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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记腻歪自己家的宅子,尽管他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在这个宅子里他结了婚、生了老大,但他他还是打心眼里腻歪这宅子。
首先是宅子位置不好,在韩家庄村中走石巷的巷子底,巷深百米左右,两边犬牙交错着四五户人家,把巷子挤得曲里拐弯,别别扭扭。红记家不小,合起来有一亩零八分,但是形状是瘦长的一溜儿,像镰刀。而且巷子越往里走地势越低,下雨天,雨水直往胡同里灌,就像住在壶子底。
其次是风水差,一条死胡同,顶头又把角,大门正冲巷子口,一开大门,站在胡同口连院子里有几口咸菜缸都看的清,风水上讲叫“路犯煞”,容易破财攒不住钱,而且家庭容易生嫌隙。
再次房型也差,为了住下一家老小九口人,红记爹把朝南的三间正房硬破成五间,每间房又窄又长,那间最小的厢房,连两个瓮也放不下。人进去都得抻长压扁,否则就要侧身吸气才能转开身。
红记认个老理——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宅子是农民的脸皮子。尤其这宅子,是老百姓的体面、是尊严,是奔头、是活头。人要是住不上个体面的房子,还活什么劲?要是不能留给儿孙一处方正的宅院,算什么长辈?
现在地不愁了,土地家庭联产承包,家里按人头分了6亩多地,只要勤快,一家人够吃。
可是这宅子,红记住得实在憋屈。
仲夏一天中午,红记裤管高卷,推着自行车,踩着黄泥汤似的积水回来。进院,他支上自行车,坐在门槛上,脱下“千层底”布鞋,倒出里面淋淋漓漓的泥水,一甩,扔到院子里槐树根下。
“这鬼地方,一下雨就没法走。”
“我早晚搬了家,不在这住。”红记叹口气,看着胡同口说。
“你又提这茬”,段珍把喂猪桶放在院子一角,穿着雨鞋进屋。“村里都是这样的四角硬,下雨到哪都是一脚泥,你能搬到哪去?”
“要搬就搬到村外去,盖几间宽敞的瓦房。”红记说。
“眼下咱拿什么搬?你一没个兄弟帮衬,手里也没个三瓜俩枣。搬家那是说话的事,说搬就搬?老话说,大树好乘凉,房梁不好扛。”段珍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说。
“不好扛也得扛,我看你这回肚子圆圆的,跟上回不一样,八成是个小子。等咱死后,给儿子留下处方正风水好的宅子,不比啥都强,老百姓不就是种地盖房吗?”
“你想换房,人家连宝得给你换,就你俩结那梁子,他给谁批地都不会给你批。”
红记不搭话,赤脚踩在屋地上,感到地上一股凉气像蛇一样盘到小腿肚,他低头看,连天的雨把地阴湿一大片。
“这破宅子!”红记心里骂。
要想换宅子,先得让村支书连宝点头扣章才行。可是红记和连宝的梁子结得像春蚕吐丝一般绵密厚实,让连宝点头怕是不容易。
红记与连宝的结的第一道梁子是因为红记的爹。
那是1980年,村里离开实行“分田到户,自负盈亏”的家庭联产承包制还有两年,红记爹还是队里的生产队长,主抓队里的农业生产。一张老虎脸,两道狮子眉,不怒自威,是个吐口唾沫砸个坑的人物。每次下地,红记爹在街口一吆喝“下地喽——”,队里的人就各自带着农具走出家门,赶赴田间地头。
天有不测风云。
八月初,红记爹带着队里集资的80元钱,赶着队里的马车,到镇上去买锄头、铁钎等农具,备战秋收。一路上,红记爹都把钱放在胸口的兜里捂着,生怕丢了。结果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在镇上人多的地方你一推我一挤,钱竟不翼而飞。
红记爹失魂落魄地找了一天,见人就问,“你偷我钱了吗?”,被人当疯子一样看,直到天大黑才被马车带回来。
第二天,红记陪爹去村委会报告丢钱的事,刚上任的村书记连宝和几个村委会成员,把红记爹带到一间屋里,让红记爹交代丢钱的经过,还要白纸黑字写下来。村委里会写字的人不在,连宝虽然会写几个字,但是他觉得自己是村支书,干这些写写画画的事,有点掉身价。
“红记,你不是挺会读书写字的吗?你来写给你爹写,怎么丢的,在哪丢的,一五一十写清楚。”
他给红记拿来笔和纸,他问,红记爹答,红记写。
红记看着爹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垂着头,突然觉得羞辱,想起了文革期间对右派的批斗会。
他觉得连宝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一道鞭子,把他和爹抽得越来越矮。
问了两个小时,连宝把红记的笔记拿过来一看,嘿嘿一笑,“你小子写的字倒不赖。”
红记和爹回来后,爹坐着门槛半晌没话,吃饭时突然跟娘说,“家里的鸡能卖几个钱?”
娘一听,放下手里的碗说,“你别想了,卖了鸡也凑不上,再说你也不是故意丢的。错也认了,检查也写了。你还想怎么的?要我说,要怪,就怪那挨千刀的小蟊贼,黑了心眼子。”
红记爹在家养了几日,再出门下地时,觉得队里的人看他的眼神变了,像麦芒,刺得他说不出、站不住,身上一阵热,一阵冷。
红记爹开始发高烧,卧床不起,烧迷糊的时候还一直嘟囔,“是你偷的?是你偷的?”
一家人乱了套,村医说急火攻心、肝气郁结,开了几敷清热泻火的药,吃了几天。红记爹眼瞅着瘦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都鼓起来了。一周之后,喂什么都喂不进去。村医说他已经无能为了,赶紧往镇上的医院送吧。
红记爹在镇上的医院撑了一个星期,就撒手人寰了。
红记那年本来要考大学的,他高中毕业后,因为成绩好,就留在韩家庄小学教书,国家恢复高考后,翟老师让他一定考一考。
爹给他买了辅导书,他白天去学校教书,放学在家自学。现在娘没了男人,孩子们没了爹,红记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
他收起辅导书,白天去学校教书,放学扛起锄头下地,和娘、和姐姐们一块挣工分。不到一年,他就脸如重枣,手有老茧,满身泥尘,俨然一个地道的农民了。
爹生前,红记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亲戚邻居也都是可亲可近的长辈朋友。
爹死后,红记一下子感受到来自各方面的风刀霜剑,东家少了煤,西家缺了葱,这个说你拿的,那个说你偷的。记分上说你计较,干活上说你惜力。
红记想爹,找不到人去恨,就恨上了连宝。红记总觉得爹的死,是连宝让爹写检查的过错。要是那天不去写什么检查,爹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大心理负担,原来那么虎虎生风的人物,就这么没了……
以后每每见到连宝,红记就想起给爹垂着头的样子,想起他写的每一个字,心里的火就腾一下起来,白眼朝连宝一剜,恨不得剜下连宝的眼珠子。
红记和连宝的第二个梁子是因为红记的二姐二妮。
二妮身体弱,稍微干点活嗓子就跟拉风箱一样,红记娘就让她干点割猪草之类的轻省活儿。
一天, 她背着一筐猪草和队里的人往回走,连宝小舅子马洪刚赶着队里的高头大马车经过。
只听“驭——”, 马洪刚勒紧马头,停下,招呼她们说,“回韩庄吗?上车我稍你们一截儿。”
队里的几个女孩儿都上了车,二妮刚登上一只脚,马车就“得儿驾”跑起来,二妮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猪草筐也翻了。
女孩们喊马洪刚,“哎,二妮还没上来呢”,可是马洪刚把马鞭在空中打了一个呼哨,马“得得得”地跑得飞快。
二妮急跑几步想赶车,又惦记猪草,眼看着马车跑远了,自己只好背着猪草筐往回走。
回到家已经哭得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红记娘抱着二妮哭天抢地,“天啊,贵生(红记爹),你就这么走了,眼看我们孤儿寡母受欺负,你不管啊——。”
红记气得肺炸,对二姐说,“哭有什么用,要哭找连宝哭去。你不去,我去。”说着起身就走。
连宝和几个人在办公室开会,讨论土地改革之类的事。
红记不管不顾,直接闯进去,大喊,“连宝,你小舅子欺负人,你管不管?”
连宝说看红记这架势,跟倔驴尥蹶子一样,说,“红记,这是咋说呢,我先开会,你有什么事,咱们会后说。”
“我就现在说,你小舅子赶着队里的车,故意不让我二姐坐。这是不是狗仗人势,是不是欺负人?”
“哎,红记,你说话别这么难听,什么狗仗人势,怎么就欺负你了。”
“好啊,你护短是吧?我就知道,你仗着当了个村支书,在村里横着走。欺负我家没人是吧?我跟你说,我们家还有我——红记,别人怕你,我不怕你。”
“红记,你别犯浑啊,说话要有根据,别血口喷人。”
“我呸,你跟你小舅子穿一条裤子,我能指望你给我主持公道?我就是让人看看你连宝是个什么东西。”
两人眼看就要动手,开会的人一边一个拉开,好说歹说,把红记送回来了。
第二天,红记大闹会场,让连宝下不来台的事就传遍了。
红记很快尝到恶果。
红记刚进学校准备上课,管校务的仝老师就跟红记说,“你收拾收拾走吧,人家不让你在这教了。”
红记一听就知道是连宝在背后捣鬼,脾气一上来说,“收拾就收拾,一个月8块,我还不稀罕干呢。”他把自己的书本文具裹进一个小布兜拿回家,转身拿起锄头就下地了。
“家庭联产承包制了,不教书也饿不死我。”
红记死了爹、丢了工作、大学也没考成,这笔帐红记都记在连宝头上。由这两个梁子渐渐横生出很多枝枝蔓蔓,使这两人像针尖对麦芒一样,见面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吵架。
这宅子红记一天都住不下去了。这两年,家里添丁进口,他和段珍噼里啪啦生了俩闺女,一家四口挤一间厢房。四个妹妹大的二十,小的十岁,和娘挤两间正房。一屋子孩子、一屋子女人,大的不大,小的不小,吵吵嚷嚷,红记一进家门就头大。
又一个下雨天,红记没回家,在连宝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一咬牙,叩响了连宝家的门。
是连宝媳妇瑞芳开的门,一看是红记,瑞芳有些紧张,说,“红记兄弟,你找连宝有事?”
