踮脚张望的时光

————————————改写自江郎才不尽

2011年的夏末,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累了的时候坐在南京路的椅子上,路旁边的梧桐掉下了第一片叶子。我看着这片叶子缓缓地飘落,决定去买一些书。

来到书城的时候,天气突然阴沉下来,或许是因为他的出现吧。我去书店寻找《孤伐重洋》,因为坚信这种类型的书必须阅读真正的书本才能明白它原本的意义,我宁愿看不到,也不愿委曲求全地阅读电子版本。这是第七次了,依旧没有进货,我的目光转向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和他一样。

后来我没有能够买到这本书,但是我觉得我收获到了更加珍贵的东西。我们那天在路上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忘记了时间,累了就找个地方停下,吃些什么。当话题转向文学这一海洋的时候,我被他的观点所吸引,至今我还努力地维持这个原则。纵意所如,无拘无束地按照自己最本真的想法谈一切文学,和一切作家。喜欢便是喜欢,讨厌本是讨厌。这使一直虚伪地称赞每个出现在课本上的名字的我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说,如同辽阔的文学海洋一样,每一部作品也是无数部作品,作者以文学的形式记录、传达自己的精神本源,并在无数的读者内心和不同的精神本源融合,因此势必会产生无数种只属于读者本身的作品。所谓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也正是这个意思。对于文学作品的喜爱与否并不能提升或者降低它们的文学价值,就如博尔赫斯一直不喜欢弥尔顿的《复乐园》,但不可否认他们两个都是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存在。

后来便是哲学了,我只能完完全全地作为一个倾听者。他说,文学和哲学是永远无法分离的,它们两者是从最早的神话传说里分裂出来的孪生兄弟,一个理性一个感性。他从苏格拉底开始一直说到德里达和福柯,我的思维到后来已经无法跟上他的语言,在他的滔滔不绝中迷失。我想如果我是女生,一定会为此倾倒。

然而他说,博学也不能使人智慧。之后是长长的沉默,这也是我第一次从他无以伦比的才华中感到了无奈。

我们随便吃了一点东西,继续回到清冷的街道上。他说了一个故事,这我是听过的。奥丁路过智慧泉水,以一只眼睛的代价换取了一杯泉水。他说,我比奥丁更加狂热。我抬头。他望向远方坚定地说,我愿意拿生命做交换。

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能够理解永恒的含义,对于他对智慧的狂热不屑一顾,我之所以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是出于对他的才华的尊敬,也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听他说起才华。他继续说,我希望自己智慧,有才华,但是我的才华和智慧在不断地被磨损。我今年要大四了,已经可以感到才华的流逝,等到四年结束的时候,我只是一副没有思想的躯体。或许我还会再读研读博,等到终于结束的时候,我早已成为一个庸人,我娶妻生子,再让我的孩子重复我的命运,我只是在等死而已。在我失去才华和智慧的那一瞬间,我的生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希望你可以不同。他淡定地看着我。

似乎从那个瞬间开始,路边的梧桐叶一片接一片地开始掉落,像他口中的才华和智慧一样开始凋零。我们都有些伤感,无可名状。

后来他和我聊到桃源,聊到了魏晋的那些狂放名士们,阮家兄弟、谢灵运等人,似乎只有他们的狂放不羁和无以伦比的才华才能展现我们我风采。那个时候的他正是尼采的狂热崇拜者,但他没有学到尼采狂热的自信,反而有着一种明显的不自信,他想要才华却浑然未觉自己早已才华横溢。他在无尽的追求中,接触的越来越多,获得的越来越多,渴望的也越来越多,人知道的越多,越是感觉自己无知。他在这种无尽的追寻中迷失,而现在的我才发觉他所追求的根本不是才华,是全知,或许我早点发现,一切都会不一样。但都过去了。

那时候的我和他一样,对学校,对好好学习的孩子有着一种执念的厌恶,我们厌恶上学,厌恶在学校接受所谓的高等教育,厌恶年长几年的学长们给出的建议。我们目空一切,羁傲不驯,然而不同的是,他拥有才华,而我没有。

走到他学校的时候,他把那套书塞给了我,说,“我希望你想到的才华的时候,不是回忆,我们不需要追忆。”我感到怅然,更多的是感到没有方向,便接过书默默地离开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早已满天星斗。我回想在学校的生活,如同一根根针,细微地扎满我的全身,他们从我身边经过,三五成群,谈论着什么,而我却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我无法获得我所需要的,也找不到自己追求的方向。我踮着脚张望他的背影,也在寻找自己的才华 。才华究竟是什么,我将之理解为言语行文中无法不透露的气质。同样的语言,同样的逻辑,同样的比喻,甚至同样的话也无法掩饰才华的存在,又何况是他的博学呢。我抬起头,看着混沌的星空,努力思索我存在的意义,我的目标和理想,我的追求和永恒还有他口中我的才华,却一无所获。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但我知道我讨厌什么,我讨厌教条,讨厌挂羊头卖狗肉的学校,讨厌所谓的学习,更讨厌一无所有却愤世嫉俗的自己。我开始醒悟并追求自己存在的意义,我相信我有才华,因为这是他说的。

