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合欢(一)

                第一章  揪心的玩笑与漫长的白日梦


      大学毕业那年夏天,我拖着一箱细软,肩上背着一个,随波逐流地挪进北上归乡的动车车厢里。疲于随身带走的书籍和衣物已经预先装箱发回家去,至于剩下的琐碎物什,小到四年来旅行的车票和电影票、平日积攒下来没来得及用光的硬币,全都一股脑打扫进行李箱里,填得鼓鼓囊囊,拎起来却没什么分量。对照车票上的小字确认座位无误后,我举起行李箱搁到靠座位的架子上。邻座靠窗的位置早已坐了一个女孩。女孩正偏着头望着窗边的月台,身体舒舒服服依着座位,仿佛与之融为一体一般。我暗暗松了口气。

      正打算坐下来时,车厢另一侧站起一个人,面朝我这边使劲挥着手,笑容可掬地喊着什么。稍微仔细瞧了瞧,那是个看上去年长我几岁的年轻女子,穿着件眼生的、颜色活泼的连衣裙,总而言之是个不相识的人。

      这当口,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阵催促:“麻烦让我过去一下可以吗?”话里透着不客气。

      “好好好,抱歉”,我懒得摘下耳机,转身在座位上坐下。

      我调亮手机屏幕,把歌切成Lana Del Rey的Dark Paradise,准备从书包里取出书来打发时间,刚弯下腰去,那条活泼的连衣裙出现在视野里。我只好再直起身,把两边耳机取下来。

      “请问能跟我换个座位吗?”连衣裙眼含笑意地看着我,继而指着靠窗的女孩补充道,“我们是一起的。”

      一直盯着月台的女孩偏过头来看了看这边,很快又回头把视线放归窗外。倒像是眼前的事与她无关。

      “好的。”我无可奈何地意识到,拒绝别人这事我一向不擅长。

      我让出座位,正要把货架上的行李箱取下来,连衣裙大方地劝我“行李箱放这里就好,我那边的行李架没地方搁了”。我点点头,捡起书包换到车厢另一头去。

      等我重新把自己丢进座位里,列车已经缓缓开动。这座火车站也未能例外地被建在城市最荒凉的角落里,连铁轨两侧稀疏的绿化也像是被从人群和热闹里驱逐开了一般,散发着长久无人问津的气味。我打开加缪的《鼠疫》,凭记忆找到未读的段落,把几欲袭上来的千头万绪都赶走,强迫自己一行行看下去。

      列车闷声不响地一头扎进北方原野杳无人迹的景色里。

      第二次列车停靠进站的时候,我在铅字间游移的目光开始有些飘忽。连日来未曾理会的疲惫感此刻都化成了困意。说是疲惫感,却来得连我自身都有些莫名其妙。它似乎既不确切地来自这件事也不确切地来自那件事,但却浓郁到能将我整个包裹住,不论想什么办法都挥之不去,就像正被我远远抛在身后的那座城市盛夏里滚烫的空气一般。这疲惫感若换在别人身上,兴许可以解释为不得不与熟悉的生活告别所造成的某种失落。但就我而言,四年来并没有什么难于割舍的友情,也没有情深意切的恋人,对于要么酷热要么严寒的内陆城市也绝谈不上什么好感。至于告别的饭局,在我看来就更是一场场自欺欺人的闹剧。彼此之间仅仅多于一无所知的人们围坐一桌,聊些与平时相差无几的话题,末尾缀上一句我祝愿,如此这般,在世上诸多没有意义的事中也算是翘楚。惟其如此,我推掉了多数这类饭局,仅剩的几回则尽全力喝个大醉。酒是可以完美代替语言用以与他人靠近的东西,而后者常常只会把人越推越远。

