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02

当我写这些东西的时候,中间好多次中断,我也多次不想再写了。好像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当你非要用文字去记录的时候又不得不再次把当时的心情翻出来,那种感觉好像雨过天晴之后硬要去把风雨描绘一番。有时候,我只想好好享受一下太阳。然而,有些风雨会时不时在你的心底里翻起,毫无征兆地把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心情打得七零八落。我不得不提起勇气,不低头、不躲闪,再去经历一番。

这些话,还是得从希希的哭闹说起。5月9号晚8点多,希希和我已经在床上讲书,进入睡觉程序。讲完熄灯,我宣布睡觉,希希哼哼唧唧滚下床,说“我不想睡觉”,跑出房间去玩。正常情况下,讲完书熄灯,或者我抱她一会儿或者她自己躺着我做一些抚触按摩哼一会歌,希希应该在9点左右就入睡。然而,不正常的情况最近经常出现,睡前的坏情绪以及半夜醒来的哭闹,不但扰乱了我的睡眠,也让本来就因为没睡好非常烦躁的我情绪更糟糕。

我躺在床上装睡,不搭理希希,把火气发给司同学。当晚他要出差,正在窸窸窣窣收拾行李,我命令他赶紧收拾出门,免得打扰我们睡觉。

希希每天早上6点钟醒,最近一段时间的睡眠问题已经让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整个人瘦了,脸色也暗了下去。她还在继续玩,但显然她已经非常困了。她的身体需要休息,但她就是不去做让自己舒服的事情。她是故意的。我既担心她的健康又搞不清楚为什么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烦躁、焦虑、困意让我觉得精疲力尽。当希希再一次走进房间的时候,我张开手臂去抱她,说“妈妈抱睡觉觉了。”带着不耐烦和强压着的火气。希希顺势趴在地上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我不要妈妈抱,我不喜欢妈妈,我只喜欢我一个人,我要一个人去生活......”。

大约4个月前,这个学期刚刚开始的时候,希希第一次严重的哭闹,她声嘶力竭地哭、喊,整个人趴在地上或者突然起身向我扑过来,眼泪鼻涕糊满脸。我感到震惊又束手无策。她那样强烈的情绪如开闸泄洪一般我涌来,冲毁了我的信念。陪伴希希长大的三年多以来,我自认为我的养育是正确的,她身体健康,平和友善,我相信自己给了希希正确的照顾和陪伴。然而,现在是怎么回事?!我下意识地把问题指向自己“一定是我做了什么让她有如此强烈的情绪?”。那也是第一次她说出了“我不喜欢妈妈”的话,我相信她说的是真正的真心话,我伤心、失落,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当希希又一次哭闹,第二次以同样声嘶力竭的哭喊,喊出“我不喜欢妈妈”的时候,我失声痛哭。我认真且尽量平静地说“我知道了,你不喜欢妈妈。你长大了,你可以不喜欢妈妈。以后,你就做你喜欢的事情吧。”希希显然被我吓到了。她止住哭,赶紧一个人跑去刷牙齿。

关于希希第一次如暴风骤雨般的哭闹,我已经记不清是怎样开始以及怎样收场的,我只记得当时刚回到家我换衣服、洗手,急急忙忙要去准备晚饭,而就在我刚打开水龙头洗手的时候,希希冲过来趴在卫生间门口的地上嚎啕大哭,说她要第一个洗手。从那以后,在越来越频繁的哭闹中,无论早晚,她是不是第一个洗漱成了她最常用的戏码,还有外出回家是不是第一个换室内衣服和洗手,也是她情绪爆发的点。而“我不要妈妈抱,我不喜欢妈妈,我只喜欢我一个人,我要一个人去生活......”成了她每次哭闹的固定台词。

