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堇白
1
前几天早上第一节课,我酝酿了好久的情绪,满脸真情,音调压低好几个度,柔情似水地对同桌妹子说道:“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和你的未来。”
妹子是看《红楼梦》的人,此刻却凤眼圆睁,大喝一声:“滚你丫的。”
全班同学应声回过头来,齐刷刷朝我俩的方向看来。
我只好嬉皮笑脸,连连点头致歉:“不好意思啊,何潇这丫头片子,最近没管教好,我回家再收拾她。”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的,但何潇冷眼看我,一脸仇视,恨不得拿刀剁了我,就放在案板上剁成肉馅的那种,我只好戴上耳机背过头趴在桌子上听歌。
滚就滚,大不了几分钟之后再滚回来就是了。
2
何潇,美名其曰:伊人何处寻,潇潇江水侧。
听她的自我介绍,你一定觉得这是个温婉善良,笑不露齿,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的邻家妹妹。
我丫的!当初就是这么被骗的!
她倒是长得一副娇小的体格,楚楚动人的面貌,水汪汪的大眼睛,如瀑的长发。可是她啊,简直是人面兽心,这是我和她朝夕相处六年得出的不二真理。
高中三年同桌,大学三年同桌。
别人看来:我们好有缘分。
我看来:特么全靠我死撑。
高中开学第一天,我早早地就去报到了,收拾妥当以后就趴在教室窗户那边第四排睡觉。
我是被一声无比温柔的问候叫醒的。
“你好!同学,我……可以坐在这里么?”那时我正在梦中,恰好梦见自己乘一个龙舟游山玩水,我好像刚中进士,头戴一顶崭新的乌纱帽,两边的双翅还忽闪忽闪地摆动。
这时,龙舟的金丝帘幔突然揭开来,我觉得会走出一位美人来,于是我在听到那句温柔的问候时,连眼都没有睁,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能腐败。
于是,我就被大家哈哈哈的笑声惊醒了,抬头看去时才发现是一个清秀的女生在问我问题,我一收刚才睡意朦胧的样子,龇牙微微一笑:可以。
她自坐下,我们两个一句话也没说过,她翻出一本书来看,静静地看,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靠,高中第一天就这么用功,我在惊叹之余继续趴在桌子上迷糊。
开班级会议,全班同学作自我介绍时,我才知道她的名字,何潇,果然名如其人,她就是那种温柔又安静的淑女。
她上课挺直腰板,认真听讲,下课也总是在翻书,偶尔写字。她好像在写一封又一封的信,直觉告诉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在记日记吧。
她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喊我名字。“杨柯……杨柯……杨柯……”因为我老趴着睡觉,屁股能撅到第五排的桌子背,她来回走动时进不来,出不去,只好喊我名字示意我站起来给她让道。
对,她下课十分钟还要拿着习题本去问数学题,还不是在本班,难道隔壁班有她暗恋对象?
这女生真是怪!跟我们班里的人也不熟,常常自己一个人!安静地看书,安静地写作业,以至于在大家意识里,这个班里都好像没有这个人,连我这个同桌也觉得是这样。
我们关系的改变却是因为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有一次上数学课,数学老师点五个同学去黑板上做题,其中就有她。那道题,说实话一点儿都不难,连我这每天上课打瞌睡的人瞥一眼都知道怎么做。
何潇可能是太紧张了,在黑板上算了好久都没有得出正确答案,擦了做,做了擦,其实应该算某种掩饰。解出正确答案的同学在得到老师的肯定后陆续开心地坐回自己座位。
讲台上只剩何潇和另外一位女生,韩倩。
数学老师明显有些生气,她盯着黑板上两个举足无措的人,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每天讲每天讲,讲到现在了,连个最基本的都算不出来!
数学老师阴着脸说:“看谁会做!找个会做的替你做!”
韩倩走下讲台,径直朝自己座位走去,然后叫同桌上台给自己做题,此时此刻,有个学霸同桌也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毕竟在这个时刻,多给自己长脸啊!
何潇站在讲台上,目光空洞,她甚至都没有抬头朝班里望一下,看找哪个同学帮她解一下围。
班级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何潇。
我不知道哪里突然生起的一股英雄感,觉得作为她光荣而伟大的同桌,我必须要挺胸而出,此时不站出来何时站出来!