      列车再次启动,我横竖想不通,只好再次强迫自己躲进书里,却发现不能成功。四下打量了一番,隔着过道的座位上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个在打盹,另一个在用ipad看剧。邻座的老人戴着考究的金丝边眼镜,正手捧一本书默默阅读。用余光偷偷瞧了瞧,似乎是本讲经济危机的书。我暗自叹气。距离家乡的车站还有近两个小时车程,我自暴自弃似地闭上了眼睛。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站在小镇熟悉的街道上了。不知何时雨水开始敲打小镇久未整修的水泥路面,路边的合欢树正开放得紧,粉红的小花像河灯一般顺着道边的水徐徐淌远。我不由得担心行李和书包被打湿,尤其是想到包里还装着一盒未抽完的烟。检查之下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没有被雨淋到的迹象。究其原因,原来手里握着一把伞,但却不是我带在身上的墨蓝色雨伞,而是一把带花边的、点缀着可爱的小熊图案的伞。一看便知是属于某个女生的伞。替我挡雨的这把伞是哪里来的呢?我一时疑惑,却想不到中肯的答案,于是心想,那就姑妄听之罢。这一路来每当遇到诸般困扰,我总是这样想——既然无法可想,那就姑妄听之。说是与这四个字相依为命也不为过。而我也因此得以抵达此地,未曾像我的朋友们一般被撂在途中。

      我把伞举高,以便分辨回家的路。自然而然地,齐可月骑着自行车从路另一侧缓缓行进我的眼中。我意识到这一幕毫不意外,像是一切早已安排妥当,眼下不过是两个人赴一场约。没错了,准是她。我对此信心百倍,纵使阔别整整四年。她仍旧穿着那件冬季的长外套,清秀的两颊泛着我认得的两抹绯红色,像坐在篝火旁的人眸子里映出的光芒。她毫无一丝意外地冲我绽开笑容。她笑起来尤其美丽,但记忆里她并不是个爱笑的女孩,即使偶尔展露笑脸,也是才上眉梢又下眼角,仿佛烟花急于从夜空中消失。她是从何时长成了眼前这般拥有不容一丝阴翳的明朗笑容的女孩呢?这答案我苦思不得,于是也只得姑妄听之。

      “到伞底下来,你要淋湿了。”我冲她挥挥手。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她轻盈地从车上下来,好看地笑着,却没有走近。

      “到伞底下来再说。”我斩钉截铁。

      她抿嘴一笑,穿过哗啦作响的水泥路,躲进伞下的小小空间。

      “好了,现在你可以回答问题了。”

      “你问倒我了”,我慢慢斟酌着字句,“兴许没有什么事。也兴许有,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来。”

      “没事的话我可要走啦。”她作势要从伞里出去。

      “那还是有的,容我再想想。”

      我听着伞面上越来越急的雨滴碎裂的声响,猛然想起来自己正身处回家的路上。我说让她跟我先回家避一避雨,如果雨没有停的意思我再借把伞给她。

      “骑自行车可怎么打伞呢?”她作出苦恼的样子,顺从地走在我旁边。

      “雨衣也有的,只是颜色有点丑。”

      到了我家的楼道口,我拉开铁门,让齐可月把车子停到楼梯下面。我已经收好了伞,一边等她停放车子,一边仰望着雨落个没完没了的天空。铅灰色的乌云从南一路覆盖到北。四野里的雨幕冲刷掉一切声色,连饮露的蝉都没了动静。

      “我要走了。”从楼道的昏暗处,齐可月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雨下得还大着,你去哪儿?”

      “我要走了。”她走近我,又笑着重复了一遍。

      “那好。把伞带上。”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阻止她,只能笨拙地作出反应。

      “能答应我一件事?”她没有接过伞,只是看向我的眼睛深处。

      “嗯,没问题。”

      “不管我可能会在哪儿,村子,学校,或者别的你能想到的地方,你都不要去”,她对我报以一笑,均匀地在每个字加上重音,“就是说不要再尝试找我。”

      “可这是两件事。”我绝望地想要争辩。

      齐可月没有回答,她再走近一步,抱住了我。在此之前她从未抱过我,但这却是一个极为熟悉的拥抱。她被雨水打湿的发丝轻轻贴着我脸颊的触感,淡淡的萦绕在我鼻翼两侧的芳香味,和随着瘦削的身躯起伏的细碎的呼吸声,都是某种明证。这是一个早已发生过的拥抱,我只是刚刚找回了一段被暂时忘掉的记忆罢了——我这样想着。猝然间,我感到一阵同样熟悉的悲伤,这悲伤穿透我的腹部长驱直入,翻搅我的电路,拨乱我的发条,使我只想闯进雨幕里大喊大叫。但此时我却只能一动不动地、默不作声地感受女孩的拥抱,除此之外不作他想,甚至不敢擅自抱得更紧一点。