“嗯,嫂子。连宝在家吗?”
“在家,连宝——”瑞芳冲着屋门喊。
连宝一撩门帘,站在屋门口,红记站在院里,谁都不肯向前走一步。
“连宝,你给我分块地。”
“你不符合分户条件。”
“需要什么条件?”
“家里兄弟多的,孩子多的。”
“不给分户,我拿现在的房子换一处村外的地行不?”
“嗯……,你家挺好的地,咋不住了?”连宝顿一下说。
“这你别管,就说行不行吧?”红记不想跟连宝扯东扯西,语气有点烦躁。
连宝看着红记不回答,两人僵在那里。
瑞芳咳一声,对连宝说:“村里不是正在规划土地吗?你要是能换就给红记兄弟换一处。”
“你真想换?”连宝问。
“想。”红记斩钉截铁答。
连宝给红记划拉了两处地选择,红记一看,心凉半截。
一处是村西边的凶宅,据说原来住着王姓母子三人。后来因为兄弟不和,哥哥用榔头把弟弟和娘敲死之后,远逃他乡,下落不明。这对母子据说就埋在这个宅子里,因为无人敢进,这里塌败得像坟地,周围半里地没有邻居,只有一人多高的草。
因为这件事,宅子逐渐衍生出很多传言,据说村里有人曾听到半夜三更疾风衰草深处的呜咽声,有人看见恍惚的鬼火人影,还有人说半夜走到这里曾遭遇鬼打墙。
到红记这一代,这里更多的是老人吓唬孩子的地方,“不听话,把你扔到村西王家鬼屋去。”
另一处是村南郊外一亩多地的大河坑。村南地势低,63年水灾,全村的砖头瓦块、破铜烂铁都顺着水势冲进这个大河坑,干涸之后,坑里藏污纳垢,狼藉一片,是村里人倒垃圾的地方。
红记在这两处地来回转悠了好几次,看一次就在心里骂一次连宝不是东西。
第一处是断不能选的,就是盖好了房子,住进去也得膈应大半辈子。
第二处若要盖房,得先填平这一亩多地的大坑,没个几年功夫下不来。
段珍说,“别折腾了,现在的房子先凑合住,等孩子大点再盖房也不迟。”
红记有点泄气,他从地里回来,转到村南的垃圾坑,在坑边坐下。
田野的凉风,吹来沁人的麦香,夹杂些雨后潮湿的味儿,在坑上空氤氲。
他看着这个坑,想起了63年的那场大雨。
他永远忘不了小时候那场大雨。
9岁那年的夏天,华北到处都是旱得皲裂的土地,渴得冒烟的庄稼。老百姓每天都瞪着焦渴的眼,看云、看天,心里祈求着,“老天爷啊,下点雨吧。”
红记记得,那天下午,比往常更闷热,他在院子里玩弹子,忽然一阵凉风吹来,西北天空隐约有轰隆的雷声。爹娘都从屋里跑出来,遮眉远望,西北方一片铁青的乌云正盖过来,“老天爷开眼,总算有块能下雨的云了。”
爹赶紧从瓮里搓了一簸箕玉米,要赶在下雨之前磨好面。磨坊在村供销社旁边,离家有一里地。他带二妮要走,红记吵着也要去,红记惦记磨坊旁边的槐树,他想爬树撸槐花,让娘掺上玉米面,蒸槐花苦累。
爹刚把玉米粒磨成玉米糁,就听见一声震天的炸响,天河决口,银河倒泻,雨泼一样下来了。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的意思,眼看天越来越黑,磨坊里进了水。爹把玉米扫进布袋,缠在身上,左手拉着二妮、右手拉着红记冲进雨幕里。
汹涌的雨水一会儿就没了红记的腰,二妮抖得浑身筛糠,带着哭腔说,“爹,天漏了吗?我害怕”。红记被雨水冲得站不住,爹让他双脚离地趴在簸箕上,在水上漂,他心里嗵嗵地跳,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哗哗的声音,像千军万马疾冲而下,要毁天灭地一般。
他们走了好久好久,才摸到家。一看,鞋没了,簸箕也被冲走了,布袋里就剩下几个玉米粒。
第一晚,雨一直下,房子开始漏雨,娘用缸和盆接着。没有面吃,爹就用锤子把玉米粒包在袋子里,放在石墩上,砸成粒,再用擀面杖压成面糁糁,熬粥喝。
第二天,雨下不停,屋里成了水帘洞。没有柴火烧饭,爹把一个破衣柜砸了,后来又拆了一个桌子。
第三天,雨还不停,漏进的雨水已经没了脚面,娘索性不接了,就让屋里淋淋漓漓地下小雨。院子的土坯墙已经湿透,在雨水的冲刷下,瑟缩得更矮了。
后半夜,突然轰隆一声,吓得一家都从炕上弹起来。
“哪塌了?”爹披衣一看,原来是北面的墙倒了,红记往窗外望去,只见无边的黑夜压下来,天地之间一片汪洋。
娘坐在炕上,拍着吓醒的小七,小七不到一岁,娘把瘪了的奶塞进小七嘴里,小七呜咽两声,嘬住奶头吸了起来。娘长一声短一声叹气,“这鬼天气,不是旱就是涝,一年到头就没有个顺当日子。”
爹不敢再睡,娘让爹上炕睡,爹说,“这土坯房不禁淋雨,墙塌了把孩子们拍到地下咋办?你们睡,我给你们放哨。”
第四天,雨还在不眠不休地下,爹等大家都起来,才上炕躺下了。小七闹觉,一宿没怎么睡好,直到快天亮才稳稳睡去。
不到一袋烟的功夫,突然听到有人喊,“猪上炕了。”大家都冲进厨房,只见一只半大小猪正在锅台后面的炕上哼哼。
“它怎么跑进来了?”
原来几天的雨把猪圈都蓄满了水,这几天小猪跟家里人一样一天就吃一顿饭,人还能忍受,猪哪受得了,竟然浮着水,跑出猪圈,到厨房找吃的来了。
娘和爹抄着烧火棍一边嚷着一边把猪往外轰。小猪面对围攻,不知所措,左奔右突,吱吱乱叫,慌不择路,突然往下一蹦,一下子跳进滚烫的玉米粥锅里,嘶叫起来,“吱吱吱——”.
爹、娘、大凤、二妮,揪着耳朵,拽着腿,七手八脚把小猪从锅里拖出来。只见小猪半身毛都烫掉了,蹄子粉红,冒着热气。
还没喘口气,突然又是“轰隆”一声,半面房顶掉下来,正房陷进去个坑。
大家都没缓过神来,突然娘大叫一声“小七” ,疯了似得跑进正房,房梁塌下来,大雨直冲进屋。大家用手挖出埋在土里的小七,小七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似的,怎么叫都一声不吭。
娘和爹披上块塑料布,把小七抱在怀里,冲进雨幕,他们去找村医春堂。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红记和两个姐姐、三个妹妹都吓傻了,他们挤在厢房的避雨处,瞪着惊惶地眼睛,饿着肚子,等爹娘回来,红记脑子里盘旋着一个沉重的词——天灾人祸。
大家都不说话,都等待着,像是等待一种命运的裁决。
晚上,爹背着娘回来了,爹娘全身都湿透,塑料布早就不知去向。
“小七呢?”红记问,爹把娘放下,没回答。娘神色凄然,像哭过。
她刚坐下,突然起身去屋里找出一把生锈的砍刀,抡圆胳膊,使出全身的劲,把刀扔向雨幕中,砍刀在雨中翻了几个滚,砍断了一片雨幕,随后一头斜插在院子正中。
雨幕遂即合上,依然是倾盆的大雨下个不停。
娘左手扶腰,右手指天,哭嚎着,咒骂着,“老天爷啊, 你瞎了眼,孩子你都不放过,你个不长眼的老天爷,你不给老百姓留活路啊——”
娘像发疯的母鸡,震颤着翅膀,作出与天战斗的架势,她的哭声凄厉无比,但很快就被哗哗的雨声淹没,像奔腾铁蹄下的细微哽咽。
小七去了哪里,以后再也没人问。他消失在这个雨天,像浅浅逗留的过客一样,很快就模糊了面容。
后来很多人认为红记是家中独子的时候,红记内心会闪出一双悲哀的、柔弱的眼睛。
第五天,饿急了的家人把眼光投向了院里的小猪,它在雨水中抽搐呻吟了整整一天,直到断气没了声响。大凤、二妮张罗着把猪杀了,煮了一锅肉。
记忆中,红记觉得这次猪肉味道很香,香得人想哭。
这场百年不遇的大雨整整下了七天七夜。
第七天,天总算放晴了。
饿疯了人们倾巢出动,四散在庄稼地里搜集一切能入口的东西。菜叶子、红薯秧、树叶子、榆树皮,连小孩子们也到地里挖山药、捡红薯。长了芽的玉米棒,长了斑的麦秸杆,只要能入口的都是好东西 ……
那年夏天的空气一直是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
灾后,红记爹和村里的男人应召去滹沱河附近抗洪修河道,来回几十里,爹每次都用筐背回几块砖或者捡回两片瓦,垛在墙角,一砖一瓦地攒,大水冲塌的半面墙和一间房,就用这些砖瓦这修修那补补。
到红记20来岁的时候,他爹烧了两窑砖,盖起了当时农村时兴的“四角硬”,就是红记住现在住的宅子。
红记知道,要是爹活着,一定不允许他换地盖房。但是爹修补了一辈子的房子,就像得了哮喘的肺,让红记一进去就喘不上来气。
天边晚霞流光溢彩,把村庄也装扮得璀璨起来。夕阳把红记的影子长长地投进垃圾坑里,垃圾坑被隔成南北两半。
红记不由自主地在头脑里规划起新家的愿景。“坐北朝南盖五间亮堂的正房,三间西厢房。院门朝东南,进门见影壁,夏天通风凉爽,冬季避风保暖。屋基一定做高些,下雨不怕倒灌进水。台阶至少七级,台阶高,地位也高,以前有钱有势的人家都是高门大户。前院养花种树,后院种瓜种菜……”
“这才是人该住的房子啊,这要是块方方正正的平地就好了”。
新家的愿景越清晰,红记越中意起这个垃圾坑来。
“除了是个坑,其他没毛病。有地就是田,有坑就要填。”他下定决心要在这个坑里填满自己的幸福生活。
红记对连宝说,就换村南郊外的那个坑了。连宝看着红记似有惊讶,连问,“定了吗?定了就不能改了。”
“不改了,就要这个坑。”
红记痛痛快快地在在文件上签了字,连宝盖上了村委的红章,两人目光一对,红记被心中愿景灼烧得目光炯炯,看得连宝像做了错事一样躲躲闪闪。
凭着一腔孤勇,红记一头扎进填坑盖房运动中,不管是哪,山区还是平原,听说哪里有土、哪里有石头,红记都拉回来,卸在沙坑里,近处的用牲口车、板车,远处的借拖拉机、三马子。
但垃圾坑就像一张饥饿的嘴巴,几车土石填进去都不够它塞牙缝的,几个月下来都没填满一个角。
红记和段珍合计,就是不吃不喝,光凭两人光手干,这房子怕是一辈子住不上。
红记只好退而求其次,填满坑的三分之一,够建一处房子和一方小院的时候就建房,剩下的坑再慢慢填。
83年秋,早来的寒风把一切吹得硬邦邦。红记折腾了大半年,新房还没盖上,要是入了冬,房子就要停工,但是老宅子已交付给村大队。家里老老小小眼看就要在大冬天露宿街头,红记急得嗓子都哑了。
段珍刚生完孩子小敏,天天倒土填坑,营养跟不上,累得奶水都没了。
“不填这劳什子坑了。”一气之下段珍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同村娘家。
一天,以前的邻居贵梁过来,他家就挨着老宅子的西边,说,“红记,队里叫你去开会?”