我和希希爸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以“我不喜欢你”来威胁她“听话”以及去做什么事情。而当这样的话从希希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反省自己,可能虽然我没有使用这样的语言,但是有时候我的态度给了她那样的感受,她感受到,她再做那个事情妈妈就不喜欢她了,所以她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希希还趴在地上哭,强度不减,改口说“我要妈妈抱,我要妈妈抱”。我起身抱起她,她在我怀里很快睡着了。我看了一眼时间,将近10点半了。我身心疲累,躺下来,睡意全无。司同学收拾好行李进屋告别,我不搭理,神经质地起身冲进厨房,把交代他吃他又没吃的水果收进冰箱,又快步走回卧室。司同学自己锁门离开了。我一夜睡不安稳,希希在我身边翻来翻去,烦躁不安。第二天是远足的日子。早上6点,希希准时醒来,带着没睡好的坏情绪。我还是像每天一样送她去上幼儿园,这样白天我也能休息一下,而在幼儿园的玩耍也能让她暂时脱离坏情绪。

我仍然在查找自己的问题,也在修正以往对待希希时的严苛态度。周四下午接到希希,她玩得情绪高涨,但看得出来她很疲惫。她要求去物业下面的小便利店买冰激凌,我建议她买了一块巧克力,而没有直接拒绝或者一直板起脸强调“天气太凉不能吃冰激凌”。希希和小朋友们一起吃完巧克力,玩了一会,我们开车回家。虽然开车一路上以及停车后走回家的一路上,她都哼哼唧唧,哭哭啼啼,但是并没有升级成不可收拾的哭闹,因为她的睡眠问题在傍晚时分这样的情绪状态,我能够理解也一直耐心地哄她。我在心里对自己每一点一滴的改变感到欣喜。

像每天一样,回到家我做饭希希一个人玩。吃完饭收拾厨房,带希希洗漱,8点钟我们准时上床开始讲书。一切风平浪静。我心中窃喜。讲完书,我熄灯宣布睡觉。希希爬下床,趴在地上,没有理由、没有借口,直接嚎啕大哭起来。我脑袋嗡得一下。

我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伸出手臂,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妈妈抱”,希希趴在地上往后退了退,用尽全力喊出她的固定台词“我不要妈妈抱,我不喜欢妈妈,我只喜欢我一个人,我要一个人去生活……”。整个房子里都是希希哭喊的声音。我坐在床边头晕耳鸣。我再次伸出手臂做抱她的姿势,她又往后退了退,她的哭声吵得我连自己说话也听不到了。她趴在地上退出房间,我几乎下意识地快步上前一把抽出门档,把门推了一下。我想把她关在门外。几乎同时,我的理智清醒过来,我伸手挡住了正在合上房间门。

我绕过希希快步走进客厅,重重的坐在沙发上,还没来得及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希希连滚带爬爬到我脚下,还是哭得那么厉害,还是趴在地上不肯让我抱。我冷冷地说“你一个人去生活吧!别跟着我吵我了!”希希哭得更大声。我起身走进书房。家里的灯都关了,街上的路灯从窗户里映进来,我觉得自己像做了错事被人追得四处逃窜,狼狈不堪。

希希趴在地上哭得没注意到我去了哪里,起身满家跑着找,哭声退了一点,嘴里自言自语“妈妈呢?妈妈去哪了?我要把臭妈妈找出来……我要和妈妈一起生活”,慌张得又哭起来。她找到书房,我坐在沙发里,她跑过来“扑通”趴在我脚边的地上,又继续哭。

我又伸出手臂去抱她,她没有拒绝。我把她举过肩头,轻轻在她耳边哄着,她软软地摊在我肩膀上,停不住地抽泣。我抱她回到大床上,搂在怀里,她已经又困又累,合上了眼睛。我用手轻轻抹去她脸上泪水。她哭得满头大汗,头发都湿透了。我一直搂着她,那么近地看着她的脸,我竟然觉得怎么好像那么久我都再没有好好地看过她的样子呢?!现在的这张小脸已经不太容易分辨出当她还是小婴儿时的样子。那个时候,我几乎总是把她抱在怀里,她小小的面孔也深深地印在我的脑袋里。我记得在她两岁左右的时候,我都和希希爸聊起来过,希希睡熟的时候还是能隐约看出她刚出生时的样子。而现在,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都不再仔细地看看那张小脸了呢?!

