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语文老师是一位诗人。
他从来不按教材讲课,有时候甚至不讲课,也不是一句不讲,只是半截会毫无预警地停下来,自顾急匆匆地取出记事本和钢笔,坐到讲台一角开始奋笔疾书,大约是灵感来了,要写诗。
我当时坐在最前排,觉得这事儿很神圣,大气不敢出,甚至不敢刻意看他,唯恐目光惊扰到他。他涂涂画画一阵子,就夹起书本走了。
他经常在课堂上朗诵自己的诗作给我们听——未必是给我们听,我们都不爱听,他可能就是想朗读了,读到半截也会戛然而止,然后坐到讲台一角提笔修改起来。由于他所有的诗作都是未完稿,或者未定稿,口音又很重,我根本不记得他都读过什么,想想应该也没有公开发表过什么,毕竟都没写完或者没改好。
有一次考试,他出的考题是:文学对你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偌大一张A3的白纸,只在左上角印了一小排纤细的黑字,煞是惊艳。
我成功接受了多年的应试教育,却从来没见过这阵仗,不由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好不停地告诉自己:大学了嘛,大学自然跟中学不一样,大学里的考试都是这么放飞……然后平复了半天心情,才认认真真地写起答卷来。我从《少年文艺》、《故事大王》一路写到《读者》、《青年文摘》,洋洋洒洒一大篇儿,结果得了60分,班上绝大部分是这个分数,只有一个女生得了80。
那个女生有点高傲,喜欢独来独往,个别喜欢挑战的哥们儿试图追过她,都被毫不留情地打了枪。她读过很多书,包括一些我没听说过的外国作家的书。她好像喜欢上语文老师了,经常向他讨教文学问题,慢慢的就感觉只在教室里探讨不过瘾了,索性捧着本砖头厚的名著去他宿舍拜访。
我们语文老师当时约莫三十出头,单身,瘦高,不帅但也过得去,从外貌和兴趣爱好上看,俩人倒是般配。
不过,她在宿舍里呆了不足三分钟。
除了写诗,我们老师还有一个癖好就是买旧书。那时候电子商务还没开始流行,他都是去旧书摊收的,一摞一摞往宿舍里运,谁也不知道按什么标准收的。那个女生一脚踏进他的宿舍,马上就后悔了——太特么臭了。屋里除了堆积如山破败不堪的旧书,还有他的衣服鞋袜、灶具餐具,连插脚的空儿都没有。女生屏住呼吸勉强应付了几句,就匆忙逃窜,从此再也不跟他探讨文学了。
他给我们上了一年课,却不认识我们,路上偶遇,跟他打招呼,他总是会吓一跳,半张着嘴望向我们,惊愕迷惘的目光里略带着点怨恨,像是在问你们特么是谁啊就随随便便打断了我的创作思路!每次我都满怀内疚地下决心以后遇到他绝不再打扰,但尊师重教的我每次又都忍不住。
前阵子听一个留校的同学讲过他的一件事:
当时学校正在扩建,他写了很多书面材料投诉,说工地的噪音太大,严重影响了他的睡眠,必须马上停止。施工时间都是在白天,并不违规,所以没人理会他的投诉。他不肯罢休,上门去找领导谈话。
领导说,你可以夜里睡觉啊!
他愤怒了,大吼:
你他妈的不知道老子夜里要写诗吗!
大家都当笑话讲的,也不知道后续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