红记纳闷,问,“啥会?”
贵梁支呜着说,“就是宅基地测量的会,你过去就知道了。”
最近喇叭上天天喊这事,大致是农村宅基地要整改,规范各家各户的房屋尺寸。宅基地是村里几代人住的地方,家家都是寸土必争,听说因为宅基地测量和划分,这家量多了,那家量小了,你沾光了,我吃亏了的,邻居之间闹出不少嫌隙。
红记隐约觉得这事有些蹊跷,说,“你先走,我一会就去。”
贵梁说,“今天不在村委开,我等会儿你,我带你去。”
红记纳着闷,裹上军大氅跟着贵梁出了门。
七拐八拐,就进了原来老宅子的胡同口。红记一看老宅门口围了七八个人,拿着卷尺之类的工具,一边量一边吵嚷着,连宝也在其中。
老宅子半年没人住,东边的老笨家重新砌了西边的墙,把原来的小过道挤成一条缝。西边的贵梁家把柴火和砖头都堆到老宅东边的墙根下。老宅在两边的侵袭和夹击下,更显得塌败逼仄了。
贵梁说,“红记来了,让红记说。”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红记。
红记这才回过神来,这是贵梁和老笨家因为量地边的事闹起来了,连宝不想得罪人,就让贵梁把他诳来,让他当这个二愣子。
“哼,自己不想得罪人,却想让别人得罪人,你想拿人当枪使,得问问枪同意不同意。”红记拉下脸。
连宝见红记铁青着脸不吭声,说,“今天量贵梁和老笨家的宅基地,你是原户主,你说地边应该划到哪?你说画到哪就是哪。”
“让我划?我又不是户主,凭什么让我划?”
“你这是什么话?农村宅基地要整改是国家政策,每家每户都有义务。你敢不配合?”连宝指着红记的鼻子说。
红记一巴掌打在连宝手上,说,“去你的。你们爱咋划咋划,我都搬走半年了,现在我家在村南的河坑那,有哪门子义务给你们划地边?”
连宝脸涨得通红,揪住红记的军大氅,“红记,你小子又犯浑啊。公然抵制国家政策,你们几个过来,给我把他押到大队去。”
红记抓着连宝的手扭打起来,他三下两下挣脱出来,一溜烟儿跑进老宅的院子,顺着梯子上了房,窜到贵梁家房顶。等众人反应过来,红记已经从房顶跳下柴火垛顺着贵梁后墙根溜了。
隔着一道街,红记远远看到丈母娘家,想着段珍现在应该带着孩子在娘家,自己现在过去,岂不是把连宝他们引过去嘛。他心一横,扭头奔西去了南楼。
连宝果然带着人找到了红记老丈人家。段珍二姐兰珍正好那天回娘家,她和段珍正在院里说着话,就看到连宝急冲冲进门来。
看到段珍和兰珍,连宝慢下声,矮下一头冲着兰珍,叫了声,“姐,你来了。我姨呢?”
兰珍一歪头,说,“屋里呢。”
连宝撩起棉门帘,段珍娘正盘腿坐在炕上捡花生。
连宝寒暄几句,压低声音说,“姨,您歇着呢?红记来过吗?我找他有点事。”
段珍娘说:“什么事?没来过啊。”
连宝说,“真没来过啊?姨,您可别骗我,有人看见他往这道街来了。”
段珍娘说,“为啥?”
连宝说,“他不配合宅基地测量,这要搁以前就是违反国家政策,您知情不报就是窝藏罪。”
段珍娘说,“我不懂那些个政策,红记没来这,你要不信,你就搜。”
正说话间,兰珍一撩门帘进来,叉着腰,指着连宝就骂,“连宝,我妹夫怎么啦?你找人找到这儿了?你带着人把红记撵走了,我们没跟你要人,你还要找我们要人?”
兰珍一米四五的个子,咬着洁白的小碎牙,侧着身仰着头,指着连宝的鼻子,身子一纵一纵往前上,似乎要扑到连宝身上。
“连宝,你个端起碗就不认大炒瓢的混账,喝了水就骂挖井人的白眼狼。小时候,饿得跟狗似得,冬天的鞋,夏天的褂儿,哪一样不是你姨一针一线缝的。你姨不给我们吃的,喝的,也得让你吃饱、穿暖。你现在当支书了,怎么?出息了就翻脸不认人了?呸—— 芝麻大的官,在我这抖你那官架子了,我不知道你几斤几两?”
连宝也是个苦孩子,连宝刚出生他爹就死了。连宝娘跟段珍的姥姥家是南楼当家,连宝娘一个人带孩子日子难过,只能时不时把连宝寄养在段珍娘家,自己出去找吃食。刚开始走十天半月,后来索性半年都不回来。连宝就像个小狗一样跟着姐姐们玩。兰珍比连宝大四岁,带他带的最多,骂他也骂的最多。
连宝一直长到十几岁,家里能填饱肚子了,才跟娘回了家。文革期间,连宝贫农翻了身,在各种运动中表现突出,老支书看他能说会道,很机灵,就扶植他做了干部,还招做女婿,最后竟然把村支书的位置让给了他。就这样,连宝一下子鸟枪换炮,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兰珍嘴唇一张一合,各种夹枪带棒的话,一套赶一套往外蹦。连宝一句话说不上,只好灰溜溜地逃走了。以后,连宝远远见到兰珍赶紧绕着走,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他对这个从小一块青梅竹马长大的姐姐,本能地惧怕,这真是一物降一物。
红记在镇上舅舅家躲了半个月,后来被段珍找了回来。听段珍说了兰珍大骂连宝的事,想象她叉着腰,指着连宝的鼻子、唾沫星子乱飞的情景,对这个二姐好生敬佩。
盖房讲究一鼓作气,这一耽误一个冬天就过去了。红记盖了一个毛坯简易房,盘了个炕,红记和娘还有三个妹妹挤着睡。娘天天把炕烧得火烫,晚上钻被窝时燎屁股,早上醒时就像睡在冰块上。就这么水深火热撑过了那年冬天。
来年开春,红记和段珍半年时间种田,剩下半年填坑。坑里有平县山区的碎石,有正定地边的废土,有南楼沙场的石子,有路边捡起的砖头。天南海北的石料打下了宅子的地基。红记在地基基础上,又垫高了两公分,细细夯实。
段珍带着孩子,跟红记一起填坑,几度不想继续填这劳什子破坑。但是在填坑的这些日子,红记很兴奋,比种田更卖命。他白天拉土卸土,晚上就用铁锹平土,然后再踩实,有时踩到半夜,第二天又起床拉土。
红记精力旺盛,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他对段珍说,“早日填平这个坑,早日盖房住进去。”
一年下来,填平的地方足够盖一处房子了,红记找人把地基夯实,终于可以造屋了。他选定了一个日子,破土动工。搬砖、和泥、筹划材料、分配匠人,房子从春暖乍寒一直盖到霜重露浓。
红记择一黄道吉日,请帮忙的人喝了一顿大酒,开始上梁。随着木匠一声高唱:“下有金鸡叫,上有凤凰来,大家加把劲,华堂盖起来” ,红记和几个壮汉抬起一根又粗又直的梁木,斜靠在墙上。
连虎和辛战兄弟俩爬上墙头去“拉梁”,架好后,辛站在梁木上踩了踩,试试承重,忽听“坷嚓”一声,似乎是梁木断裂的声音,辛站吓得脸色铁青,一动也不敢动。
红记细看,正方屋顶的一根梁木上出现了一条一柞长的细纹。
这可怎么弄,换梁?倒是剩下一根梁木,但是这根梁木三分之一处有个脑袋大的瘤,不直溜,做房梁不行。
改天找到合适的梁木再换?农忙要到了,到时候上哪凑齐这么多人帮忙。
不换吧,又总担心有安全隐患。
红记思忖良久,一拍大腿,就这么办吧。他和众人一起把那根弯曲的梁木抬起来顶住裂纹的梁木,在下面垫两层砖,相当于给房梁加了一个顶梁柱。
就这样,那片坑里,拔地而起一处庄户,中间五间正房,西侧盖了两间厢房,剩下一分地的小院。这是当时时兴的农家院的格局。红记和段珍把锅碗瓢盆往里一拾掇,把孩子们从姥姥接回来,从此在这个房子里过上了他们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的日子。
红记把院子里房前屋后能栽树的地方都栽上梧桐、柏树。预备着长成大树,做房梁或打成橱柜。
段珍觉得那根卧房里顶梁柱上的瘤像个痛苦扭曲的脸,看着怪不舒服,就订了几个挂衣钩,把衣服帽子往上一搭,做成个朴拙的衣架,看着顺眼多了。
房子盖好了,邻里都来道贺,就连连宝见到他都酸溜溜地说,“没想到你还真把房盖起来了。”
红记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不自在起来,这个房子离他理想中的房子差太远了,就像新郎官明明一心想娶的是大家闺秀,掀开盖头看到的却是黄脸婆。
“新宅子是比老宅轩敞明亮些,但整体比老房小多了,而且出门就是坑,风水上还是不吉利,这叫什么房呢?不过搭了个能遮风挡雨的棚子罢了。等过几年有钱了,我非得拆了再盖不可。”红记心想。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