当我还是习惯把她抱在怀里哄睡的时候,抱着抱着她就出溜到床上,翻个身沉沉睡去。我渐渐意识到,她越长越高,抱睡的姿势可能已经不太舒服了。后来,她会要求自己躺在床上睡觉。我记得应该也是在希希上幼儿园以后,有一次,我躺在她旁边,她睡着了,闭着眼睛,我心里纳闷“这孩子现在怎么长这样了呢,和以前一点也不像了。”心里隐隐的陌生感,当时我并没有觉察到。

希希上幼儿园以后,我的确有了更多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但我时常觉得自己和希希在一起的时间变得那么匆忙。几乎每一天都是从各种催促开始“希希刷牙洗脸了……快点吃饭不说话了啊……快点换衣服出门了……再不快点妈妈走了啊”语气里越来越多的不耐烦,而我自己也觉得疲惫不堪。每天接到希希又开始了各种催促“不玩了,一会要堵车了,妈妈回去还要做饭呢……希希快点收玩具了,洗脸刷牙睡觉觉了”。我开始对这一切感觉不对劲,也常常问自己“我一个全职妈妈,怎么每天都过得那么忙乱呢?!”当希希非常配合的时候,好像一切风平浪静,而每当希希不那么配合,我不是不耐烦地把她丢下去忙自己的事,就是强硬地告诉她“不做这个就不能做另一个”。希希爸也有几次和我谈论到我对待希希时的恶劣态度,他是一贯的“说说而已”,而我自己几乎是自己说完马上清醒,而每次遇到类似的问题我又是条件反射式的恶劣反应。我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是陷在了一个难以摆脱的模式里。

希希的呼吸变得均匀,我把她放到床上,在她身边躺下来。“这一场如山崩海啸的哭闹要干什么呢?!从她身体里爆发出来的巨大的能量甚至不惜把自己都毁灭了,究竟为了什么呢?!”我在心里一遍一遍问自己,脑袋里全是那个哭得不顾一切的小小的人儿。不知怎么的,一些过往的记忆溜进我的脑袋里:那是四年前的5月,第二天是我的婚礼,酒席上的酒水饮料还没备好,穿婚纱时戴的项链还没买,我还要去做指甲,最后还要去酒店贴喜字,看现场布置……婚礼之后紧接着是3周的婚假,我工作到下午2点多才离开办公室。我先去了嫂子单位送请柬,电话里嫂子说正在忙,要我等,我说我急着离开要不送去家里?嫂子说孩子在午睡,不可以。挂掉电话我打电话给哥哥,哥哥说“要你等你就等。”

哥嫂之间的矛盾以及嫂子与我家的紧张关系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而在百般错综复杂的关系里,每一个人除了在私底下指责抱怨,表面上都缄口沉默,偏偏我一个待嫁出门的人成了众矢之的。嫂子指责我从不以“嫂子”相称。她大我4个月,关系融洽的时候见面“嗨”一声就算打过招呼了,从来没有谁觉得有什么不妥。而现在,哥哥、父母统统调转枪口指向我,要求我给“嫂子”道歉,以后见面必须叫“嫂子”。见面叫“嫂子”是理所应当,我自有分寸,但我凭什么道歉?!于亲于友我都不曾对她有所亏欠,凭什么我道歉?!虚伪又软弱的人之间纠缠不清的矛盾,为什么要我道歉?!

