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为什么鸡的肠子这么细啊?这个也可以吃吗?”一条小溪边,母女正在拾掇着什么,女儿一边在清澈的山泉水里淘洗着,一边问母亲。
“肯定是可以吃的,得多洗几次,像这样,用筷子把肠翻过来,就不会洗不干净了,好了赶紧洗好了,你孃孃跟婆婆还在山上干活呢。咱得赶紧去做饭,可不能饿坏了帮咱干活那些亲戚哟!”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没一会,母亲背着一个大背篓,一手拿着两张大大的芭蕉叶,一手牵着女儿,一路上还不忘了给女儿摘一些野果。母女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往山上走去。
“哟,长沛家的,还以为你要在家拾掇出朵花儿才来哟,可要饿死我们这些干活儿的哦……”到了山口,一个干活的妇人抬起头来调侃母亲,其他几个人也跟着笑了。母亲红着脸,没有作答。女儿跑跑跳跳拾了不少柴火回来,母亲也用几块石头搭起了一个简易的生火台。从大背篓的最上面拿出锅放到生火台上,又拿出各种菜,有切好的肉,洗好的菜叶,当然最显眼的莫过于那一大袋泡萝卜和泡辣椒,还有刚洗净的鸡肠,鸡菌子,鸡胗。母亲生好火过后,女儿就趴在旁边吹,偶尔还得跑去拾掇一大捆柴回来。母亲快速的炒好了几个菜,把熬好的鸡汤也热了一下过后,就开始炒鸡杂了。母亲先是把火添得大大的,让女儿叫了声干活的人准备吃饭。母亲往锅里倒了不少的菜油,等油热了之后,先放泡姜,泡辣椒,泡萝卜丝,大火翻炒,水炒干后,放入切好的鸡杂,翻炒几下,调味,鸡杂变色后用一个大盘子盛出来。再放少许油,锅里放上土豆,母亲自己做的魔芋豆腐,自己家发的豆芽跟一些家常叶子菜,垫在锅底,然后翻炒一下后,放入盐,花椒,椒叶,八角后把炒好的鸡杂倒在上面。去掉所有柴火,留下一大拢红红的火炭。这个时候,大家都已经在小溪边简单的洗洗手上的泥土,拍拍身上的灰尘,围着芭蕉叶坐下,“哎呦,大老远就闻着香了,肚皮都开始吼咯——”还是之前那个调侃母亲的妇人,平时总咋咋呼呼的,另一个辈分比她大的婆婆,又老爱说她妇人没有妇人样。“妇人家,没得个妇人样,说出去都臊皮哦,在家没给你吃啊……”这不,又开始了。
女儿的脸被火烤着红扑扑的,手上黑黑的,一擦汗水,也不小心变成了小花猫。匆匆跑去小溪边洗洗后,回来大家已经开始吃了,母亲给她一碗白米饭,母亲轻声让她端到旁边去吃,小女孩心里很不乐意,凭什么大家都可以吃菜,我只能吃白饭。坐着的人都说,“没事,小孩子能吃多少,坐下吃吧!”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女儿一眼,最终女孩还是端到旁边一块大石头旁边坐着吃,泪水在眼里打转,赌气似的扒了一大口饭,女儿惊奇的发现碗里有肉,也有垂涎已久的鸡杂,抬头看着人群中的母亲正在给大家夹着菜,又添饭。母亲感受到她的目光,抬头对她笑笑,她也笑了,擦擦即将掉出眼眶的泪水,小心的夹起一块小小的鸡杂,入口,酸酸辣辣的,略微还有一点腥味,可是并不是腥臭味,与酸辣味配合起来别有一种滋味,嚼起来脆脆的,又赶紧着扒两口饭,因为辣劲往往在最后……
大家风卷残云,又继续干活后,母亲才盛一碗饭,开始吃。听奶奶说,自家人都得在最后吃,以防饭菜不够,丢了自家的面子,显得小家子气。母亲简单的吃两口后,便开始收拾。没吃完的菜是不能倒到的,碗里剩下的油也不能倒掉的,在那个物质还不甚丰富的年代,油是金贵的。每年家里得种一大片油菜,配上家里两头大肥猪的膘,每顿省着吃,才够一家人一年的油。只有在请人干活,过年过节家里才能吃上肉,吃上鸡。收拾好后,母亲又背上背篓,带着女儿,一路哼着歌,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夕阳西下,微风扶过田梗。绿油油的秧苗扭动着腰枝,不远处的老黄牛哞哞的叫着,母亲的歌声,山谷的回声,像身后的影子,悠长,悠长。