等红记决心再盖房时,村里已经改天换地,变了人间。
这几十年,村里摸索出一条种菜的致富路,建立了蔬菜批发基地。省里为扶植农村经济建设,拨款修了一条由韩家庄村西直通城镇的柏油马路,方便菜农统一种植、收割、出售。
这条马路十分繁忙,每天都有来往卡车呼啸而过,扬起阵阵粉尘,载着各种蔬菜驶往全国各地。马路两边还盖起了很多商铺,来往十分热闹,韩家庄村俨然成了一个大集市。
村民手里有了钱,就琢磨着翻修房子,这几乎是本能反应,好像本就该这么着。于是村里人腰包一鼓,都噼里啪啦建起了新房。一家比一家高,一栋比一栋漂亮。
因为房子除了是个遮风挡雨的窝,还是底气,是脸面,是尊严。谁家大门气派、台阶高,房子好,谁家就体面、有地位,人家就高看你一眼。
于是,红记终于决定要重新盖房了,除了觉得手里有了些盖房的资本,还因为他觉得现在时机已经成熟。首先迫在眉睫的是孩子们的婚事,小慧小敏都交男朋友了,小龙明年大学毕业,眼瞅着该说对象了,免不了带朋友来家看看,现在的破宅院恐怕让对方看扁。
其次,这宅子确实已经塌败不像样子,外墙已经褪色,墙里斑斑驳驳坑坑洼洼,像皮肤生了痫,有的地方已经裂开,从裂缝里漏浮土。屋里也没有像样的家具。那棵歪脖顶梁柱,当了多年的衣帽架,成了朽木,前几年光荣退休。红记和段珍搬到厢房住,红记用水泥红砖重新砌起了一面墙,改成了两个杂物间。第一次盖房太匆忙太草率,又没钱又没人,万事能省就省,能凑合就凑合,这省的每一分钱,凑的每一回合都在房子上显露出穷酸和落魄。
而且,这次不必费力填坑。因为这些年断断续续把大坑填了不少,尤其是前几年听说村里修路,红记以为这条路要从村南自家门口过,担心到赔偿的时候,前面大坑的归属说不清。就急着把坑填上,把围墙盖起来,宣誓这块地的主权。
这次填坑,总算不像以前精卫填海、愚公移山了,红记用拉菜大卡车从山区拉了几车废石,自己再用三马子狠拉了几车废土,统统倒进去,才让门前这个似乎永远吃不饱的大嘴合上了。红记把院子四周用红砖一围,外面种上一圈柏树。从外面看,高墙大院,很是气派,但是进去一瞅,院子大而无当,早些年盖的那几间房子,像操场的一角盖了几间猪舍。
但是天意弄人,马路最终没走村南,走了村北,那一路挨着马路的几十户人家近水楼台,身价一下子水涨船高,有不少人家靠着马路的优势干起了小买卖,开个商店、饭店之类的,眼红了不少没占到便宜的人。
“看看人家连宝家,两口子住两间,出租两间给春堂开诊所,一年租金都够花了。瑞生媳妇家那饭店更别说了,一天到晚人不断,多红火。你说你那时候非要搬到村外,填这么大一坑,人都累掉半条命,要是还住老宅子,说不定现在咱们也能干个小买卖。” 段珍跟红记埋怨说。
红记倒没觉得什么可惜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都说不准。
岁月沧桑了一切,沧桑不了人心。无论如何,红记下定决心要盖房了。好在这次地方宽绰,终于可以好好盖一处方正的宅院了。
第二次盖房,红记又重拾当初的热情。
跟二十年前不一样,以前盖房千难万难,从设计到施工,一切都亲力亲为,缺个钉子都得自己想办法,盖一处房下来,不会盖房的都能成盖房的把式。
现在盖房难在钱,只要有钱,可以请专门的施工队,包工包料,房主只需从旁监工,片瓦不沾也能住上房。
红记请了一个外地施工队,但是他看别人盖房手痒,忍不住和工人一块和泥、砌墙,抹灰,样样都兴致勃勃地掺合,还干得有模有样,连工头都说红记顶得上一个专业工。
谁知红记盖房的瘾还没下去,施工队就停工了。因为买材料、请工人、打地基、筑地梁,钱像日子一样,不禁用,房子刚架构了基础模型,存折里的十万就见底了。
段珍红记看着这盖了一半的房子,急得嘴上起了泡。
左思右想,红记和段珍不得不跟在北京工作的小慧和小敏开口,“10万块钱,我算着怎么都够了,谁知赶上奥运会,建筑材料涨价,工人工资也涨了不少,现在不够了。”红记跟孩子们解释。
隔着电话,小慧和小敏都听出了父母的窘迫和为难。她们知道如果不是到山穷水尽,父母的尊严是不会让他们跟孩子张口要钱的。
那时小慧小敏刚工作,俩人住着地下室,生活尚且捉襟见肘,可是习惯了报喜不报忧的两人,只想为父母分忧,小慧从男朋友那里借了几万元,小敏从一个好心老板那里预支了半年工资,就这样想方设法凑了几万给家里用。
钱到位了,施工队那边又说干不了,红记一打听,原来是浇筑楼板的厂家,挤压的订单都排到了明年,红记的楼板最早也要到后半年了。
红记这才意识到建筑行业已经开始蓬勃发展起来,偶尔去趟市里,也随处可见“拆出新天地,建设未来城”的标语、建筑工地叮叮当当的作业、一座座密集高楼的拔地而起。
这股拆建之风也蔓延到农村,形成盖房风潮,红记察觉似乎一夜之间,家家户户都在盖房子,旧房翻新、一层的加盖二层、二层的建成小别墅……
农村追寻城市楼房的脚步迈得越来越大……
楼板一拖就从二月一直拖到了八月份。这期间,红记和段珍看着满院子的石灰、水泥、沙子、砖石像看嫁不出去砸在手里的丑姑娘。为了防止风吹雨淋,俩人给这一堆堆的材料盖上苫布,这苫布盖了揭开,揭开又盖上,楼板就是没动静。
一日吃着中午饭,段珍又和红记叨念起楼板厂。
她催促红记再去找楼板厂,红记说找也没用,现在只能等。
段珍急了,说:“没用、没用,天天等,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你不找你怎么知道没用。再耽误两月,我看你今年年底都住不上房,我可不跟你在大冬天住简易棚。”
红记说:“催催催,你就知道催我。你去催厂家啊?”
段珍把碗往桌上一摔,“当啷”一声,碗转了几个圈,掉到地上,碗口扣在土里。
红记看着段珍起身就走,骑上自行车走了,他喊了两声,段珍没搭理他。
段珍自行车骑得飞快,这一路上,红记、楼板厂、建筑工,以及盖房的种种不顺在心里翻腾,积压的怨气堆到了嗓子眼儿。如果不是风把泪花都吹回眼底,她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到了楼板厂,工人见段珍脸色很难看,直接带她去找了楼板厂老板。
见到老板的那一刻,段珍终于把压抑已久的委屈一股脑喷发出来。
她说,年初就交了定金,八月份了还不给做,今天要么给浇楼板,要么退定金。
她说,催了你们好几回,愣是不长不短、推三阻四,闹成今天这样,都是你楼板厂的问题。
她说,耽误我家半年盖房,耽误的工期怎么算,赔偿谁来付?
她说,眼看都快入秋了,再不把楼板浇出来,今年冬天就住你家了。
……
此时的段珍像愤怒的狮子一样,工人们都躲得远远地偷看。楼板厂老板的安抚和说辞在段珍火山喷发般的暴怒之中,迅速土崩瓦解。
红记赶来的时候,段珍和老板已经达成协议。老板承诺楼板会尽快浇筑好,一个星期之内派人安装。
回家的路上,段珍和红记骑着车,一前一后地走。段珍像刚打完一场硬仗一样,骑得很慢,有气无力。她心里像掏空了似的,刚才好像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做出撒泼打滚的泼妇行径。她自认自己温柔敦厚,从来都不屑用这样的方式,但事实证明,冷静理智有时反而不如情绪宣泄更能解决问题。
红记看着段珍的后背,小心翼翼地跟着,像卑微的仆从对主人察言观色。又一次,他让段珍冲在前面,自己缩在后面。红记痛恨自己的懦弱,自己怎么就是不能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为老婆孩子撑起这个家呢?
这一闹效果显著,楼板厂火速浇筑好楼板,派人稳妥地装上,后续的建筑程序终于顺利完成。
同年十一月初,树木抖落一地枯叶,换上莹白的霜雪时,段珍和红记终于搬进了新屋。尽管墙上还没刷大白、地上抹的水泥还没干透,屋里的土腥味还很呛鼻,但是段珍和红记仍然急火火地搬进去了。
像一个美梦一样,红记做了二十多年,现在这个梦终于落地生根,他又怎能不迫不及待呢?