之后我们不怎么见面,大多数电话联系。我依然记得那次期末考试前,我刚刚读完《战栗和恐惧》,心中充满着对统一的厌恶和对宗教的不解,而学校却是这样一个量产统一的地方,我对之愈加厌恶,窝在被窝里面感到十分的冰冷。大概凌晨三点左右,电话响了,我接过来,入耳的是他冰冷刺骨的声音,我却觉得非常温暖。他有点激动地语无伦次,“你…你知道么…我…我的小说…要…要完成了。”我曾听说过他的创作,是一个完全无知的人来到哲学之岛的故事,在有限的时间内每做出一个错误解就会受到一种残酷的死刑,然后带着他的记忆回到最初进入岛屿的那个时间点,需要提到的是,我们并不知道如果时间到了他仍然没有做出选择会发生什么,他也没有说。在我看来这是个在死亡失去意义的地方思考无数的哲学问题寻找最优解的疯狂故事。这本身的涵义对于他来说并不算特别深刻,但是他对于刑罚的痛苦和死亡本身的描绘十分的精致,那种绝望中的选择,最优解、错误解或者真正的死亡,在无尽的时间中不断的选择,并用人们所能想到的最恐怖的刑罚和未知作为惩罚。这点上我和他的看法一致,大多时候人类比起死亡更加惧怕选择,或者说是未知的选择,抑或说是未知本身。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所有东西了。但是我没有说,我最终开口的时候是,“你的考研怎么办。”他愣了半分钟,最终留下一句话“它比小说重要么。”就挂掉了电话。

我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感受,我紧紧地握住已经挂断的电话,久久的沉默。窗户似乎没有关上,一阵阵风吹进我的衣服,终于,我放回了电话。

之后很久我们都没有再联系过。

我有时候会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走一走,风轻轻地吹拂我的头发,我踮着脚去张望一些什么,但是他没有来,我的才华也没有。

还有几周就是暑假了,这快一年的时间中我断断续续地阅读着《追忆似水年华》,在普鲁斯特的自言自语中迷失,读完便就忘记,却又在不经意中再次想起,于是和其他几本书一起搁置,读来读去,却至今没有读完。我坐在我们曾经谈话的地方,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我向后看时,他就在我的身后。他依旧坚定地望着远方,一如他说“我愿意用生命交换。”的时候。“海子为什么要自杀?”这是半年未见的我们的第一个话题。

梦想和现实不可逾越的差距吧。

他猛地在我身旁坐下来,“我完了,我完了,我写不出结尾。”他的声音一如那天一样冰冷。

“可为什么呢,你有才华。”

“不,我没有才华,我只有知识和看过的数不胜数的书。”他那时意气风发的眼神已经不再了,不再是近一年前指点江山富于魅力的他了。“我早就说过我的才华在迅速地流逝,但没想到这么快,我想完成这部作品……真的好想…”

我看着他悲哀的眼神十分不忍,想要使气氛能够轻松一些,便说“龙之介进入瓶颈的时候就大叫我是天才!或许你也可以试试……”

“你知道的,他自杀死了。”他冷冷地打断了我。

这次见面就这么结束了。我原本以为在我踮脚张望的六个月过后气氛会更加热烈一点,至少会有一些虚伪的寒暄。但是没有,一切都是注定的伤感和烦恼。

“可是你快考研了。”树叶被热风吹到我的脚下。我或许真的不应该提,但我不得不说。这种测试无法发掘真正的才华。他的才华就像棱角,已经快被磨得消失殆尽了。可是,他应该怎么办呢。

“我需要才华。”他依旧坚定地望着远方,污浊的天空,话语坚定却又无奈。我知道那本小说,也深知将它结尾的难度,我认为妄图给很多哲学问题一个最优解是很疯狂的事情,可能这个世界上都没有人可以给它一个完美的结尾。“我已经三个月没有上过一堂课了。我逃课,我撒谎,我没完没了地泡在各种地方……直到有一天我踮着脚张望远方,我在郊外呆到很晚,微风习习,水波不兴,四周没有任何声音。我开始怀疑,怀疑我的小说,怀疑我的三观,我的梦想,我的朋友。我坐在那里哪儿都不想去,却又写不出一个字,我不甘心却又想听天由命……也许它不会有结尾了。我已经没有才华了。”我看到他泣不成声的样子,和他侃侃而谈的样子重叠,有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

“谢灵运曾言,天下之才共一石,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我已经没有精力去争所谓的一斗半斗的才华了,我只想将它结尾,然后像江淹一样,平庸的死去。”