于是我以生平最趾高气昂的走路方式,史诗般地走上了讲台,大手一挥三下两下就解出了那道题。不用想也知道,何潇肯定满脸感激加之以敬佩仰望的神情。
“谢谢你哦。”何潇课下和我说,我终于从她嘴里听到除了我名字以外的其他字眼。
“具体打算怎么谢?”我一脸认真。
“额……”她显然是没料到我会这样说,嘴巴张成“O”型,愣愣地看着我,仿佛在说,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开玩笑啦!”我哈哈一笑,继续背过头趴着,留她一脸惊愕。
没想到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她从桌子上推给我一根钢笔,崭新的。
“我本来要送给我哥哥的,现在送给你。”何潇微微一笑,接着看书。
3
我们算是因为这件事情开了话匣子,以后但凡她有不会的数学题就拿过来问我。一开始的时候她是还很客气的,我时常逗她玩,问她要回报,后来相处得多了,她也知道我跟她开玩笑,居然会凤眼一瞪,怒目而视。
原来她也不是个冰美人嘛,还是有点温度的,至少会生气。
她喜欢语文课,我喜欢数学课。
我说:语文有什么学头?歪歪唧唧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说:数学才更扯!以后哪里会遇到这样的难题么!
然而我真正了解她内心的故事始于我们之间的一个玩笑,确实后来我觉得自己真的罪不可赦。
因为有一次,她正在写一封信,其实我见她写信写了很多封了,一直在写一直在写。
我好奇!仅仅是好奇而已。我偷偷趴过去,然后一把抓住了那张纸,“啊哈哈,让我看看何美人究竟在给谁写信!”
她一脸惊讶,显然被我这突然的举动给吓着了,不过她立马晃过神来,伸出手想要抢回我手中的纸,特别着急。
不过我当时太混蛋了,完全只顾着自己开心,她长得没我高,所以当我站起来摇晃着那张纸时,她除了很着急地求我给她,毫无办法。
“亲爱的哥哥,……”我念完这五个字以后,故意停顿了下来,哈哈,你说,这哥哥是谁!老实交代!
“你给我,杨柯!”她脸颊发红,那个“给”字的音拖了好长,而且特别重。
“我不给,我不给,我就不给!哈哈”我学做她温柔又着急的样子说道,我像发现一个别人隐藏很久的秘密一般,激动得不得了。
“这是给你写的第十四封信了,距离你离开……”我一下子停下来,紧紧盯着接下来的字,我已经无法再开口,我心情沉重。
“离开我们已经三个月了。”我在心里默默读完,转过头来看何潇时,她冷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神犀利,愤怒,失望,落寞。
我深知自己犯了大错,无地自容地,尴尬地,把纸递给她。她接过那张纸,默默地塞进抽屉里,然后看桌子上的书。
我也坐下翻开书看,只是我知道,那节课,我们谁也没有看进去。我想起她送我的那支崭新的钢笔,原来她是准备要送给她哥哥的。
可是她竟然因为我帮她那么小的一个忙就送给我?我不知道怎么了,觉得自己像一个无耻的小人。
我们互相沉默了一上午,中午放学以后,她看我没有起身让道的意思,就喊我名字示意我让开,她要走。
“我……刚才……”我支支吾吾说道,本想道歉的,无奈“对不起”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眉头紧蹙,我们两个面对面尴尬。
“没事。”何潇说道。
“可是……”我拇指和食指在不停地相互摩擦。
“你人挺好的,就是玩笑开得挺大。”何潇微微一笑。那一刻,我好像又回到第一次见她的那个下午。
哦,我原来只是一个开玩笑开得比较大的人。
这件事情因为何潇的宽宏大量就那样轻易地过去了。后来我们成为铁哥们之后我才知道,何潇有一个双胞胎哥哥何诚,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初升高的这个暑假不幸离世了。
原本这支笔是要作哥哥的开学礼物的,可是哥哥没等到。
何潇一直认为她哥永远不会那么仓促的,从前她一直跟哥哥来回吵闹,那是因为她觉得哥哥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会教自己算题,会给自己解围,会在任何时候都为她挺身而出。
可是现在,她连遗憾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连后悔都不知道跟谁说。
她送我那支笔,是因为我是在关键时期除了她哥哥以外那个对她最好的人,准确来说,对她最好的男生。
我在听到何潇敞开心扉跟我讲这些事情时,曾经在某一刻觉得:我好像她哥哥。
那个曾经英雄一般的哥哥。
文理分科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选择了文,还跟何潇一样留在我们原来的班级,可能我太懒,懒到不想挪教室。
“你理科好啊,干嘛选文?”何潇认真问我。
“我太能打瞌睡,懒得动脑筋算题。”我随口应付。
我跟何潇越来越熟悉,她会当着我的面啃面包,然后一嘴面包屑;她会朝我这面趴着睡觉,然后我一眼看到她的丑样子;她会在问我题的时候,乖乖趴在桌子沿边认真听讲;她会在有心事的时候,第一个告诉我问我怎么办?