对内部装修,段珍和红记兴致勃勃地自身所能达到的最高审美标准,选购了最时兴的家具,把几个屋子都填得满满当当。新屋终于置办停当,像个待嫁新娘般羞答答地等待众人的检验。
果然,房子的高颜值轰动了全村,村里人都过来里里外外看,说是要取取经,以后照着盖。他们脸上都带着夸张的惊羡的表情,啧啧地说,“看看人家这房子盖的。”
红记心里美啊,二十多年前的一口气,今天终于顺下来了。他在前院规划了菜畦,种上四季蔬菜。在后院开辟了花圃,洒下各色花种……
有了这个房子,红记的心又踏实又欢喜,心里跟淌蜜似的,他脸上总是挂着笑,跟谁都和和气气。在家呆不够,忙不停,花圃和菜园里的草拔得很勤,院里收拾得总是一尘不染……
段珍对他说:“住进新家,跟变了个人一样,比以前爱干净、爱收拾了。”
是啊,人创造环境,环境也塑造人。红记在这一方小天地将愿景落实,把美梦清晰,累并快乐着。
家是什么,家就是房子庇护下的父母儿女和三餐四季啊。
幸福的日子总是很短暂,2015年,这处房子迎来了它最最高光的时刻。
“美丽乡村行”的一行记者来到村里,应上级要求,他们要展示新农村建设的成果。这次采访,引发全村轰动,人人都希望能“上电视露露脸”。记者们经过考察走访,一致选定红记的房子作为重点拍摄场景地,红记成了新农村幸福生活的代言人。
视频短片不到10分钟,记者采用各种镜头语言,各种剪辑策略,展示韩家庄的巨大变化。
镜头一开始用黑白色调,展示了一条延伸向远方的暗淡土路,路上一头老黄牛哞哞地叫。
红记用原汁原味的家乡口音,说出记者给编写的顺口溜,给这一暗淡画面配上了解说词:
“南楼乡,穷韩庄
进村坐车如筛糠
硬化道路如腰带
泥土堆路旁
雨天一道泥
晴天土飞扬
夜间不见光
走路黑茫茫”
接着镜头变成彩色,先总体展示了韩家庄现在的高空俯瞰全貌,后分别介绍了村党委和驻村工作组修路、改建的成就、村里的低保户拐喜的新房、青青娘家新翻修的超市、村里小广场的锻炼设施、菊英和燕妮组织的村舞蹈队、蔬菜批发基地、养植业、木材加工等村里的产业。
短片在村长的感慨和对新生活的憧憬,以及村民围着宣传栏热议村里变化的场景中达到高潮。
最后出场的是红记和他的房子,像压轴的明星一样,记者采用了大量特写镜头,突出这个房子的体面和它承载的幸福生活。
镜头由入户门牌 “家和万事兴” 开始推进,随着厚重的实木大门缓缓打开,一面石灰影壁墙映入眼帘,上刻一个大大的福字,四角祥云环绕。小院里铺了蕃草纹石砖,左边是一片花圃,各种花开得艳,花圃两角分别种着核桃树和枣树。
镜头由下到上,缓缓提升,七级台阶,级级向上,全部用大理石砖铺就。
镜头向后拉,房屋全貌尽收眼底。三间宽敞的正房,上吊两个大红灯笼。大理石外墙,上白下青,清爽悦目。轩敞明亮的大窗户,青色瓷砖的台阶底座。红记打开一扇小门,后院是一片菜园长得郁郁葱葱,热热闹闹。
红记从菜园里摘下一颗磨盘大的南瓜放在前院台阶上,用家乡话面向镜头说:
“南楼乡 韩家庄
道路好走又宽敞
雨天不见泥
晴天土不扬
两旁多绿化
鲜花吐芬香
两个小广场
村民健身忙”
首尾呼应,对比突出了韩家庄村民的幸福地生活,宣传了新农村建设的显著成果。
这个宣传片后来成为村委会每次开会前播放的保留节目,起着重要的营造气氛、调动积极性的作用。
红记觉得很满足,他知道在农村,这样一处体面的房子,意味着相亲市场上的筹码和底气,有了房子就有了儿女幸福生活门票,他的儿子小龙,一定会在这处房子里开出幸福花,结出致富果。
然而,红记的满腔热情,在儿子那里就换来了一句“在农村盖房顶什么用?有这钱不如在城里付个首付。”
红记怎么都想不到穷尽一生,千难万难盖的房子,在儿子眼中就这么轻飘飘地一句话打发了。
他说:“城里房有啥好?跟鸽子笼似的,住楼上那么高,从窗户往下看都眼晕,哪有家里的房宽敞舒服?这可是给你盖的新房,上过电视的。”
小龙知道父亲一直以来的执念,并不跟父亲争执。只是父亲眼中千好万好的房子,他也就过年放假的时候住上几天,尽管他在城里租的房还不如家里厕所大,但是那里有他的事业、生活、未来和梦想。
他不想指出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盖房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父亲的一厢情愿,而母亲也一直以父亲的愿望为愿望,仅此而已。
房子还没住热乎,就忽然被打入冷宫。红记现在再吹嘘家里房子多好多好,就像遭逢没落的贵族子弟还端着少爷的架子般不合时宜。
红记和段珍整天守着空落落的房子,心气下来了。这几年不比往年,很多像小龙一样的年轻人都去城里买楼,留在村里的也仿着城里楼房的样式盖起了二层小楼。
把农村的房子放在城市相亲市场,就像拿着日元到美国花,身价大跌。小龙的相亲自然遭遇重挫。他毕业后在城里搞装修,也谈过几个对象,相过几回亲,就是修不成正果,一晃就三十了。
红记不明白两个女儿的婚事都顺顺当当,怎么这个儿子就死活说不下个媳妇呢。
媒人泄漏天机似的跟红记说,“你得城里有房。人家姑娘一听城里没房,连见都不见。”
红记这才思忖起小龙那句话,“在农村盖房顶什么用?有这钱不如在城里付个首付。”
关于年轻人都在城里买房这件事,红记是不理解的,祖祖辈辈的庄稼主子盖的房子都是平铺开来的,既接地气又敞亮,而且大门、朝向、位置都有风水讲究。城里人多地窄,不得已把房子摞起来了,建得高高的,进屋还得先上楼。而且一户顶多100多平,也就家里客厅这么大,那怎么能住得开呢?村里那些跟风建二层小楼的,二层都成了摆设,夏天晒冬天冷,谁家不悔得肠子都青了。
但是这些年,村里年轻人确实都往城里跑生活,越来越多的人在城里安家落户。村里看着热闹,实际热闹的也只是蔬菜批发市场为中心那一块,每年外地收菜的一走,村里就一下子冷落了。
老一辈辛苦走出的种蔬菜大棚的致富之路,给这批年轻人买了书、上了学。但是现在年轻人活着吃不了苦,或者不屑走父辈的老路,谁都不愿意钻大棚,让自己鞋和裤脚沾上泥。老年人逐渐干不动,曾经辉煌热闹的蔬菜批发市场后继无人,全靠红记段珍这些说老不老的人,说年轻不年轻的人支撑。
村里除了过年过节热闹几天之外,其他时间就只剩下在门房坐着的老人和玩耍的孩子。和全国很多农村一样,韩家庄成了“留守村”,归乡的游子们偶尔在村里走走,无不生出感慨,热闹是他们的,村里什么都没有。
渐渐地,红记动了去城里买房的心思。然而一打听房价,老两口吓得直嘬牙花子,倒吸凉气。
自家房子搬不到城市,小龙又不肯回农村,婚事始终成不了,眼看三十了,小龙还是一副不阴不阳的死样。
红记没法,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跟段珍说, “哎,你说我替他盖房、替他死都成,总不能替他结婚吧。”
此时,嫁到福州的小敏生了一个胖儿子,让红记和段珍去帮忙带孩子。老俩口一合计,亲孙子带不上,带带外孙子解解馋也可以,不跟着这个逆子置气了。索性把菜地一租,房门一锁,去了福州。
小敏家住在福州市郊一处高档小区。老两口第一次走进小区,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哎呀,这不就跟住在公园里一样吗?绿树红花,假山流水,一草一木,都设计得恰到好处,从哪个角度看都跟一幅画一样。
小敏家是三居室,段珍和红记住一间,住的时间长了,红记和段珍都慢慢觉出住楼房的好。
“怪不得都愿意住城里,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洗衣不用手,洗澡有热水,买菜有超市,带娃游乐场,是比老家住着舒服、方便。”
红记心想确实如此,自己在老家一到冬天冻得咳嗽气喘,在福州这几年就没犯过,光凭这一点,住城里就比呆在农村强。再说自己俩闺女不都嫁给城里有车有房的人家了么,将心比心,凭什么让别人家姑娘跟着小龙住农村老家呢?
红记带孩子带得心焦,让女婿帮着找个事干。女婿在一家建筑公司做经理,把红记安排到公司里做做保洁,干些杂事。
红记乐意干这活,干得兢兢业业,不光是为了每个月2000元的工资,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跟房子打交道,一进工地就觉得亲切。
女婿所在公司承建的房子,各种户型、各种朝向、各种价格的房子他都去看,看得兴致勃勃。在红记眼中,这些不光是水泥混凝土的结合,更承载着不同的生活,“人活一栋房,人死一副棺”,房子就是人活着的归宿,人生的见证。
有段时间,红记被调去园林绿化部门帮忙,帮着铺设一条石子路。他偶然看到一张3D设计图,图上溜光水滑的石子,一颗一颗嵌入蜿蜒曲折的小路,排成鲜花或云朵的图案,在葱郁的草地上流水一样延伸。在绿树凉亭掩映中的几幢楼房,映衬着白水蓝天,光艳夺目,引人遐想。
红记感慨,一条小路都设计得这么美,住在这样的小区、这样的房子应该很幸福吧?相比之下这些房子的天姿国色,自己老家盖的那几间房就跟粗使丫头一样。
红记还跟女婿交流,明白了很多房子经,大到国家大势,全国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几乎全国人都在掏空所有钱包买房,建筑迎来了最辉煌的时代。小到石家庄的房子价格,一天一个价地节节攀升,高得人心里直哆嗦。买房的人一窝一窝地涌向售楼部,好像跟买白菜一样,让红记慌得不知所措,“现在人都这么有钱啦?”
