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未来到这世上时,爷爷便已饱受风霜;我来到这世上之后,爷爷仍是离不开风雨。
我出生在一个略微贫穷的家庭,家在一个不大贫穷的小村子里。其实爷爷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有亲人,只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对我很好很好的人。母亲说,我的名字是他起的,他自小就对我很好。是呀,往有他在的十几年看,我何其幸运,何其幸福。
爷爷住在我家破旧的老屋里,红砖青瓦。夏天的晚上,他会在我家门前的空地乘凉,和大人们,老人们聊聊天。老屋离我家不远不近,他走路要一刻钟左右。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穷,母亲白天要到地里干活,要放牛,而爸爸到广东打工去了。幸好有他照看着我,喂我吃小零食,抱我去溜达。很小的时候,我偶尔会跟母亲闹小脾气,会“离家出走”,所谓“离家出走”就是呆在外面不肯进家门。那时的他对我来说,就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把我从巫婆妈妈手中拯救出来,带我回家。那时候我这个小孩子喜欢热闹,喜欢好吃的和好玩的,总是他带我上街“吃喝玩乐”。印象中,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他只是对我好,好像对我好就是他的习惯,从不求回报,只是付出。看着我开心,好像就是天大的快乐。
很久之前,每当别人问我最喜欢的季节是哪一个,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夏季。我从前以为是因为我出生在初夏,夏季是特别的;后来以为是因为夏天早上可以不用穿很多很多衣服,还有明媚的阳光和晴朗的天气;如今发现,是因为童年的记忆深深影响了我。那几年的夏天,老屋是我最喜欢的“游乐场”。老屋前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桃树,进行着开花结果的浩大工程。那时候,还是有几个哥哥姐姐和我一起玩的。我小,没办法爬到树上摘桃子,哥哥姐姐们大,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爬上树给我摘桃子。青桃是清新的甜,咬在嘴里咯嘣儿脆,红桃是成熟的甜,含在嘴里悄悄融化。哥哥姐姐大了之后,就不爱和我玩了,也不爱到老屋去和他玩了。因为他们长大了。于是后来一到桃子熟了,他就会拿长长的竹竿把桃子一个一个拨下来,就像孙悟空拨神仙果一样。不,那时的他不是孙悟空,更像是机器猫,我需要什么,他就可以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什么。关于夏天的,我忘不了的,还有那条白底带紫色圆点的裙子,那是我小学三年级期末考试得奖时,他给我买的。真的无法想象他一个八十岁老人到服装店给我挑裙子是什么场景,他会不会讲价,店主有没有看他是老人家就坑他。那裙子虽然不贵,却也不算很便宜。我只知道他平常自己买烟都是买那种一小袋的很便宜的纸卷烟,或者是两块钱一包的烟,闻着呛人,他抽着时也偶尔会咳嗽,估计抽着更呛。前几年有一次我和母亲到菜市场买菜,看到一个老人总在卖鸡肉的摊子边上,把半只鸡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看着很是纠结。最后问了一下价格,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还是买了。老人从破旧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些零钱,有五角的,一块的,五块的,最大的是十块的,十块的看着也不多。老人仔细数出买钱给摊主,剩下的又放回口袋里,末了轻轻拍了几下口袋,脸上略带笑意,提着半只鸡慢慢走远了。虽然我无法忽略摊主在看到老人拿出旧而零碎的钱时露出的轻蔑与鄙夷,但我更难以忘记的是老人拿到半只鸡时露出的温柔与慈爱。我猜老人是为孙子或孙女买的,这让那时我联想到几年前,也有这么一个人不辞辛苦为我买裙子。即使裙子不便宜,即使他自己没什么钱,可还是要为我买。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一天天长大,他一天天变得更老。有一年春天他摔了一跤,然后卧病在床,人更苍老了。好多人给他送水果饮料,我每次去看他,他都叫我拿去吃,小时候不懂事纠结一下也会拿去吃。