我等不了,开车离开了。路上,哥哥追来电话“请柬送了吗?”我说“没有。”我告诉他接下来我还有什么什么什么事情需要办,我等不了,如果忙完这些事还有时间晚上我再过去家里送一趟。哥哥气恼地挂掉电话。对此我已经见怪不怪,继续开车。五月的午后,天气燥热,父母轮流打电话命令我什么事都不能去办,马上返回去给嫂子送请柬!我把车停在路边接电话,车里热得我整个人感觉像要爆炸。父母要求和司同学讲话,挂掉电话司同学问我“回去吗?”我顶回去“当然不回去。”父母又追来电话,我痛哭着喊出了一些指责父母的话,但我已经想不起来了。然后扔掉手机破口大骂“上梁不正下梁歪”。司同学紧紧抱住哭得发抖的我,那时候,希希已经在我肚子里4个多月。

我看不上像流水线作业的婚礼造型和婚庆策划,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我和司同学一手筹备了婚礼的大小琐事。婚礼当天,我自己给自己化妆换造型,婚纱下踩着高13cm的铆钉帆布鞋,把自己嫁了。那天我们正在和朋友们拍照,哥嫂来了,父母低声催促我赶紧去迎,我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司同学跑步迎上去。胡姐姐,本是哥哥同学的妻,却成了我无话不说的兄嫂及好友,她拉住我的手,眼睛里满满的关切,她说“宁宁,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听话,一会儿好好给你哥哥、嫂子说话,别让你爸妈难过。”我点头,微笑着答应“我知道!你放心吧!”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对父母及哥嫂“不好好说话”过。只是我的直言不讳和据理力争已经足够令他们不满的了。

希希出生以后,父母开始来我家里走动。希希快两个月的时候,婆婆和月嫂先后离开,我开始试着一个人带孩子。有几天母亲住在我家,每当希希哭闹的时候,姥姥抱起来悠悠晃晃她就安静下来。关于怎么照顾这个小小的人儿,母亲似乎总是很有办法。在我成年以后,好像第一次感觉到母亲是可以相信、可以依赖的。那几天,我心情大好,甚至幻想希希也许是我和父母关系的转折。我询问母亲,是否可以考虑在我家常住一段时间?那样既方便照顾我和希希也省去了每天往返的奔波劳累。我告诉她,我会请阿姨帮忙,她在这里也就是陪着我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母亲推脱,她要去健身房和老年大学,住在我家离这两个地方都太远了。当时,我住在东三环附近,而父母家以及主要的活动地点都在西二环附近。我从未有过要求父母帮我带孩子的想法,只是短暂的那几日让我觉得也许我们一起生活对我、对他们都会是更加开心的事。如今母亲这样考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那天傍晚母亲离开了。我依然清楚得记得那天是周四。那个周日母亲打电话,告知她和父亲都在哥哥家。

哥嫂关系骤变,原本帮他们照顾孩子的岳母大人愤然离开,哥哥无奈只得请求父母帮忙。父母直接进驻哥哥家,接管了孩子和整个家。嫂子回家帮母亲收拾行李,与我父母当面冲突起来。几天之后,哥哥帮父母在他们住的地方附近另租一套房子,父母从哥哥家搬了出去,继续帮他照顾孩子及家,一住就到了今天。

我甚至还回忆起一些二十几年前的往事:那时候,我十二三岁。突然有一天,父亲搬回家若干大小纸箱。在我的家庭里,大人的事小孩子从来不能过问,小孩子只管好好学习就可以了。从大人说话的只言片语里,我猜测是父亲的工作发生了一些变动,他把办公室里的东西搬回了家。显然,那并不是一些令人愉快的变动。当大人们谈论起来的时候都是愁眉不展、愤愤不平的。从那以后父亲上班的时间开始变得灵活、自由,而且开始需要偶尔的出差和应酬。当父亲在家的时候,也总是闷闷不乐的。我学会了谨言慎行,只管好好学习。过了不长时间,父亲调到北京工作了。在家里,更多的时间是我们和母亲一起度过的。而每当父亲回来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脾气很大。这是我从小不曾遇到过的。母亲也为此非常难过。有一次,我觉得她在一边擦地一边掉眼泪、吸鼻子。我问“你感冒了?”母亲闷着嗓子答“嗯”再往后,父亲的坏脾气与日俱增,每一次回家都像一场暴风骤雨把家里洗劫一遍。我记得有一次,我哭着告诉母亲“我根本不想爸爸回家,不想见到他”母亲难过地回答“你爸可疼你了”……

