楼西。
（《饮青来阁即事二绝》其一）
但汤翁的诗风也有例外，比如《送别刘大甫》：
欲别悲歌鸡又鸣，
白头无计与刘生。
恩仇未尽心难死，
独向田横岛上行。
这首诗笔力雄健，节奏铿锵，慷慨激昂，不写离别悲情，只抒豪侠之气，读之振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