红记和段珍心里都油然生出感叹,时代变了,老脑筋该换换了,老家的房子不时兴了,年轻人都进城讨生活,“城里不买房,一切都白忙”。
老两口在福州住了几年,把孩子带到上幼儿园,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待下去了。主要是因为小龙三十有三了,如果再不结婚,就成了村里的老光棍。这种羞辱是红记和段珍怎么都不愿意承受的。他俩整日忧心,怎奈鞭长莫及,一催婚,父子俩就针尖对麦芒,说不上几句就呛呛,再说就挂电话。
所思右想,红记觉得孩子的婚事还得靠老人张罗,于是下定决心回石家庄。段珍和红记都暗下决心,这次回去,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在市里买上一套房,打发小龙尽快结了婚,才算了结了这桩夙愿。
决心已下,老两口毅然登上回石家庄的火车。几千公里的路程,窗外景物变幻流转,接近燕赵大地时已秋叶凋零,百草枯萎,寒意渐浓。红记心里盘算着买房大计,眉头紧皱,表情凝重,脸上的皱纹像刀砍斧劈似的,给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之感。
红记觉得这次买房比他盖房子还要难上百倍,首先就是没钱。小龙兜里比脸还干净,他们老两口也没什么积蓄,上哪凑那么多钱买房啊?
为了这个不可能实现的任务,他们只能在两个儿女身上做文章了。对于这两个嫁出去的女儿,红记和段珍既自责又无奈,尤其是红记,他甚至痛恨自己年轻时的混账和无能,老了非但不能帮衬孩子,还要孩子们的接济。上次盖房已经让两个女儿凑了一笔钱,现在买房又跟孩子们张手。
红记实在不好意思张口,让段珍跟孩子们说,段珍给孩子们打电话,说,“都怨你爸没本事,不能给你弟在城里买下一套房,你们当姐姐的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打光棍。”
红记和段珍拉下老脸,曲折迂回得跟小慧小敏两姐妹旁敲侧击了好几次,让两个姐姐说什么都要给小龙买房尽点心出点力,说白了就是凑点钱。
刚开始红记和段珍说一人凑个十万八万的,小慧小敏对给弟弟凑钱买房早有心里准备,她们想为父母分忧,这些年工作,每个人手里多少有些积蓄,凑个十万八万的都可以接受。
但是石家庄房价像坐上火箭一样,飙升的速度远远超过了红记的预期。红记考察一圈行情,最后咬着后槽牙对小慧小敏说:“一人给出二十万吧。”
这二十万说出去,红记觉得嘴发烫,心发虚,跟在众目睽睽下讨饭一样,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二十万?!”
小敏和小慧也都惊得倒吸凉气。
小龙看出姐姐们的为难,说:“买得起就买,买不起别硬买,没必要掏空家里所有人的钱包,给我买房。”
小龙的态度在红记看来就是不负责任,父母的一番苦心都让狗吃了。
他埋怨小龙工作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一点积蓄,买房子不光出不了一点力,还说风凉话。
小龙说:“你都干一辈子了,攒下多少钱呢?还不是一穷二白?”
红记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无仇不父子”,红记一辈子好面子,没想到老了竟然被儿子把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气归气,房子还得买。
小慧、小敏看不得父子成仇、父母忧心,被迫做了伏地魔。这背后的夫妻的矛盾纷争、利益权衡自是难以避免,好在两人的丈夫都还还算通情达理,最后竟然真的凑出了40万。
再加上老两口和小龙的积蓄,搜干刮净凑了50万。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这50万使老两口有底气看房了。一有空,老两口就坐上车,辗转于各大售楼处、房屋中介,看大楼盘、小楼盘,期房、二手房,楼龄新的、楼龄旧的、有电梯的、没电梯的、二环内的、二环外的……形形色色的房直看得老两口头晕眼花、天昏地暗。
房价都飙升到两万多了,似乎只能上升,永远都不会掉下来,售楼处每天都挤满了人,人人都好像撒癔症似的陷入买房的疯狂之中。
他俩被这阵势吓傻了,吓慌了,周围都是这样的声音:赶紧买吧,现在50万能买个卧室,过几天,只能买个厕所了。
老两口天天合计手里这点钱,这五十万是够交首付,可是各种他俩闹不明白的税和费,还有三十年月月都要还的月供,让他们头上始终好像顶着雷。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老两口看得眼也花了、心也烦了。一度想甩手不干,放过自己,也放过孩子,儿孙自有儿孙福。
可是不行,作为结婚的必需品,房子是非买不可,而且好不容易凑齐的这50万。
一日,红记和段珍又去看房,在一个售楼处,靓丽的售楼小姐轻启朱唇,介绍了房子的地段、朝向、楼层、户型、商业配套、园林绿化之类,带着红记和段珍看了样板间,然后拿出销售记录,说房子就剩几套了,过了今天就没有了,让红记和段珍先交一万元定金。
段珍说:“要么就定下这套吧,虽说在二环外,偏点,好在咱们手里的钱够交首付的。”
红记也没主意,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十分为难。
正商量间,只见售楼处急冲冲走进了一男一女,进门就对另一个售楼小姐说:“还有两居吗?我看了一圈了,就咱们这还有小两居。”
“只剩下两套了,一个十层、一个十七层。”
“我们要十层,现在就交定金。” 一男一女跟着售楼小姐进了一间办公室。
红记和段珍交换一下眼神,惊呆了。红记咬咬牙,对段珍说:“定金交就交吧,不管到哪,迟早也是交。”
红记和段珍取了一万元,交给了售楼小姐,定下了一个十七层的两居。
两人坐公交回家,车上人不多,大家各自坐在座位上,面容严肃,显得心事忡忡。
寂静突然被电话铃声打破,车后座上一个三十多的女人满面愁苦、神情焦灼,她直起腰,急急接通电话说,“姐,明天就该交月供了,交不上,人家就收我房,到时候我房子没了,还要欠银行一大笔钱。我实在没办法了,您再借我这一次吧……”
电话那头持续了一段时间,女人颓然挂断电话,瘫坐在座位上,呜呜哭了起来,声音不大,却穿透了车上所有人的心。
人们七嘴八舌地安慰询问:“妹子,这是咋啦?”
女人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还不是因为买房子……。买之前,算着我和老公两人的工资加起来,扣除花销,怎么都够付月供…… 开始还月供后,不知怎么回事,月月都超支,每个月都差1000多,为了还月供,我和老公月月都得借钱,把亲戚借的都不愿意搭理我们了……, 我和孩子他爸连病都不敢得,买个冰棍都舍不得……”
段珍红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感这定金交得仓促了。这小两口都有工作尚且觉得每月月供压力山大,就凭小龙的收入怎么承担得起这每月三四千的月供呢。
回到家,躺在床上,红记翻来覆去睡不踏实,一闭眼就是公交车上那个女人愁苦的脸和“呜呜呜”的哭声,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又看到大雨滂沱,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他拼命奔逃,跑啊跑,他跑过老家那片坑、跑过麦田、跑过轨道和车流,跑过森林般的楼区……水始终跟身后,不紧不慢,有时悄无声息,像蛇吐信一样舔一下脚后跟,有时又扬起排天的巨浪,要把他一口吞没……
他拼命跑啊跑,一直跑到悬崖边。他喘着粗气、惊慌四顾,背后的水结成一张漆黑的幕,向他压过来,他不断后退,突然脚下一空,掉下万丈深渊,悬崖下暗黑的深海涌起如鬼魅般的巨浪……
“啊——”一声,红记惊地从床上跳起来,胸腔里轰轰作响,像刮着寒风、下着暴雨,让人战栗不安。
他摸着汗津津的额头,对段珍说:“不行,这个定金得要回来,我一想到后半辈子都要还银行钱,一还30年,那不跟套上鼻环的耕牛一样吗?”
第二天一早,红记骑着电车上了售楼部,找到昨天的售楼小姐,表明来意。
售楼小姐拧紧眉头,说道:“都签了字的,定金不退。”
红记苦苦哀求,售楼小姐怒目厉声,一句比一句难听。
“没钱,您别签字啊。没钱买什么房啊?”
“既然签了字,含着泪也得交钱啊,不然就是违约。”
红记与售楼小姐吵嚷起来,一会售楼部人多起来,售楼小姐语气稍缓,对红记说,要请示一下领导,让红记先回去。
红记再去,售楼小姐已经不在,工作人员又打发他回去等消息。
红记又去了几趟,不是搪塞就是推诿,要么就是找不到人。这一拉扯竟然过去两个多月。
红记再去的时候,发现售楼部聚集了一大圈人,扯了横幅,在那里齐喊,*****延期交房不赔偿,房子烂尾、售楼部虚假宣传、价格欺骗,还我血汗钱……。再看原来人流攒动的售楼部,此时大门紧锁,人去楼空。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看到红记,伸过手机来说:“你也是被坑的业主吧,加这个群,咱们一起维权。”
红记扫进一个名为是“****业主维权群”的微信号,群里各种信息和讨论让红记看出一头冷汗。这个黑心开发商,不光延期交房,还因为资金链断裂,房子烂了尾。群里还有人搜集了大量证据证明售楼过程中存在虚假宣传、价格欺骗等一系列问题。
一时间群里一片沸腾,怨气冲天。
有的人是贷款买的新房,现在房住不上,结婚告吹;有的为了孩子上重点学校,现在只好另寻他路;有的人掏光了三代人的钱包凑钱交的首付,一夜返贫;有人担忧房子住不上,还要承担高昂的月供。有的人控诉黑心开发商无法无天,连手续都不全就敢出售,简直是犯罪;还有人担心官商勾结,一手遮天,维权之路难于登天……
红记越看越觉得腿发软,头发晕,心像别狠狠揪了一下似的,说不清是后怕还是庆幸。他仰头望天长呼一口气,天气灰蒙蒙地,给远处高低错落、密密匝匝的楼房披上一层厚重的灰尘,让人感到透不过气。
红记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一个面色黝黑的六十多岁的老人扶住红记,两人找了一处台阶坐下。
老人说:“别着急,坑的不是一户两户,这么多户呢,咱们一块想办法,政府怎么也不能不管。”
他问红记,“你买了是哪个户型?”