那些被搅动起来的记忆漫无边际,那些纷纷扰扰的日子几乎快把我淹没了,我的心紧紧缩在那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希希躺在我身边翻来翻去。

忽然间,我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那个哭得不顾一切的小小的人儿难道不就是心底里的我自己?!我倔强地好像什么也不管不顾不在乎的,我哭什么呢?!现在,希希就是那个哭泣的小人儿,她哭着想要妈妈好好的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不要妈妈被过去蒙住了眼睛,看不见她,听不见她,她要妈妈好好爱她,像妈妈自己也希望的那样。

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面那个哭泣的小人儿站了起来,擦干眼泪,掸掸身上的灰尘,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过去的那些日子,它们变得不再那么让人难过了。她看到她的父母也是平凡的人,他们也有他们的人生,在漫长的生命的旅程里也许他们走得太艰难、太匆忙,他们顾不上停下来掸掉岁月的尘埃,任凭它们蒙蔽自己的心,他们日复一日在黑暗里被恐惧驱赶着。

而我,现在,我已经长大了。那个哭泣的小人儿现在已经长大了,她不需要去证明给谁看这一次她没有错,她也不要再重蹈覆辙,让自己像被施了魔咒一样说她自己厌恶的话,做她自己不情愿的事。

我隐约感觉眼前明亮了起来,我睁开眼睛,天已经擦亮,又是一夜未眠。今天是星期五,我决定不送希希上幼儿园,留她在家好好休息。我知道我需要多一些时间和她在一起,让她摆脱那个“臭妈妈”的影响。也是那时,我决定要把这些记录下来。

虽然整夜没睡,那一天我整个人好像重获新生,和希希一起刷牙、洗脸、收玩具、吃饭、出门,我的嘴巴再也不会说“不做这个就不能做那个”那样的臭话,我一次一次地蹲下来,认真看着她的脸,那些小故事,小玩笑,那些被封在我身体里那么久的智慧和才能也都苏醒过来,那么自然地流淌出来。希希虽然因为睡眠不足精神状态并不好,却很顺随,也不哭闹,也不粘人。我欣喜不已。

上午,我们在院子里玩儿,希希要求吃冰激凌,我没有拒绝。将近中午,我们一起回到家,因为紧接着就是换室内衣服、洗手的工作,我小心翼翼地,毕竟我还不能确定她的情绪在这些点上爆发是什么原因。我问希希“妈妈先带希希换衣服、洗手,然后妈妈再去做饭,好吗?”。希希已经懒懒得瘫在地上开始哼哼。我伸手去抱她,她不起来。尝试了两次,我说“那好吧,希希先休息一会吧,妈妈先换衣服洗手去做饭饭了。”希希一边哼哼一边看事态发展。当我脱掉外面的衣服,她猛地爬起来向我冲过来,一边大哭一边抢我的室内衣服。我使劲抢过衣服套在身上,蹲下去哄她。我说“妈妈看你累了,想先休息一会,妈妈一会再陪你换衣服洗手,好不好?”希希又开始了完全失去理性的哭闹。她抱起我的室外衣服扔进垃圾桶。我有点生气,瞪着她,转身去洗手,做饭。她趴在厨房地上用尽全力地哭喊。我做完了手边的一些事情,又伸手去抱她,她接受了。我把她放在肩头,她的身体重重地压着我,我感觉她整个人都快被耗尽了。她哭着说要睡觉,我把她抱在怀里,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告诉她“那就先睡一会吧,妈妈做好饭再叫你起来吃”。她闭着眼睛,还在抽泣。