      离别如同一枚砸不碎的核桃,我别无选择,只有把它囫囵吞了下去。

      失控的雨声里,齐可月轻轻把我推开。我费力地抬起头,看到的却不是齐可月有着明朗笑容的脸,而是小牧的脸。她拍拍我的肩。

      “你是不需要岸的,往前走就是了。”

      女孩用难以分清属于齐可月还是小牧的声音说道。

      茫然失措之中,我向着她伸出手去,却连一根稻草都没能握住。大地陡然倾斜,而我跌进一万丈黑暗里,墨色慢吞吞地,从四面八方把我碾压成一张喘不过气的薄纸。


      我睁开眼睛,正午的阳光穿过车窗,劈头盖脸地将我砸个正着。我顿感头痛欲裂。列车正停靠在某个车站,月台上拎着行李的旅客三三两两消失在出站的楼梯深处。我隐隐觉得不太对劲,用红肿的眼睛确认了一下时间,我睡了差不多整两个小时。

      “对不起,请问这里是哪一站?”我问身旁读经济危机的老人,心脏狂跳不止。

      “来羊站罢,我猜是。”

      “对不起,请问这里是来羊站吗?”我连忙把包甩在背上,绝望地询问过道另一侧的ipad男。

      “是啊?”他取下耳机来,表情看上去比我还大祸临头。

      我小碎步跑到车厢另一侧。连衣裙和身旁的偏头女孩凑在一起正有说有笑地聊着什么,见我到了跟前忽然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一言不发地瞪着我把行李箱取了下来。我瞥了一眼靠窗的女孩,只见她迅速地把头扭向窗外的月台。我不合时宜地一阵想笑。

      这时列车缓缓开动了,朝着旅途中下一个预定停靠的地方。

      “草。”我脱口骂了一句,然后拉起行李,慢吞吞走向车门。半个车厢的人百无聊赖地对我行着注目礼。

      站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间隙里,我确认了一眼时间。距离下一站还有近五十分钟。唉唉,又是等待。人生假如没有等待,就简直几近完美。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徒劳地摸了摸包里的那盒烟。动车车厢里是禁烟的。我摸出手机打给母亲,告知我如何如何,恐怕要迟些才能到家,不必担心。然后赶在母亲开始数落我不靠谱之前道了再见,挂断了电话。

      厢壁的广告玻璃上倒映出我的脸。这是一张说不上英俊也不算丑陋的、属于二十几岁青年的脸。平凡得仿佛随时拧下来,再安到任何一个冷漠的脖子上都不会显得别扭。我试探着看向这双眼睛深处,却只看到那里腾起两团薄雾,此外别无其他。齐可月也好,小牧也好,她们曾经目睹的也是同一双眼睛吗?我无法想象。

      四年间我再没有做过有关齐可月的梦。事实上我已经完全无法回忆起她的长相,她说话的样子,更不要说笑容。甚至拿不准她是否戴眼镜。我时常想,记忆的消失是个委实神秘的过程,你永远无从判断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记不清那个人的脸了。甚至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天,都让人心存疑虑。我不由得想象,我的脑袋里可能装着一个专司日常清理的小队,它们把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先分类,然后装袋,瞧,这一袋是关于眼睛的,那一袋是关于鼻梁的,然后一三五扔这些,二四六丢那些。这小队夜以继日的工作着,如今也是一样。说到底,这事谁都不能怪罪,无非是你把与自己不再紧密联系的一切故意遗失了罢了。

      而方才的梦却将曾经的一切圆满如初地呈现在我脑海里。梦里提供的细节越是确凿可信,那个人的存在本身就越像是个错觉。唯有一点可以确定:

      那个人正离我远去,并且永不再回来。

      而这才是关键所在。我不无悲伤地想着。失而复得的梦像串脚印一般,让我知道,如今的我正是从那里来的。但我却再无法回到原地去,哪怕一步一步踩着脚印倒退回去也不可能。我始终是个不小心坐过了站的人,不论是齐可月、小牧,还是我的朋友们,我都已离开他们很远,并且只会越来越远。

      那个人正离我远去,并且永不再回来。

      我再次这样想着,列车终于缓缓减速,抵达一个对过去的我来说完全陌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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