红记说,“还没买,只交了一万元定金。”
他一听,“哎”一声,说:“你才交了一万,我交了四十万。”
寒暄一阵,红记才了解到,老人是平山县人,姓王,微信名就是他的本名,叫“王玄奎”,老两口都在家务农,儿子三十岁,在石家庄做打工,还交了个女朋友。为了给儿子买婚房,他把家里的房子、地都卖干净了,本打算婚后跟着儿子到城里享福,没想到反而被坑了。
他说:“这几天,全家都急疯了,老伴病了在医院,儿子也在想办法维权。”
红记感到老人的苦闷像化不开的盐疙瘩,即便是布满老茧的伤口,都被蛰得生疼。
红记反过来安慰他说,“事到如今,只能团结起来,跟开发商讨说法。”
王玄奎没答话,也没点头,红记在他眼里看到一种平静的绝望。
这一万元丢得实在不甘心,但是红记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当学个昂贵的教训,那就是买房不是赶集买菜,可以挑挑捡捡、可以讨价还价,买方和卖房本着一个愿买,一个愿卖的原则公平交易。买房则大不一样,开发商套路多,陷阱防不胜防,除非铁定不买房,一旦买房,老百姓就像案板上的鱼肉,开发商左一刀右一刀,不把你身上油水榨干不会轻易放过你。
经过这一番反思,红记和段珍捂紧口袋,再也不敢轻易交钱了。他们觉得买房得找个懂行的人、知道里面弯弯绕绕的人,有这样的人把关,自己才能少踩坑。
段珍想起姨姨家的蓝珍姐,她在石家庄郊区当村书记,主抓村民回迁安置工作。段珍托蓝珍买一处房,算是托对了人。
蓝珍找了几处二环外他们村回迁的房子,对段珍说,这些都是知根知底的,买着放心,价格公道。
红记听女婿说过小产权房的各种风险,但是总价便宜,这是红记和段珍无法抗拒的诱惑。唯一的缺点是小产权房,小产权房只有大产权房的一半价格,但需要一次性交完全款。
老两口相中一套90多平的两居室,总价70多万,还差20多万呢。
红记和段珍合计着把家里的宅子卖了,早到了孩子们的反对。
小龙说,“家里的宅子说什么都不能卖,我老了还回来住呢。”
小慧小敏也说,“房子买不下就不买,老家的房不能卖。”
那个地方是姐弟三个长大的地方,是他姐弟三个玩耍的乐园,是童年生活的见证,是回忆,也是念想,是全家心血的凝聚啊。
老两口看了又看,凑了又凑,和房东谈了又谈,始终谈不拢。
蓝珍看姐姐姐夫为难成这样子,说:“姐,你有多少就出多少,不够的我给你添上。我看我要不拉你一把,这个房你是买不下的。”
段珍拉着蓝珍的手,吧嗒吧嗒落下泪来,“妹子,你姐姐、姐夫就这点能耐,都是为孩子。以后小龙挣了钱肯定还你。”
蓝珍说:“你啥时候有钱了再说吧,先买下房住进去,别耽误了孩子婚姻大事。”
这个楼房总算是买上了。交接手续在蓝珍的见证下,双方签字,顺顺当当。
红记交完钱,领到一把钥匙,钥匙冰冷坚硬,泛着金属光泽,在手里沉甸甸的。
红记把钥匙揣进裤子口袋,骑上电车回了家,一路上,钥匙戳着大腿,红记感受到一份坚实而冰冷的痛感,让红记空落落的心里有了踏实沉重的感觉。
回到家,正是下午,太阳快要落山,段珍没张罗做饭,红记也没去后院收拾菜园,两人不约而同地在门房里坐下,吹着晚风,看着晚霞,一言不发。
天边的晚霞不断变换着姿态,老两口看得入迷,似乎忘记了岁月。
房子的装修都是红记一个人做的。他在福建施工队短暂的工作经历,装修里面的水深坑多,不亚于买房。好在小龙在这个领域是老手,他联系了一个装修队。
红记不放心,天天去监工,后来索性卷了一床铺盖住进了四壁透风的楼房,跟工人一块吃,一块干。他得提防工人偷工减料,打下手赶进度,还要给这个递支烟,给那个送杯茶,求人家装得尽心些。务必使家里的走的每一道线,铺的每一片砖都可心可意。
装好的第二天,屋里空空如也,红记和段珍一人抱着一盆绿萝,欢天喜地住进来了。
买房欠了二十多万,屋里家具至少三万才装得满,老两口又马不停蹄在市里找了工作。
段珍去超市做保洁,一个月两千,红记在一个办公楼里做门卫,一个月一千八百五,管一顿中午饭。俩人一个月除了吃住,能攒三千块钱。
攒的第一个月,俩人趁休息日,揣着三千多块钱,去家居市场买了一张双人床,结束了打地铺的生活。第二个月买了一张实木桌,结束了席地吃饭的日子。后来又攒了几个月,定制了两组大衣柜,一个放到主卧,一个放到次卧。
沙发,段珍和红记产生了分歧,红记喜欢皮的,段珍嫌贵,看中一个布的。段珍说,小龙以后有了孩子,皮沙发不禁造,铅笔一戳就是一个坑。红记一想也是,就买了一个四座大沙发,外加一个贵妃榻。
冰箱、电视机、电脑桌、洗衣机……, 家里置办的越来越像样。
段珍和红记置办楼房,像年轻了似的,浑身有用不完的劲,两人工作也起劲,一天工都不耽误,老两口常常念叨,咱就这么敢,再攒几年,凤珍的钱就能还上。
婚房都备好了,就等着小龙结婚了。段珍想得长远,小龙一结婚,他就和红记回老家,绝不在儿媳妇面前碍眼。
红记和段珍动用七拐八绕的亲戚、一个单位的,一个小区的,凡是说得上话的人都给小龙说对象。把排队相亲的姑娘记了三大页纸,红记统筹规划,制定了极为有效的相亲表,务求达到一个月定亲,半年内结婚的目标。
小龙被老俩催着推着甚至押着呵斥着,走马灯似的,一天见一个,周末见俩,晚上还要加班在网上相亲。对象都相了一个排,都是谈着谈着就没了下文。
小龙最后都相得木了,见谁都一副不哼不哈,不咸不淡的死样。
红记急得直嘬牙花子,不断叮嘱小龙,“你给人家打个电话,约人家吃个饭,逛个街。”
催得急了,小龙干脆摆烂,“哎呀,不合适,约什么,要约你约。”
终于在又一次相亲失败后,红记像斗败的公鸡一样,嘶哑着喉咙喊,“祖宗,你到底想不想结婚?你给我个准话,别再折腾我和你妈了,行吗?”
“爸,我跟您说,我觉得我现在不配结婚。我这几年光折腾没挣着钱,你们张罗给我买个房,一共75万,我就添了1万。剩下的都我姐和你们借的。连装修我都没拿一分钱,我有什么脸住进去。我后半辈子背上这么多窟窿,我不拼命挣钱怎么办?“
小龙见爸没说话,好像听进去了,又接着说:“就石家庄这工资水平,不吃不喝,要攒7/8年才能填平这个房子的窟窿。就这条件,我拿什么跟人家姑娘处对象,就是结了婚,日子也过不下去。我想好了,要想挣到钱,就得到大城市去,过完年,我就去北京找工作。”
小龙大年初三就走了,没跟爸打招呼。
无仇不父子。
红记一下子没了精神头,上班也提不起劲,常常神情恍惚,长吁短叹。“我这一辈子谁都没服过,没想到老了老了,让儿子给治住了。”
俩人冷战了大半年,红记不给儿子打电话。可没少给同在北京的小慧打电话,让小慧劝小龙抓紧时间找对象,千万不能打光棍。
谁知小慧反而劝爸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什么结婚不结婚,生娃不生娃,都是年轻人的自由,还说不能用老一辈的思想绑架年轻人。
红记气得脸一阵白一阵红,连段珍听了都动了肝火,为孩子操持了一辈子,到头来成了绑架孩子的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俩怎么也想不通,怎么年轻人进城待几年都变了呢。
于是,这套楼房又成了老俩口住,他们继续当保洁和保安。
段珍每天把家里擦得一尘不染,中午的时候也不敢把窗帘拉开,怕把家具晒坏了。
红记当保安的办公楼,有一次公司搬家,把一些坏了的桌椅、枯了的盆栽都当垃圾丢掉了。红记看着怪好,捡回来一棵枯了的发财树,放在电视旁,细心照料,几天时间就长出了绿叶,屋里一下子绿意盎然起来。
后来,红记和小龙的关系缓和,红记借去北京看病的机会,去小龙那看看。小龙说他跟人合租,要给红记订旅馆。红记执意不去,说:“咱爷俩挤一挤,凑合一宿就行了。“
小龙拗不过他,只好带他去了合租屋。
那是一个三居室,住着四家,一共六口人。客厅用预制板隔出一个小间,放着上下铺,厅里就剩一条小窄道,乱七八糟摆着各种鞋。
小龙住一个10平米左右的单间,里面只一张床,一个电脑桌,一个巴掌大的小侧窗,只能开一条缝。
红记去了一趟厨房,水池里杂乱地摞了一堆碗筷,上面飘着油花。墙上地上都是油污,踩上去黏糊糊的。
晚上父子俩挤在一张床上,红记喘气呼噜呼噜的,带着滞浊的鸣音,把北京的夜拉得漫长沉重。
小龙说:“您这次来北京好好看看您的肺。”
“看也看不好,老病根了。”
……
红记沉默了一会,说:“北京买房多少钱?”
小龙一惊,起身说,“您可别想了,把我卖了在北京都买不上房。”
“非得在北京不可吗?”
“也不是,在北京就是挣几年钱。”
“那是几年呢?在石家庄就不能挣钱吗?”
