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树下坐坐

玉兰花开了。

我租住的窗外有一株玉兰,有四五层楼那么高。

它的枝丫伸到了我的窗前,趁着风不断敲响玻璃,似一位急切进屋的客人。可惜这位主人并不好客,总是将其拒之窗外。这位主人总是忙碌,早出晚归,带着忧愁的面容。这位主人总是孤身一人,一个人疲惫,一个人欢欣,一个人失落。它曾在某个清晨,透过窗帘间的缝隙,窥见他一个人哭泣。他的哭很安静,应该说是平静更来得贴切。它看见他抱着膝盖坐在床头,眼睛望着帘后的什么,两行泪水默默流淌,清冷的灯光洒在上面,像月下的河。

春风在万物间流动,撩拨着万物在一整个冬天沉寂的心。树木的心最是敏感,最易感受到春天的召唤,玉兰便是其一。

玉兰抑制不住的热情最先挣破了树皮,化作朵朵碧白的花蕾,仿佛夜间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群白鸽,一只只落满了树枝。玉兰披着盛大的洁白,充作春的信使,借着风的手再次敲响玻璃,给窗里的人捎去惊喜,要在沉寂的心湖荡起一丝涟漪。当青灰色的帘布像门一样朝两边展开,当整窗洁白映入他的眼帘,它瞥见一抹明亮闪过他忧郁的眼底。

他是去年夏天来到这间屋子的,那时玉兰已是青绿的衣作裙,秋冬,它由绿转黄,一点点凋尽色彩,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伴着暗蓝色的苍穹。所以他从未领略过玉兰如此热情、如此光彩照人的一面,真似那诗中所言:绰约新装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事实上,在这之前,他的目光从未在窗前的树上久留,甚至曾在夜间不胜其烦那敲窗声而蛮横地折断树枝。他以为那只是一株普通的落叶乔木。他心怀歉意。

他打开窗,花枝便跃进了屋子。他细细端详眼前微微摇晃的花朵,是柔软的白色,不似灯光的那种白,白得刺眼,是玉的白。两边绽开的花瓣,让他想起小时候课本里仙鹤展开的双翅。他用指尖触摸花瓣——是平淡、细腻的白色,不凉亦不热。他又把鼻子凑上去闻——那朦胧的兰香好像也是白色的了,他明白了它为什么叫玉兰。

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朝屋里走去。他拿起墙角那个积满灰尘的玻璃瓶,用水冲洗,装上一些水,用毛巾擦干放到他常伏案夜读的小桌。之后他又走回窗前,轻轻折下一支玉兰,弯曲的树枝上仅有一朵盛开的花——玉兰是花先叶开,当花朵调尽,叶就会复苏。他闻了闻花朵的幽香,把花插进了玻璃瓶。他看着眼前整窗的玉兰,又抬头看了看花与花之间明媚的阳光,皱了皱眉,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用颤抖的手把窗帘和窗扇完全拉开,将屋里的一切全部敞露给春天。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拥进屋子,更多的玉兰挤进窗内,一朵花因太过激动而掉下树枝,落到了窗台。他锁上门,走出屋子,来到了玉兰花树下,在那张冰凉的石椅,坐下。

他这才发现,在他居住的房屋周围,竟有那么多的植物——蔓长春花是坠落到地上的紫色星星;三叶草是幸运的隐喻,白色的桂冠漂浮在绿叶的碧波里;月季捧着唯一的花朵静静站立,像落寞的恋人;马齿苋上还存留着一滴露珠,那是早晨遗留的泪;冬青抽出了新枝,紫荆是一场迷幻的梦,蜜父在酿造甜蜜的惊喜,桂和菊静待花期,玉兰的盛放本身就是一首诗。艾蒿、牛筋草、狗尾巴、蒲公英、婆婆纳、点地梅,这些低矮的植物身上氤氲着的生机,并不比高大的植物少几许。迎春花、常春藤、火棘、刚竹、山榧、香樟、红叶李,金黄、油绿、靛青、赭红、粉白,各据一席大地。还有许多他不叫出名字的花和草,各具风姿,各有各的美丽。他奇怪为何在过去的那么多时间,他每天从它们面前经过,却没有看见它们。或许他知道它们的存在,却从没真正看见它们。过往的每一个春天,也从没被他看见。人的心里若没有四季,也就看不见四季。

离这株玉兰不远的对面,还有几棵玉兰,形态不尽相同。有一棵已经过了花期,花朵枯黄,花瓣一片片凋落。白色的花瓣水分尚未褪尽,在空中急速旋转着垂直下落,重重摔到地上,似负气的青年发泄自己内心的愤怒和不平。而完全枯黄的花瓣会在空中旋转、盘旋,缓缓落下,落到地上是细微的轻响,仿佛平静微笑着离去的老人。地上铺着的黄的白的花瓣,和树枝上还未掉落的黄的白的花朵,远远看起来,就像玉兰在花期的末尾换上了一袭赭黄色的拖地裙,用秋天的颜色,在春天送别一年里她最绚烂的时节。明明相距无几,这边正鲜花烂漫,那边却满目凋零,而另一边已披上嫩绿,春意撩人。

还有一棵长在樟树旁的玉兰让他印象深刻。那株玉兰只结了一半的花,因为一旁高大的樟树占去了它一半的阳光。一半是朵朵欲放的花蕾,一半尽是枯枝断臂;一半洁白如雪,一半灰暗似铁;一半死亡,一半绽放。或许对树木而言,光与阴本就意味着生与死,生命的绽放伴随着残酷的死亡。玉兰用一半的死去换另一半的生,它不需要怜悯,要生存下去,只能如此。若是把它和樟树调换位置,那棵樟树必定也不能全绿。死不是结束,而是生的代价。人亦如此,总有人不断到来,所以总得有人先行离开。

他整个下午都坐在那里,中间只有两三个人匆匆路过。他们稍作停留,抬起头瞥一眼满树的花朵,又低下头,重新拾起步子,悄悄离开。其他的时间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得空阔,安静得博大。在这方小院,在这颗蔚蓝星球,在浩瀚的宇宙,他深感自己的渺小。不时有微风,挟着红叶李的花瓣纷纷扬扬。他接受风的拥抱和馈赠,看着粉洁如雪的花瓣洒落四周,停在他的肩头。玉兰轻轻摇晃,太阳正一点点西挪。风过去了,一片细小的李花才从枝头掉落,在空中翻飞、飘舞。他知道,那是流动的时光不小心触碰了花朵。

他没来由地想起了臧克家的一首诗:

“我怕想起:

你还在朦胧雾縠里,

我偷离开你的身旁,

走远了,再回头,

树梢高挑一缕阳光。

我爱想起:

我来了,红霞在西天驶,

你有意叫晚烟笼着你,

我揭开我的心,

预备接你的欢喜。

我恨想起:

在有月亮的夜里,

眼皮下转着无绪的幽思,

不知几时沁出一点泪,

这时候我最想你。”


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她。

夕阳在西边闪,薄月东悬,孤星微寒。我看着被黄昏浸染,被风摇动的玉兰,敞开的窗,浅蓝的天,归家的人,泪在眸中含。有时候,人活着需要的其实并不多——一场黄昏,一阵风;一些鲜花,一个梦。

2023.4.6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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