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

语卿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爹喊起来下地,揉揉被眼屎糊满的眼睛,偶尔还能看见窗外挂着的月亮。

我压下心里的悲苦,心里隐隐期待着什么。换上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衣服,草草把头发团在头顶,然后用旧布疙瘩改成的头巾包住,头巾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了,昏暗天色下,灰白暗沉。

“磨蹭什么,快点。”

那个老头已经扛起锄头院子口等着了,我应了声,拎上另一只锄头,匆匆跟上。

一路上家家户户还闭着门,偶尔能听得犬吠鸡叫。昨晚下了雨,翻出泥土的腥味,连带着远处庄稼地上满满堆肥的臭味。

我家的地是村里最差的,因为我那个爹已经是个懒汉,没人看得起他,明面上客客气气叫声“全明叔”,背地里不知怎么编排。

连带我这个闺女,也一起编排。

我叫梅花,七岁那年被人贩子卖到拐子村的,起初是全明想要个老婆,可那一波都是和我一样的小孩,我是其中长的最差的,也是最瘦弱的,全明用一筐土豆就把我买了。

直到现在,我都能想起他那句话。

“小点好,没花钱得了个童养媳,以后你就叫梅花,我就是你爹了。”

他皱了皱满是麻子的脸,一步一步朝我逼近,我起初还会哭闹,可过了几天我就不敢了。全明虽然是个懒汉,可他力气大,尤其是拿起板子的时候,我身上的血印子会鼓起来,我用手摸过,都是一条一条的,都是一动就疼的。

十岁那年,村里又来了一个被卖来的女孩,她大了,有十七八岁,打扮光鲜,我看到她的时候,她脸上实实一个红手印,她默默流泪,我就开始想,难道女孩就应该被卖吗?我的爸爸妈妈就不来找我吗?

后来全明告诉我:“女娃子命贱,像你这种长的差的就更贱,遇到我是你的运气,老老实实跟着爹,爹也许还会给你找个人家,不然……”

他,最后一下笑得很危险,只有打我的时候会这么笑。

我没什么文化,只是隐隐记得,在我没被卖到全明家的时候,我被送到小学念书,只会几个加减法,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那个女孩最后被决定卖给村长的儿子,一个痴呆,见女人就脱裤子的傻子。围观的人只有我一个女孩,她看见我,朝我递了个眼神,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眼神的意思,现在想想,她好像想让我救她,可,谁来救我呢?

“想什么呢?快干活,皮痒了!”

全明戴着草帽躺到地拢上,他本是不用来的,可怕我偷懒,干不完地里的活,只好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只磨磨的驴子。

我忙的加快手里的动作,然后再偷偷看他,他已经把草帽盖到脸上,发出淡淡呼噜声。

今年我已经十八岁了,家里没有镜子,我常常因为全明那句“长的差”耿耿于怀,我想,大多数女孩都会像我一样,到了年纪,不用人教,就懂得打扮,就懂的羞耻美丑。

五年以后,那个女孩,不,应该是村长的儿媳妇,已经疯了,她嘴里唱着我听不懂的话,一会儿跑到东边去,一会儿跑到西边去,没人拦她,没人栓她,她跑不了,她也不跑了。

我一开始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心里编排,我都这么过来了,怎么她就疯了,可我不知道的是,我还没经历过她经历的,我体会到的,只是荆棘堆里最细的那根刺。

十五岁,我第一次被人说长开了,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丑了。

就算这句话是村长色咪咪的盯着我看的,还用手摸了我,我心里也是开心的。村里有条小河,很清,我在里面看到了我十五岁的脸。

眉毛很长,眼睛很大,嘴巴很小,头发被头巾包着,脸圆圆的,白白的,我想,我比村长家儿媳妇好看。

可是当天晚上我就流血了,我怕挨打,硬是没说,肚子很疼,衣服被汗浸的湿答答,趴在炕上抽搐,抽搐。

全明看到我的时候,先是一愣,后来痴痴的笑了,那笑我看不懂,可是心里发毛。

他把我抱起来,仔细的看我,他从来没那么仔细的看过我,我只好闭上眼,我看到那张麻子脸,会做噩梦。

我听见他说:“嘿,村长那老东西还真有眼色,是长大了,都来那个了。”

后来我睡着了,但隐隐听到他又说了一句:“长大了,能用了。”

十五岁,我变漂亮了。十五岁,我来身上了。十五岁,我长大了。

十五岁,我噩梦就开始了。

那天晚上,我身上已经干净了,脱了衣服打算洗洗身上。门是插着的,可他从窗户进来了,他脱了裤子,紧紧抱住我,就跟村长家的儿子一样,我想挣脱,可他抱得越来越紧,他捂着我的嘴,底下一阵刺痛,我就流出泪来,他趴在我身上,就像陈二家那条发春的公狗。

之后是村长,还有他两个儿子,还有陈二。

我像死狗一样躺着,已经没有任何力气。

十五岁,我为什么要变漂亮,为什么要来那个,为什么我会长大。

为什么,我是女孩。

然后村长的老婆来照看我,她有一双和蔼的眼神,她看着我,摸着我,给我擦着身体,笑呵呵的。

她就像妈妈一样,她说:“好啊,好啊,终于你也和我们一样了,这才对,这才是拐子村的女人,这才对。”

我心里有个声音叫着:“这不对?这不对!”

无声地流泪,我只会。

又过了三年,在我也想变得和女孩一样疯的时候。村里来了几个叫投资商的人,他们要买村子里的一块地盖工业工厂,他们不让女人们出门,我偷偷跑出去,有个希望慢慢发芽。

我躲在大槐树后面,看见村长家的疯子儿媳妇跑到投资商面前说:“救我,我是被拐卖的,救我!救我!救我!他们都不是人,报警报警!”

投资商皱了皱眉头,打开车门,走了。

女孩还是女孩,她没疯,我就知道,她没疯!可她没疯,那些人又怎么会放过她,她会被绑在柱子上,扔下悬崖。那天,村里人都强制性的参观,为了让和女孩,让和我一样的女孩,放弃那个希望。

女孩被推下去了,她大哭着,撕心裂肺。

“报应!你们会有报应的!”

今天是女孩被推下去的第七天,我看着那个睡得香甜的老头。

我把手里的锄头挥向了他,他的头,他的胸脯,他流出血,是红色的,为什么会是红色的呢?

他挣扎着,嚎叫着,捂着伤口骂骂咧咧的,不一会儿就没了声响。

地离村子很远,他们都在做梦,只有我一个是醒着的,我唱着瞎编的调子,欢快跳舞,最后点燃了每家每户院子里的柴火堆。

“救命啊,着火了!”

“好烫,啊,好痛!”

“快跑,快跑!”

“是那个小破鞋!我一定要把她推下悬崖!”

我举着火把笑着,笑着笑着哭了,天亮了。

我身后慢慢响起一个声音:“看,我就知道,会有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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