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孩家住大青河边。河很宽,沙滩很大,沙很白很细。
每逢夏季,十里八乡的村民都会跑挺远的路来洗澡。虽是平原,村里人极少有外出打工的。读书人也不多,大多小学没毕业就跟着爷娘下地侍弄高粱玉米大豆。没人知道整天泡在其中的这条河源于哪,又流向哪,其实也没几个人关心,他们关心的只是河里有水,可以捕鱼,可以捞虾,天热了可以泡去一身臭汗,衣脏了可以扔到河里沤半天,再来捶打。
屁孩兄弟四个,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农家一年到头的忙活,平日里忙庄稼,农闲就下河捕鱼捉虾。屁孩很小就帮爹娘照看弟弟们。屁孩和弟弟们就在河边堆沙子。从河水里用小手捧起水淋淋的沙子,作漏斗状,从缝隙里滴下来,滴成各种眼里看到的,听人讲起的,心里想出的各种特件。屁孩滴,弟弟们就在一旁看。开始是乱滴,东一道西一条,内一圈外一圈,高一层低一层,五花八门,也看不出什么模样。滴得久了,屁孩就琢磨花样,滴玉米棵,滴麦穗,滴高粱,滴大豆,滴黄瓜,滴辣椒,滴茄子,等一些静物。慢慢,开始滴活物,像蚂蚱、蜻蜓、麻雀、燕子、小狗、乳猪等。滴各种想得出来的东西。屁孩滴得很认真,为了一粒麦穗的麦芒到底像不像,玉米叶子的纹络逼真不逼真,要反来复去地滴,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实在找不出毛病,然后还要弟弟们看后感觉满意,作品才算完成了。每当农人歇工回家,到河里温水中泡澡,都会看到矮小瘦弱的屁孩正撅着油黑发亮的屁股,像个艺术家似的在夕阳下的沙滩上滴沙。宽广的沙地上,整齐地排着屁孩的杰作,有时是庄家地,有时是打麦场,有时是舟人摆渡,还有农人为省下过河钱、头顶衣裳赤身过河的。村里人都很惊奇:这小子,真神啊!滴得简直比活在眼前的还像。
屁孩慢慢长大,成了屁哥。屁哥和小时一样,农事一闲就泡在河边的河滩上滴沙。年纪大了几岁,滴得东西也千变万化的。捧在手里的沙子从细长的指缝里滴下来,很快就滴成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在后面追,女孩在前面跑,中间还隔着一道沟一道壑的。村里的小伙子、大姑娘、大叔大婶看了,都说:屁哥有心事了。屁哥笑笑,不说话,照样滴,又在前跑后追的映像里加了一群围观看耍的人,那一男一女就很杂耍人手中的小猴小熊之类的,但滴出的男女却没有一丝的忸怩作态。
慢慢地,十里八乡都知道青河边有个滴沙滴得神似的年青人。有人串亲戚路过,便到河滩看上半天;有人赶集路过,也看上半天,有人干活累了,也跑过来看上半天;还有人夫妻拌了嘴,也会赶来看屁孩滴沙;再后竟有人专门来看屁哥滴沙。屁哥像以前一样,下地干活,干完就滴沙。滴完后自己在那里审视半天,还在温热的沙滩上躺下来,有时会睡至半夜,直至露水潮湿了衣衫。
有天,屁哥忙完地里的活,照样到河里滴沙。这次滴的是谁也没有见过的外星人,因为他昨天刚从电视里看到了UFO的报道。正巧有个人路过,驻了足,看了又看。满眼的惊奇和兴奋。慢慢凑到跟前,和屁哥聊了起来。原来这是艺术学院的一位老教授。他连声赞叹:天才,简直就是天才。
之后的情节就大同小异了。屁哥作为行为艺术的天才,被破格招录到了那所著名的艺术院校。屁哥自然不能再叫,教授为他重新起了名字,丕成。丕成这才知道,自己从小就喜欢的滴沙,还有个文诌诌的名字,叫做沙雕。丕成开始跟着教授学习有关的专业知识,训练专业技能。丕成虽然没有上过多少学,但凭着他二十多年沙雕实践,理论一学就通。专业的沙雕技能,一招一式,一举一动,很快就更有章法了。这时教授让丕成滴的不再是普通的沙子,换成了一种强粘性的胶粒,极细,细比过沙;极滑,滑得过沙。丕成感觉和滴沙差不多,甚至比滴沙更舒服。滴出来也更神似,平空多了几分文化。但全套做下来,细致是细致了,准确是准确了,却没了以前的味。很板,板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教授也发现了,滴的很像,和实物完全一样,但没了神韵。
几天后,教授和丕成又回到青河沙滩。丕成的眼里放出了异样的光彩。像二十年前一样,赤着身子,在水边一捧捧地滴沙,立即光彩夺目。
丕成滴完,猛然醒过神,赶紧穿上衣衫,湿漉漉的正往下滴水。
你滴,就在这里滴!不回去了!不回去了!教授喃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