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
林深第三次在午夜听见水流声时,终于掀开被子走到窗边。老式居民楼的窗玻璃蒙着层灰,他用指腹擦出片透明区域,望见对面拆迁楼的断壁残垣里,竟渗出条银亮的水线。
那水线在月光下微微晃动,像条冻僵的蛇。他记得上周勘察现场时,这片区域的地下管道早就被挖掘机连根拔起,连雨水都该顺着裂缝渗进更深的土层才对。
“又在看什么?”妻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她裹着毛毯站在卧室门口,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投向窗外,“那不是去年暴雨冲出来的暗河吗?后来填了水泥,怎么又冒水了?”
林深没回头。他是建筑设计师,三个月前接手这片老城区改造项目时,曾在档案馆见过民国时期的地图。图纸边角处用褪色的墨水标注着“龙须沟”,蜿蜒的线条恰好覆盖现在的拆迁范围。当时他只当是历史遗留的排水系统,没放在心上。
“明天得让人去看看。”他说,指尖在玻璃上划出冰凉的弧线,“水泥层怕是裂了。”
第二天清晨,施工队来报,暗河水面涨了半米,浑浊的水里漂着些碎木片。林深赶到现场时,几个工人正往水里扔石块,涟漪荡开的瞬间,他瞥见水底似乎沉着个深色的东西,形状像只倒扣的木箱。
“下去捞上来。”他朝工头抬了抬下巴。
潜水服的供氧管在水面咕嘟冒泡。半小时后,木箱被吊上岸,铜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撬开的瞬间,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铺着褪色的红绸,裹着个巴掌大的银锁,锁身上刻着“光绪二十六年”。
“这地方以前是大户人家?”工头凑过来看。
林深没说话。他想起档案馆那叠泛黄的卷宗,其中一页记载着光绪二十六年的暴雨,龙须沟溃堤,淹死了十七口人,其中就有住在沟边的张姓绸缎商一家。卷宗附了张照片,穿长袍的男人抱着个孩子,身后的院门门楣上,挂着块“积善堂”的匾额。
那天傍晚,他去档案馆翻找更多资料,管理员递来本残破的日记,纸页边缘已经发脆。字迹娟秀,落款是“张玉瑶”。
“七月十三,雨连下了三日,沟水快漫到门槛了。爹说今晚必须搬走,可弟弟发着烧,走不动路。”
“七月十四,水进院了。娘把我塞进木箱,说顺着水流能漂到安全的地方。她往箱里塞了我的长命锁,说等水退了就来找我。”
“木箱晃得厉害,我听见外面有喊叫声,还有木板断裂的声响。”
“……”
最后一页没有日期,只有片晕开的墨痕,像滴被水冲淡的血迹。
林深合上日记时,窗外正落着小雨。他忽然想起昨晚妻子说的话,那暗河明明填了水泥,怎么会再冒水?
深夜回到家,水流声比前两晚更清晰了,像是有人在楼下拖着湿衣服走动。他走到阳台往下看,拆迁楼的缺口处,暗河已经漫到路面,水面上漂浮着些模糊的影子,像是被水泡胀的绸缎。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工头的电话,声音带着哭腔:“林工,你快来!那河水里……漂着个小孩的鞋!”
林深抓起车钥匙冲出门。雨越下越大,车灯光柱刺破雨幕时,他看见暗河中央浮着个木箱,和白天捞上来的那个一模一样。而木箱旁边,有个小小的身影正趴在水面上,穿着褪色的红棉袄,背后拖着长长的水痕。
他猛地踩下刹车,车灯照亮那孩子转向他的脸——苍白的小脸上,眼睛闭着,嘴角却微微上扬,像是在笑。长命锁在领口闪着微弱的光,和木箱里那个一模一样。
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摆动,林深盯着那个身影,忽然想起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
“娘说,长命锁能保平安。可我好像等不到她了。”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施工队发现暗河消失了,只在原地留下道干涸的沟壑,泥土里掺着些细碎的红绸布。那个银锁和木箱,连同那本日记,都不见了踪影。
林深站在沟边,手里攥着片从泥土里捡起的红绸。风刮过空旷的拆迁区,他仿佛又听见水流声,细细的,像个孩子在低声哼唱。
三个月后,新楼盘奠基。挖地基时,挖掘机挖出了大量碎木片和锈蚀的铜锁。林深站在工地上,看着那些碎片被卡车运走,忽然觉得口袋里沉甸甸的。
他掏出来,是那个刻着“光绪二十六年”的银锁,不知何时被放进了他的口袋。阳光照在锁身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恍惚间,他好像看见锁身上映出个小小的人影,在水里对他挥了挥手,然后慢慢沉了下去。
水流声,终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