等她平静下来,她睁开眼睛说她想先吃饭再睡觉。我说“那你去玩一会吧,饭饭快快地就好了。”我又走进厨房。一会儿,希希站在厨房门口抱着我的室外衣服说“我把你的衣服给你捡回来了。”我扭头看了她一眼,有点难过地说“你把我的衣服扔进垃圾桶,我都没有干净的衣服再去院子里玩了。”希希来了精神,一边翻着衣服,一边提高嗓门儿说“我把你的衣服扔进垃圾桶,但是也没弄脏呀……看……看”一边说一边不停翻看着手里的衣服。我蹲下来看着她,说“重点不是没弄脏,重点是你不能把我的衣服扔进垃圾桶。”希希还在一遍一遍重复说她并没把我的衣服弄脏。我说“好吧。那你帮我放好吧。”她抱着衣服离开了。然后就一直好好地玩到吃饭、睡觉。

周末两天,从早到晚,不哭不闹。我更加确定她的坏情绪因我而起。周末晚,老师在群里通报几位小朋友先后出现相似病症,怀疑病毒感染,并建议有人看护的孩子留在家中照顾。我想,这是让我再多陪陪希希。

老师要求家长每日告知孩子的病情,我告诉老师,希希没有出现身体不适症状,她的坏情绪和哭闹问题基本确定来自妈妈。

接下来的一周,希希一直呆在家里。作息规律、情绪稳定,不哭不闹。她的脸色明亮了一些,胳膊、腿也紧实了。新的一周开始了。我原本以为经过休养希希会很开心再回到幼儿园,而且她熟悉的小娟老师这一周也完成培训课程回到了园里。但是,星期一早上,当小娟老师打开门,希希怎么都不肯进去,最后终于把她安顿好,我的心又开始不平静了。我想“希希的分离困难原来也不完全是因为她的情绪和身体状况造成的,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周一接到希希,按照约定我带她在外用餐,晚饭后眼看着她的情绪越来越差,就要爆发的时刻见到了爸爸。那天刚下过雨,爸爸一路抱着她把树上的雨水摇落下来,希希的坏情绪也烟消云散了。

周二同样的分离困难,下午接回家又是一场暴风骤雨般的哭闹。我刚刚感觉自己终于摆脱了无意识的模式,重新找回了自己做妈妈的状态,我又陷入了新的困境。“为什么还是哭闹呢?我都再没有粗暴强硬地说话,而且这些天里我即兴发挥的那些故事和曲调,我自己都觉得美极了,希希怎么还是哭闹呢?!”

周三同样的分离困难,下午接回家玩耍、吃饭、睡觉前的故事时间,一切风平浪静。9点多,希希安然入睡,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睡到半夜,希希突然翻身坐起来,开始哼哼。我赶紧起身想抱她,她自己出溜下床,趴在地上大哭起来。她尝试去抱她,她推开我的手又喊出了久违的台词“我不喜欢妈妈,我不要妈妈抱……”我退回到床上,瘫倒在那里。希希响亮的哭声划破了黑夜,房间里的安静被打碎了,我感觉周围的空间里到处都是乱七八糟和支离破碎。我知道希希在一边哭一边探头观察倒在床上的妈妈,而我什么都想不了、做不了了。我觉得我能做的都做了,我现在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希希还在哭,我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睡在另一个房间的爸爸终于睡不下去了,要起来看个究竟。爸爸走进来,想去抱起趴在地上的希希,希希推开爸爸的手,哭着喊“不要爸爸要妈妈”。希希爸凑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不知道。”爸爸又去哄希希,他趴在希希旁边,一边用他的大手抚摸希希的背部,一边一遍一遍重复着“希,没事的,爸爸妈妈都在呢……希希是不是做梦梦了……爸爸抱抱希希……”希希的哭声渐渐退去,还是坚持“不要爸爸要妈妈”,我凑到床边把她抱起来。很快她就睡着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也感觉精疲力尽,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希希还是准时醒来。一脸没睡好的样子,但精神很好。我忧心忡忡地给小娟老师发微信,告诉她希希昨晚大哭休息不好,去公园的时候带她多休息、多喝水。

