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开始讲述之前,我还是提及一下我已然离世半年多一些了的父亲。我相信这一切既有他在天之灵的指引,也有其打小给予我心灵的庇佑。事后方知如此之大的灾难擦身而过,幸运之余,多了几分对于自然的敬畏。
地震是那天的夜里。白天还在九寨沟踱步的我和母亲并无注意到什么十分明显的征兆。只是依照计划,我们的最后一站定在了五彩池,那时候池中央冒出密集的气泡,我以为是地下泉水的灌输作用所引起的,并没有做过多的注意。地震发生后不久,我便倏然想起那一幕,像是地壳板块在水下憋着气,在即将支撑不住那时候吐出气泡一样。
六点那时候,我们的巴士还堵在九寨通往松潘县的两车道上,车走了将近三个小时才随着群山万座般的车流抵达当晚下榻的住处。
那时候的夜幕已至。我把行装丢在床上,问领队的“郑小仙女”晚上的饭要怎么去吃。
郑小仙女说,收拾完东西下楼——用嘴吃。
向导是阿坝的本地人,当时记下她号码的时候看了匹配到的联系人信息,23岁。她能轻车熟路地把从出发当日起始的各种事项安排妥当,她叫我们亲爱的,叫小伙伴们。当然,还有一点,好看。
地震发生的时候,我们还在晚餐。我站起来夹菜,却被母亲问我为什么在抖。
我十分晓得我并没有抖身子,刚想辩驳说我并没有抖之类的话,整个世界充斥着像是不断被放大的蚊音。
盘子震动得厉害,和玻璃面的桌子敲打起来。电流开始不稳定,灯光忽明忽暗披挂着光晕。透明的玻璃幕墙也因为摇晃而变形,光线在上面折回出不断变化且不可名状的图形。
地震了。一个人这么说。
屋子里的声音更大了。有女人开始叫喊,有椅子倒下,还有窸窣的跑动声,人们一股脑地像是一摊泥石流一样连滚带爬地出了室内。
我原地蹲下抱头,看他们奔跑起来有些狼狈的影子,那一刻,我知晓了人们在自然面前微薄的力量,目击了人们面对自然制裁时候的恐惧以及无能为力。
震动停下了,先前满满当当的屋子已然空旷了大半。那边一桌的台湾游客仍旧端坐,照旧擢起筷子往嘴里送着米饭。
我走出餐厅到院子里去,只觉得人群很嘈杂,空气有些凉,楼上的照明灯一直都没那么明亮,月亮反而皎洁如镜。
自平原地区来的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红着眼睛,在亲人的身侧抽噎着。哭泣中的女孩子总给人一种保护欲,但碍于彼此仍旧生疏,并没有实际地做些什么。
地震速报有了消息,震中在九寨沟县境内,初步速报是里氏6.5。待人群安定许久,返回餐厅把晚饭多少抿一些进肚后这个数字更正为了7.0,震中距离我们只有50公里。
很快开始有余震。人们细思极恐地不敢上楼到房间去睡,不少人抱下来一床被子到车里去睡。那个夜很长。睡不着的我后来还是回到房间里,把床单拉到地上,靠着墙壁躺下来。
又是一次余震。我的心跳得厉害,但很快回神过来。
我想,不会有事的,能量最大的一波已经过去了。我照旧按量服药,睡得很沉。
睡前同行的人们约定了六点起床吃饭,七点出发离开震区,绕路若尔盖草原回到成都去。
天刚亮起来的时候,大地又猛烈地摇晃了起来。五点多钟的天色把窗外指向汶川的路牌照得亮堂。
我们出发了。那时一次超过600公里的逃亡,途径大半块的川西草甸区,回到国道上再进入一小段山谷地带,到汶川便有了通往都江堰成都方向的高速。
震后的川西大早便晴朗如日中天,牛羊马成群地包围在牧民的藏包外吃草,车子驶过,那牛只消得抬头看一眼便接着吃他的草去了。朝霞连缀在远处小山与天空相吻的地方,道路还很长,一直延伸到霞光的那边。
向导郑说,她既然把大家带来了,就自然能把大家带出去。
在向导那边的座位下堆满了水和食物,都是临行前仓皇准备的。这样的灾难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而言应许并不是第一次,但人们面目的淡然是如何都无法掩饰内心的不安。
余震仍旧时有发生,然而我们颠簸在行进的车上并无感觉,只有不停推送的地震速报让我们得知身后的情况。
对面不住地有货车油罐车往灾区的方向驶去,我也只好祝福他们。推送消息又来了,死亡人数再一次上升,景区损毁严重,我们昨日刚刚目及的一切已然成为了历史。
尽管灾难如此惨烈,但由于距离震中有一定距离的缘故,我的面前没有房屋倒塌,没有肉体的受伤与流血,然那种看不见的废墟仍旧在心底里蔓延,似乎一片拨不开的浓雾。
路上,向导郑和我们谈起阿坝人民是怎么认识自然的。当年汶川地震的时候,她的家就在汶川县城的一隅,如今已然拔地起了一座新的楼房。
我们似乎一直都敬仰那些比我们强大的事物。在人们日益膨胀与焦躁的今天,大山、峡谷、河流、雨露带给我们的,都是不竭的恩泽。我们在路上见过藏人搭建的风马旗,最中间的一根杆子直直地指向天空,旗子上满满的宗教图案与藏文。那是这里人们的信仰,敬畏自然,与自然共处。
到了镇上,我们在路边小店里吃了些简单的饭菜,小憩过后便接着赶路了。
主干道上仍旧有各种运输车辆进进出出,警车声救护车消防车的声音也此起彼伏,由远及近,经过面前又越来越远。
我们在车上好好睡了一个午后,路途并不颠簸,这时候我们离震中已经将近200千米的样子了。偶尔清醒,手机推送里又是一连串的震区消息,图片与文字触目惊心。
最后一段是山路,遇到了塌方,只得单侧通行。但有些急着赶出去的车辆却不自觉地将让出来的一侧道路堵住,以至于一些应急车辆和他们打了个正着,只好被塞在原地。车上的人们有些愤慨,拍下了他们的车牌号。
到了汶川,公路边有一个巨大的横幅使人倍受鼓舞——
汶川不服输!
距离上次地震已然九年多了,多少人们的生命在这片废墟之中倒下,但人们还是重新站了起来。楼比先前的更高,路也比原来的更宽。
向导郑说,这条路就是当年汶川地震时候的生命通道。
我们走上高速。暮色开始加深了,从早上到成都的高速收费站,整整十二个小时。
向导郑与我们作别。她说她这一路上带我们走进去又出来,经历了那么多,希望能够把她作为阿坝人对于大家先前在汶川地震时候的帮助而生的那种感恩传递给大家。
然而自然整个途中,最操劳的自然是开车是老师傅。他在整个途中自始至终没说过什么话。他会在停车时候在路边吸上一根烟,会依靠着车子看到新闻报道叹一口气。然他坐上车回到沉默的模式里,行入山路那时候,谁都懂得他的紧张。
回到成都似乎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安全了。郑小仙女给我们一个内容详尽的成都攻略,作为大逃亡结束时候的犒赏。
后来看到一句话,当你觉得生活倍感压力毫无希望的时候,不妨去灾区看看。你会明白在生命与健康面前,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只是人生中再少有这样逃亡般的十二小时与六百余公里,世界也不会再有如此美妙的景色留存今后。前行的路上,自然滋养我们,也教导我们,我们也终将回归于它。然而身为人,最大的勇气似乎就是明知自己的结局却仍旧要将一切变成美好的样子。
那么,舍得;那么,选择;那么,给生活更多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