这是儿时,我与母亲一起为替家里干活的人送饭的场景。因为干活的地方离家远,山路,家里也没有车,做好饭菜送到地里会凉,一大波儿人来回太远。于是就带着锅碗瓢盆到地里去做,很多人也许觉得这样的日子遥不可及,也许觉得我们过得很苦,可是这是我儿时珍贵的记忆。我记得母亲做菜时认真的样子,母亲一直都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做出的菜更是连我奶奶这样一个挑剔无比、对母亲各种不满的人都赞不绝口。
后来那些年,家里条件稍微好一些了,而每次过年杀鸡时,母亲也不会丢掉那些鸡杂,我的父亲是个挑嘴的人,鸡杂里腥味重一分也不吃,可是母亲总能把握得刚好,可是一只鸡只有那么多鸡杂,我们从来不会与父亲抢,因为我们都知道父亲是家里最辛苦的人。再后来我到城里上中学,从来不敢花钱去外面的餐馆吃一顿鸡杂,有一年外出打工多年的小姑回来,在城里时特意来看我,跟班主任请假后,带我出去吃饭,问我想吃什么,我怯生生的说,听她们的,我都可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们带我去吃了鸡杂,那时候,心里是极其开心的,因为那是我心心念念的味道。可是,当我尝了第一口,就再也没有动一块鸡杂,只是一直吃着底下的土豆。姑姑问我不喜欢吗?我说没有,只是吃不习惯。她不知道的是,我在那一刻发现,我跟父亲一样,是一个极其挑剔的人,腥味重一分都不想吃。我很怀念坐在大石头上,一个人偷偷扒着碗底的鸡杂,因为那是母亲偷偷夹给我的,那不仅仅是鸡杂,更是母亲的一点私心,因为她看见了她炒菜时我眼里的“垂涎欲滴”。
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也去过不同的店里,吃过不同的鸡杂,其中不乏有正宗的鸡杂。我也问过那些老鸡杂店的老板,为什么他们的鸡杂那么好吃,其他的店铺不能,那些老板也并不隐瞒,他说一共有四个要点,一是锅里只能放油,不能放水。再就是泡菜的水,一定要是多年的“老母子水(泡菜的酸水)”这样子的泡菜吃起来不仅脆薄,味道还更纯正。三是炒鸡杂时除了泡菜,其余配菜不能混着炒,否则会冲淡鸡杂中泡辣椒的辣味与酸味。四是最重要的,用心用爱去做每一盘鸡杂。
在黔江,还流传着一个关于黔江鸡杂起源的感人传说。(看官只当故事看吧)
据说,清朝咸丰年间,现在的小南海,有一个大地主罗炳然,家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土家称“幺妹”)与自家的厨子——一个土家青年(称“阿哥”)相爱了,但是罗地主把幺妹许给了临县酉阳冉土司家的公子,幺妹不愿,便被罗老爷关在闺房,不准吃饭。阿哥心疼,却又不敢偷厨房的饭菜给幺妹。只有偷偷捡起罗家杀鸡时扔掉的内脏,到板夹溪边洗净,配以泡菜炒熟后,阿哥吹木叶为暗号,悄悄送给幺妹,幺妹觉得味道十分鲜美。后来被罗老爷发现后,便让人将阿哥绑在了大垮岩的石崖里。那时正是咸丰六年(1856年),小南海地震爆发,大垮岩山崩,阿哥滚下了山坡,受了重伤,却顾不上自己,连滚带爬来到幺妹的阁楼,拼命救出来了幺妹,自己却因伤势过重,被洪水淹没……
100多年后,人们到小南海潜水发掘罗家祠堂时发现了一个防水油皮纸包裹的配方,里面记录了黔江鸡杂的做法,因此黔江鸡杂便广泛流传开。
传说的真实性,我们且不去考究,这个世界上,唯有美食与深情不可辜负。不论是母亲偷偷为我在碗底留下鸡杂的私心,还是阿哥为了幺妹的深情,都是我对黔江鸡杂情有独钟的理由。为了深爱的人,才愿意褪去浮华,洗手做羹汤,也只有这样的食物才可以让人永远唇齿留香。
不论多少年过去,都能回忆起,那个傍晚,鸟叫虫鸣不绝,田野绿得不像话。母亲牵着我,背着背篓,身后有长长的身影和干活人满足的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