我在此之前从未想过他会走到这样一个境地,我无法形容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内心的感受,我一直在他的背后踮着脚张望着什么,奉他为我追逐的目标。我说,或许我们花了太久的时间在无谓的事情上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应该是另一个我,又一个看着自己的才华如同蜡烛般耗尽的人。你有没有想过放弃什么,追求什么。都写下来吧。”

天色渐渐暗了,我心里又是怅然若失。分别前,我忘记我是出于什么心理,相信他,还是想证明自己的才华。或者说我已经不甘心永远地站在他背后展望。我说,我要写一个中篇。

我看不清他那个时候的表情,他说,我真走运。有一片梧桐叶飘过他的肩头,我踮脚去张望,看到一片阴影,却无比温暖。

暑假的前一个月,我天天窝在家里,与世隔绝。衣冠不整地发呆、思索,突然拿起笔来记下些什么。这很不可理喻,但是我真的第一次写出了我想要的。

九月初的时候我拿着一篇只有六千字的稿子打电话给他,想约他见面。我写出了这辈子第一篇真正的文字,他在电话那边兴奋地大喊大叫,我忘记了那时说了什么,总之我流泪了。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他,但是却沉默了。良久,我问,“你在哪?”我知道按照惯例他会说,我在电话旁边。但是他只是缓缓地说,“我在北京。”

我大惊失色,“什么?你去北京干吗?”

“寻找丢失的才华和智慧。”

“你考研怎么样了?”

“我没有参加。”

我哑口无言,我觉得如果他能找到遗失的才华,这是值得的,他是勇敢的,我实在找不到理由去阻止他。他说,或许我也只是想到处走走,直到有一天可以给那个故事一个完美的结尾。大学就去他妈的吧。

还有,不要浪费你的才华。他如是说。

最后我没有听他的,我不知道才华究竟是什么,它难道值得我们放弃一切去追求么?朋友,理想,曾经的快乐,这些都不及才华重要么?我为什么要追逐虚无飘渺的才华?即使我真的要去追寻,我有什么资格以这一切为代价去追寻?

两个月后他打来电话询问我的小说,而我却再也没写过一个字。

“你的才华呢。”他的语气仍旧那么冰冷平淡。

我说,“这不一样。我无法放弃很多东西,而且,我真的不知道才华是什么。”

“忘记这一切吧。”他蛊惑我,“你有才华啊。”

我没有相信他口中的才华,最后决定走自己的道路。或许是因为我在他的身影后张望太久了,他的才华给了我太大的压力。或许我真的是没有才华,因为我至今也没有找到,或许我很久之前就在内心深处排斥他,只是疲于踮脚张望和追赶才没有发觉,又或许我只是累了,也厌倦了所谓的才华,所以毅然地决定结束这段时光。

今年暑假的时候在路上偶遇了他,又是一年不见了。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很久没刮了,全身的衣服都显得宽大慵懒。我惊异地发现,他和路边的大叔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了。饶了一个大圈子,他最终还是成为了自己口中的庸人,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我那时心中的无可奈何和悲哀。曾经的我以为他的志向追求远大而美好,而现在我才发现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因为他失败了。他竟然妄图通过一个完全无知的人在生死之中的体验来给所有的哲学问题甚至哲学悖论以最优解。这个世界上是不会存在全知的,他所的追求的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达成。而我的才华,也从未出现过。

其实我们无时无刻不在面临着选择,萨特认为我们无尽的选择可以改变这个世界。我无法确定追寻才华和放弃才华究竟哪个是最优解,哪个是错误解。或许一个选择根本没有所谓的最优解,只有无数个选择的堆砌才可以称之为最优解,而哲学的问题是不存在最优解的,这或许也是他最终没有找到结尾的原因吧。

我没有上前打招呼,是我所认为的优解,或许也算是对他昔日才华的一种尊重吧。

也许才华本身就是一种黑色幽默。在我踮脚张望的时光里,看到了很多天生的庸才,也看到了一番努力后终于成为庸才的人,却不想也看到了被迫平庸着生活的人。

我明白了,在心底最痛苦的那个选择会是最好的,竭力地大喊,响彻空中的仅仅是自己的无奈。解脱枷锁,只是在这之前什么都没有留下。两个人偶然邂逅,关系恶化,断线,尽是些易碎的东西。两个人之间的羁绊,绽放,散落,消失在日常的点滴中。而这无非就是低吟这憔悴的脸颊上残留着的谁的泪水。再见了,我曾踮脚张望想要追逐的人,到此为止,别再回头,继续前行吧。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背叛了他,在那个时候我确实无法也没有理由坚持下去。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对等,我仰慕他的才华,他希望我可以达成他没有达成的愿望。我想学到他的才华,但他只想让我遵从他的意志去完成一部真正的作品。或许我这么说真的很狭隘,但是那个时候我完成的作品就像是他的影子。我将那个故事结尾的时候,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便逃离了那段时光。

但是,若只有一次。只有一次,许下的愿望可以实现。我希望能在那段踮脚张望的时光里看到那个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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