我依然记得他眼角含泪,一遍又一遍嘱咐我要好好学习的样子。那时我还小,只会点头,只会好奇,也不会问他为什么哭。现在想来,大概是怕自己一病不起,毕竟年岁确实很大了。后来,他幸而还是好了,只是搬去了敬老院。之前很多人劝他去敬老院,他不愿意,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敬老院是个陌生而疏离的环境,在那里太孤寂了。后来他去了,我也知道原因,他怕自己再给大家伙儿添麻烦。敬老院离我家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坐车只能坐一半的路程。在敬老院的那几年,每年春节他都会走路到我家,每次都会给我和弟弟零花钱,然后叮嘱我们好好学习。有时上午来,下午就回去,有时会在老屋住几天再走。那时他已经柱起了拐棍,那时我是真的觉得他老了,再也不是那个能抱着我到处走的人了,他真的老了。当时觉得无比沧桑,而今仍觉得揪心不已。时光的河,埋藏了多少人的芳华,各人自知,而他人难知。
那天上午,下过雨,天气阴沉,是一个星期天。我正在收拾去学校要带的东西,听见他在楼下叫我,我便下去,走到门口。他把拐棍轻轻放到旁边,颤颤巍巍地拿出两百块钱,那时候对我来说这钱真的是笔巨款。他依然叮嘱我要好好学习,不同的是这次他哽咽着对我说的,眼中含泪,神色悲怆。以后便去了老屋,步履蹒跚,背影透着萧索与孤寂。一周后我回家,母亲告知我他去世了,当时我很冷静地问了一句:“埋葬在哪里?”母亲说在医院去世后就被火化了,没有把人运回来。我问母亲为什么不把人运回来,母亲说爸爸不在家,她是个妇人,在村子里说话不起作用。当时只觉得心如针扎,觉得人原来可以冷漠成这个样子,要是他有儿女该多好,或者随便一个亲人也好。那时我怨母亲,更怨那些冷漠的乡亲们。母亲说他是在我去学校的那天晚上去世的,也就是他哽咽着和我说话的那天的晚上,他大概知道他自己快油尽灯枯了吧,所以最后也要回来见见他惦记的我,回那个他呆了十几年的老屋。回到他熟悉的环境,而不觉得太过凄冷孤寂。那时我才发现自我有意识到他离去的这十几年里,我竟是只见过他两次眼角含泪,一次是那年他摔伤卧病在床时,另一次便是他去世前的那个上午。他的一辈子就那样过去了,而那时桃树已经逐渐干枯了。
爷爷去世几个月后的清明节,我和母亲去祭祖,路过老屋,那儿竟已长了许多杂草,而桃树已是孑然一身,无花无叶,干枯得不成样子。大概桃树也已离我而去了吧,随他一起去了。远处传来小孩子吹竹哨声,让我想起了昔年他为我伐竹,教我做哨,教我吹哨。我慢慢地往前走,脑海里浮现的是他拿肥皂水给我吹泡泡,大哥哥姐姐们给我摘桃子,他为我拨桃子,还有他的泪。耳朵里回荡是昔日的欢声笑语,还有他最后的叮嘱。古人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而那时还不到一年,已经是人不在而花木亦不相似了。物是人非,转眼成空。
后来每年清明重阳,随母亲去祭祖时,我都会默默擦泪。不过说来也奇怪,我并不常常相起他,只是每次一想起他都会忍不住掉眼泪,任我怎么忍都忍不住。这几年我甚至很少梦见他,似乎只有一次,那次早上醒来后满脸泪痕。有些人要么不来,来了就深深扎在你心里,潜伏着,永远不会离开你。
去年冬天,我在马路边上等客车回家,碰到一位老人家,他问我坐哪些车可以到他说的那个地方,老人家说话不是很清楚,我把耳朵凑过去,他重复了几遍,我才听懂。听懂后发现他要坐的车跟我一样,然后就跟他说:“爷爷,您要坐的车跟我要坐的车是一样的,您跟我走就好了。”说完我自己一阵恍惚。之后我便和老人家聊了一会儿,上车之后帮他给了车费。当时真觉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心里比蜂蜜还甜,雀跃不已。不仅是因为我帮助了人,而且是因为我帮助了和爷爷差不多的老人,所以我的心灵得到来源于自身的抚慰。那时我想:年轻时,我要做个可爱的年轻人,多养几个乖小孩,给世界多一点温暖。以后我老了,也要做个可爱的老人,和孩子们相处融洽。
这些年我只梦到过爷爷一次,也很少想起,但这并不代表我已经忘却,毕竟一想起就会瞬间泪流满面,无声哭泣。
佛认为世事有轮回,因果循环。那么今生种下的因,来生是否能结出美好的桃果。我无法预知,但我无比渴求。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愿他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不受病痛折磨;愿能够子孙满堂,得享天伦之乐;愿我能够好好报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