今天我去医院产检,爸爸送希希去幼儿园。我正往抽血的地方走,走廊里有人高声叫喊,像是在找人。我远远看到一位妈妈,一边四下寻找一边叫喊着一个名字。我不由心生同情,猜想肯定大人看病焦急忙乱下,不留神孩子走散了。我来到抽血窗口,准备给我抽血的护士一边操心着隔壁窗口正在抽血的小男孩一边心不在焉地准备针管,几个护士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你看……一点都不疼吧……真勇敢……”我提心吊胆。针扎下去,有点疼。我心里不满“特需的护士还不如上次普通护士扎得好。”我压着手臂上的棉球,退到休息区的座椅上坐下。门口吵吵嚷嚷,正是刚才在走廊里找人的那位妈妈,拉扯着一个小姑娘往里走。小姑娘大概八九岁,有点胖,哭着一直往后退,妈妈连拖带拽把她拉到窗口,按在椅子上,嘴里不停说着“你都这么大了……你懂点事行不行……这是大医院……不疼的……一下就好了……”妈妈也急哭了。小姑娘执拗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还要逃。窗口里的护士也出来了,一边哄一边强拉着小姑娘去抽血。小姑娘挣脱了护士,护士叫来走廊上配警棍的保安帮忙。妈妈吓唬说“你现在不抽,一会儿警棍把你电晕抽……”,小姑娘只顾哭着往后退,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妈妈又着急又实在没什么办法,说“你不抽我就跳楼去了”说着径直走到了走廊的窗户边,抬起一条腿跨到窗外。保安上前阻拦之际,小姑娘跑出了门。我坐着座椅上看着,哭成一团。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小孩子的哭简直毫无抵抗力,看到他们哭泣的脸,或者只是听到他们的哭声,好像那个正在经历痛苦、正在遭受委屈的人就是我。我想上前去告诉那个小姑娘“没事的”,也许我还能发挥一段故事缓解她的恐惧,我想劝劝那个妈妈“别着急,缓一会儿,带着孩子出去溜一圈再回来说不定就好了”可是我哭得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大人护着,一个男人从身后抱着拖进来一个男孩子,大概也是八九岁年纪。男孩子的鞋被脱掉了,那个男人的两条胳膊死死箍住他的身体,只有两只脚在地上挣扎。这个男孩子一声不吭,垂着眼睛,嘴唇紧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大人把他按在抽血窗口的椅子上,那里传来护士一阵惊叫和稀里哗啦医学器皿打翻的声音。三个大人都围了上去,一鼓作气,窗口里的护士说“压着点这儿……压着点这儿……诶……别动别动啊……”抽好了。男人又把那个男孩子抱起来拖着往外走,一个女人费劲地想压住他手臂上的棉球,男孩子的胳膊反抗着,还是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女人担心地说“不压着不行!”。他们走出了门。

也许是被这样激烈又无声息的对抗惊呆了,我止住了哭,准备起身离开。我走出门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坐在门口的沙发上还在哭,我听到她一边哭一边说“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妈妈坐在她旁边愁容满面,说“不行……不行……”。

司同学送完希希来医院接我,我和他聊起来刚才在医院的见闻和希希昨晚的大哭,司说“你在那儿也不理理她”,我争辩道“我说妈妈抱,她不要啊。”“不要抱你也理理她呀”司一贯的四平八稳的语气,又戳伤了我的心。