她在别人面前温柔如水,在我面前暴躁如火;跟别人说话柔声细语,跟我说话却上纲上线;跟别人说谢谢的时候,通常跟我说滚蛋;前一秒还跟别人客客气气,后一秒就能对我用暗器。
我特么好像她哥哥,万能的哥哥。
4
我其实还是挺乐意当这个哥的。
我高三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右腿做了一个手术,走路总不方便,一瘸一瘸的,那时何潇每天早上还专门拐个方向去我家跟我一起去上学,当然,每次她都背俩书包。
我和她之间除了同窗之谊,还建立了深刻的革命情谊。
她数学题不会,没关系,有我罩着!我睡觉怕被发现,没关系,有她盯着!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纯粹。
高考报志愿,一拍即合,我俩一个学校。一个系,中文系,虽然我也不是太喜欢,但是没关系,何潇喜欢啊,跟她一起上课就是一种快乐。
去了发现七个汉语言的班级,我俩居然不在一个班,这哪能行?我左磨右泡,报给学院我有病,有必须要熟人照顾才可以生活的病。
我努力了一个礼拜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地转入了何潇所在的班级。当然这其中的努力包括我每天早上跟着文学院院长的小轿车跑步,然后认真地跟他说一声:早上好。
他不出三天就对我印象深刻了。
我发挥哥哥作用最大的一回,就是帮助何潇追物理系的一个学霸。
何潇跟我讲,她在轮滑社团认识一个大二的学长,物理系的,学霸加男神那种,她很喜欢他,想要我帮她。
“帮什么,直接说!我出马绝对可以!”我一拍胸脯,豪言壮语立马喷涌而出。
我帮她问到那男生的联系方式,问到他的各种喜好,甚至连他有几个前女友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工作做完以后,我就退居二线了。
不出几天,她俩居然就在一起了。这速度,就快赶上光速了。她特么就抛弃我每天跟那男生一起吃饭上自习了,典型的见色忘友。
我很难想象,何潇这个女孩子是怎么和男孩子以男女朋友的关系相处的,她会不会撒娇,会不会哭。
肯定会,因为她只有跟我在一起时,才像个汉子。才会粗鲁,才会骂人,才会不计形象地吃东西和睡觉。
在别人面前,她是那个温柔可爱的邻家妹妹啊。我突然意识到,呵,我居然和一个淑女混成了拜把子兄弟。
可是我偶尔会想到,我们是绝配啊,我们面前的彼此才最真实,才最没有负担。
这样的想法也仅仅存在了那么一瞬间。
还没过两个月,何潇和那男生分手了,还是何潇主动分的。何潇跟我说,在一起之后,她才觉得男生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她那时也是一时头脑发热,他们俩太不合适了。
她喜欢当机立断的人,男生却优柔寡断,连一起去吃饭时选个菜都要纠结半天。光这一点,她就受不了,更别说其他的了。
“哈哈,你因为吃个饭就跟人家分手了?太轻率了吧,妹子,好歹你还主动追的人家。”我大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开心,恨不得立马拉着她的手狂奔去二食堂吃麻辣香锅。
“也不是只因为吃饭……”然后她就吧啦吧啦开讲了,说实话,我根本没听,我就知道一件事,她!分!手!了!
“那要不要下课去吃大餐?”我问道。
“必须的啊!吃什么?”她回。
“你说什么就什么,不过你请客。”我回。
“去你的!好吧,出发。”她回。
咦?我心情怎么这么好?哈哈,因为我兄弟至少知道了她适合什么样的人。
那个想法又瞬间冒了上来。
我一定不喜欢她,否则我一定会想她的好,可我为什么一想到她,就是那个丑样子。
5
“曾经有那么一刻,我想过和你的未来。”我跟她说,好像是我一时兴起。
她也没当真,直接吼道:“滚你丫的。”
可是当我转过头去听歌时,我居然心里难过,真不是滋味,我肯定是被骂了,心里不开心,我安慰自己去吃顿火锅就好了,结果火锅吃得撑了,直接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一连几天我都没去上课,我也会偶尔想起我开的玩笑,不知怎么的,它居然变成一个稍微凸起的梗,在我心里膈得慌。
何潇一连几天都没给我打电话,她不会生气了吧,我开玩笑而已啊。我躺着这几天认真思考了一下,决定给何潇道歉。今天上课时给何潇打电话,她居然没接。
我只好手拿着书穿梭在寒冷的校园里独自去上课,冻得我。
以往都是我过去她宿舍楼下叫她,和她一起去上课,她帮我背书的,今天这丫头片子搞什么。
我进去教室时,何潇已经坐好了,她安静地坐着看书,那样子,好熟悉,就好像回到那三年。
我坐下时,何潇侧过头对我微微一笑,阳光里,她说:我也想过。
那时我想,真特么值!这一切真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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