……
“挣钱是一辈子的事。谁能几年就挣够钱呢?再说多少钱算够呢?钱什么时候都能挣,婚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成。“咳——咳——”红记说得急了,咳嗽憋得满脸酱红。
“爸,别说了,早点睡吧。”小龙翻了个身,拍拍被子说。
2018年春节刚过,沉默很久的维权群突然因为一则消息,炸开了锅。一个人转发了一则消息,正是这两天新闻上劈天盖地报道的公交车恶性伤人事件。
据报道,2018年2月20日傍晚,940路公交车,由石家庄北开往刘林铺。在西古城站,一名身穿黑色帽衫的男子从前门上车,车行至桥下路口时,他突然从怀中掏出匕首,在公交车内乱刺。司机紧急刹车,开门疏散乘客,一边拨打110报警。暴徒也跟着下车,继续追赶乘客,有多名乘客被刺伤。
该男子被随后赶到的民警带走,截止到晚上10点,证实目前已有3人死亡,6人受伤。
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事件,引爆了各大社交媒体,舆情汹涌,维权群里更是激荡起无数浪花
“听说这个人是王玄奎的儿子。”
“🤔?不可能吧,造谣转发超500次可是要判刑的。”
警察都到我们村调查了,你说是不是真的?
王玄奎在群里吗?
不在,维权无望,一年前就退出了。
😱,他儿子这是为啥啊?
还不是房子闹的,房子烂尾了,住不进去,还要掏月供,压力太大,报复社会。
老王的儿子我见过,个不高,瘦瘦的,看着挺安静的,没想到人狠话不多。
越是安静的人越容易走极端
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也不至于走这一步
咱们维权这么久,来回踢皮球,谁管过咱们死活。敬他是条汉子,做了我不敢做的事。
老王现在怎么样?我记得咱们维权抗议时,他每次都来。
因为房子烂尾,他儿子女朋友跑了,老王媳妇气病了,住了几个月院,死活不再住了,回家不久就死了。
听说他儿子房子被银行收回了,买了三年的房,房没了,钱没了,人没了,还欠了银行一屁股债
天啊,老百姓还有个活路吗?老王日子可咋过啊,太可怜了
开发商赚的就是丧天良的黑心钱
这几年大家都被开发商坑死了,我要不是托人谋了份差事,勉强能供房,也想跳楼,一死了之了。
要跳叫上我,烂尾楼顶,风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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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如果无所作为,任由开发商、银行这么鱼肉百姓,还会有更多的老王儿子
趁着这次公交车杀人事件,咱们再一起去上访,就不信没天理了
政府、开发商、银行本就蛇鼠一窝,我对维权已经不抱希望了
同胞们,这辈子被套牢了。下辈子都记住了,死都不当房奴。
……
大家谨慎发言,小心封群
……
短暂的甚嚣尘上之后,维权群又恢复沉寂。
红记感觉心很累,仿佛一下子老了。他以前做保安,常常跟人家扯闲篇,现在似乎不愿再开口,有时甚至说不上两句就打起瞌睡来,还常常忘事。
回到家也常常觉得没事干,又经常很烦躁。以前他可以在家里的沙发上坐几个小时看电视。自从北京回来后,他还是坐在沙发前,电视开着,就是记不住看了什么。
段珍有时拉着红记饭后在小区溜达一会,红记也懒懒的,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
红记使劲捋一捋自己灰白的头发,像是问段珍又像是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老了呗。”段珍说。
2020年6月,红记刚下班回来,突然手机嗡嗡作响,一看是村支书。
接通之后,村支书难掩兴奋,连珠炮一样说,“红记,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咱们村要拆迁,你这一周回来签署拆迁安置补偿协议,根据宅基地面积给补偿。你这一周一定要赶回来签约,人家让三天之内搬迁。”
“这么快?”
“快?搬得慢的,赖着不搬的,补偿少。村里能搬的都搬了。”
村里十多年前就传出要拆迁的消息,靠拆迁实现致富发家一直是村里人多年的美梦。可是左等右等,越等越没影,拆迁就像空头支票,光看着眼馋,就是兑现不了。
为了签协议,红记和段珍又回到老家,许久不住,屋里满地尘土,菜地长满了杂草,窜得比人还高。正房屋里进了麻雀,在窗户上坐了窝,拉了屋地一堆鸟屎。
“老屋住人百年不塌,无人居住五年就垮。房子再好,没人气养就坏得快。”红记摸着实木大门,在屋前屋后转了好几圈,恨不得把这房里的一草一木都看在眼里,刻在心上。
这房子连填坑带盖房,前前后后三十年,一辈子的积蓄和心血,就住了不到五年,沙发的塑料模还没撕,就要拆了。
红记心里一阵绞疼,“可惜了,这么好的房。”
从家取了宅基地的本,红记就去村委会签字。
迎面碰上拐喜满面春风地走来。
“红记哥,你也回来了。”
“喜儿,你补了多少啊。”
“我那块巴掌地,补了两套房,另给三十万。”
“霍——,喜儿成大款了。”
“跟哥你没法比,你家大业大。”
红记家宅基地连房带院一共一亩零八分,装修不论。根据拆迁安置补偿协议,开发商补给三套房,另给八十万。因为蔬菜批发基地的缘故,韩家庄村的补偿比别的村都高出一些。
这三套房就建二十里外的南楼和东吉交界的地方,占用了一大片耕地。
补偿款实打实地给了八十万,红记和段珍都很高兴。“一辈子的积蓄和心血,原来是报答到这儿了。 ”
“小龙老说挣钱难,老天爷这是看小龙没钱结婚,给咱送礼钱来了。这些钱,就是把蓝珍、小慧、小敏的钱都还上,还剩下三十万,彩礼钱结婚钱都有了。有钱就是没烦恼。” 段珍欢喜得像天上掉馅饼。
然后,对于这次突如其来的拆迁,村里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连宝、敏忠、玲娟他们都反对拆迁,这些年他们守着蔬菜批发市场的地利,出租、卖药、开饭店,挣得盆满钵满。房子他们不稀罕,至于补偿的那几个钱,几年就挣回来了。房子好买,买卖断了再续可就不容易了,这一拆迁无疑是断了他们的财路。
玲娟、连宝和敏忠他们号召商户们集体抗议拆迁,闹来闹去,主要就是对拆迁补偿不满意,认为他们的房屋都属于商铺性质,理应比普通民户赔偿多。
对此,村支书就一句话,“拆迁是板上钉钉的事,胳膊拧不过大腿,要想补偿好,签字要趁早。至于补偿款,都是村里的房子,不存在居住和商铺的区别,统一按照拆迁标准补偿。”
谈不拢,连宝他们就与开发商和村支书起了冲突,争吵中,连宝突然脸色铁青,手捂心口,晕倒了。大家七手八脚把连宝弄上车送到了县医院。
听说此事,红记带着香蕉和菠萝去县医院看望连宝,连宝闭着眼躺在床上,又黑又瘦,像一团揉皱了的宣纸。瑞芳坐在床边,黑眼圈很重,一看就知道是熬坏了。
“连宝这是因为啥啊?”两人走出病房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红记问。
瑞芳嘴角起着燎泡,一开口嗓子又粗又哑,
“连宝憋屈啊,你说这拆迁十年都没个长短儿,一说拆,三下五除二就要拆个干净。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我和你连宝哥去年刚盖了个二层小楼,都是照着城里时兴的样式盖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没白天黑夜地盖,你连宝哥都累脱相了。就打算住一层租一层,一半租给春堂开诊所,一半给隔壁玲娟饭店扩建。都是年前讲好了的,人家第一季度的租金都给了,结果现在要拆了。”
“你家也得有一亩地吧,补偿八十万,怎么都够了。”
“是给八十万,可是翻修这个二层小楼也花了我们八十万,里外里相当于白让人家把房拆了。盖房的时候,大姑娘就劝我,让我有钱去城里买房,你连宝哥说城里买房是给人家钱,自己盖房出租是给人家给我们钱,说什么都不去城里买房。后半辈子吃喝都指着这房子呢,就把一辈子积蓄都投进去了。”
瑞芳说着说着嗓子就出不来声了,只剩下干嚎。
红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长叹一声说,“哎——,人老了,钱啊、房啊,这些身外之物都看开些吧。”说完自己都觉得没底气,心里狠狠地骂自己一句,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拆迁对自己是颗糖,对连宝就是砒霜啊!
红记离开的时候,在连宝床前坐了一会儿。他想起年轻时跟连宝因为量地边打架的情形,那时都年少生猛,在房子上寸土不让,毫厘必争,不肯吃一点亏。
他们这一辈人为房子穷折腾一辈子,吃下了那么多吃不下的苦,咽下了那么多咽不下的气,到死都为房子,值得吗?
他看着连宝,连宝瘦的只剩一把干柴,眼窝深陷,脸皮都塌下来,漏出高耸的颧骨。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爹,四十年来年前,爹就因为丢了队里八十块钱,想不开,在医院躺着几天滴水未进,走的时候就像连宝一样瘦。
一个月后,连宝死了。
连宝的死,让红记似乎放下了很多事,手里握着四套房,卡里存着几十万,他照样做着门卫,一个月挣那两千块。
他甚至不再催着小龙结婚了,觉得人不一定非要结婚才过得好,就像人不一定非要住好房子才有尊严。
红记有时回老家转转、有时去新楼里看看,却总是意兴阑珊、若有所失的样子。他最近老想起以前的事。想起爹用捡来的一砖一瓦修补起来的“四脚硬”;想起爹丢了钱,在镇上失魂落魄,见人就问“你偷我钱了吗?”情形。想起自己填坑盖房那些年吃的苦受的累。想起村里的人和事,
想起40年前,他在坑边看到的晚霞。
“时代变了,我老了,不行了。”红记常常生出这样的感慨,他对孩子们说,因为他始终学不会用电脑搜索、用微信转账。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像学生面对一张不及格的考卷,好像抱怨题目难,又好像埋怨自己笨。
“时代变了,咱们老了,不行了。”红记也跟段珍说,好像在安慰段珍,也好想安慰自己,是释然也是无奈。
2021年12月的一天,红记出了车祸,他在那条每天都走的路上被车撞了一下,他仰面倒地,感到天旋地转,地上的楼、树、人群都从地上掀起来,汇成极速地旋转的墙,像龙卷风一样把他吞噬……
段珍、小慧、小敏和小龙,把红记丧在村南老宅旁边的地里。
时代洪流滚滚向前,红记最终留在了村南的老宅,留在那片水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