我就像那个急得要跳楼的妈妈一样,急着修正自己,急着解决希希的哭闹问题。觉得自己能做的都做了还是不管用,那个妈妈要跳楼去了,我也什么都不管了,任凭希希趴在地上哭。我也像那个强硬的父亲一样,以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却是把自己的恐惧与压力强加于另一个生命。

我们都对眼前那个在现实里与我们力量悬殊的小人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们的眼睛被恐惧遮蔽了,我们的心被头脑里各种陈词滥调的观念带上了枷锁。我们以为我们给了孩子全部的全部,而实际上却连一个从容的、坦然的怀抱也没给过。

下午,我接到希希开车回家。停车走回家的路上,希希的情绪又爆发了。她说自己太累了,要妈妈抱。我告诉她,妈妈可以抱她,但是滑板车就只能放在路边了。因为妈妈没有力气同时抱希希和滑板车。我告诉她可以站在滑板车上妈妈拉着走,这样她就可以又休息又把滑板车带回家。希希不肯,趴在地上大哭。我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很抱歉地看着她,告诉她可以再想想办法。她还是哭,趴在地上不起来。我说那好吧。希希实在太累了走不回家了,那就再哭一会吧。妈妈站在这里也太累了实在想不出办法了,妈妈先回家休息一会想出办法就来接希希。希希赶紧起身说“那好吧。那我就站在滑板车上妈妈拉吧。”我也再没有纠结“我这样说好不好?对不对?”她有她的情绪,她有我不能全然了解的生命的状态。她想哭,就哭吧。像爸爸那样,总是被我指责“什么都没做”那样,把脑袋放在她旁边,轻轻抚摸着她,抱抱她,哄哄她,告诉她“妈妈在呢”,就足够了。

这是最后一次希希无理取闹的大哭。好像她也终于知道了“大哭也没什么的,妈妈也不会生气、不会发脾气、不会不搭理我”,然后,她就不想哭了。

从我决定记录下来这些到现在,过去快两个星期了,中间屡次被琐事打断又经过了端午节假期,还不断发生了一些新的情况,我最终写下来的这些也和当初想的不完全一样了。也许随着希希的长大又会有另外一些事情发生,但是无论怎样,我知道自己会更加轻松、坦然地面对。

现在我和希希在一起的一些情景是这样的:我和希希一起洗脸,希希把她的小毛巾挂在水龙头上,我说“啊!这像一个老太太”,希希就高兴地从老太太那里捧着水洗起来;刷牙齿的时候我配合需要的口型哼一段曲调,希希就看着我的嘴型模仿,很顺利就刷完了。时间充裕,我就说“小牙齿都说怎么希希的小手都没给我洗澡澡呢?上次都洗的特别闪亮,它们都想希希的小手了。”希希就拿起牙刷认真的刷起来。刷完会让我看,我都说“特别闪亮!”希希就很开心跑去给爸爸看。而之前我都会说“这里不闪亮……那里不闪亮……快!妈妈再帮你刷刷”;晚上铺凉席了,希希就淘气地钻到席子下面大喊“救命啊!我被鳄鱼吃掉了”,我就跟着喊“我来救你了!我把鳄鱼的嘴巴扳开,你看到有光亮的地方就赶紧爬出来”希希从席子底下滚出来。每天睡前都玩几次,乐此不疲。之前我肯定会板起脸来说“赶紧出来!看看几点了!要睡觉了!……再不出来你一个人玩吧!妈妈去另一个房间睡了!”

当我想结束这些冗长的记录的时候我问司同学“我们举行婚礼的那一天是5月11号吗?”司回答“是啊!这你都不记得了?!”我回他“我记得,你给我过过吗?!”我们俩大笑。而那个不眠之夜,当我再一次回忆起婚礼上的那些故事的那一天,正是四年后的5月11号。如果这不是冥冥之中什么生命的启示,那就当是我和你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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