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金坛城东的尚武村,属吴语区。上世纪七十年代老家出生的人,称呼自己的父亲为“爸爸”,称呼自己的母亲为“妈”,而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则称呼自己的父母为“阿爹”、“阿娘”,同一个村,同一个家庭,年纪相差一二十岁,对父母亲的称呼完全不同,个中缘由,我至今未明。
我的爸爸1964年初中毕业,做过八年生产队会计,1972年1月当了农村民办教师,后通过自学获得中师文凭,八十年代转正,直至2003年退休。
爸爸身高一米八,体型修长,年轻时走路飞快,嗓门洪亮,办事利索。要问爸爸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毫无疑问,当属他的火爆脾气。
我小学读了六年,爸爸教了我四年,分别是一、二、四、五年级。数学、语文、体育、美术、音乐等课程,爸爸都教过我。一、二年级时,我们村里三四十个孩子都挤在一间大教室里上课,一年级的学生坐南面,二年级的学生坐北面,老师就我爸爸一人。每天早上七点多钟,爸爸会从前排依次走到后排,批阅隔夜布置的家庭作业。有一个同学老是不做家庭作业,经常挨批,一天早上,爸爸发现他把同桌的作业本拿在手上,冒充自己的给爸爸批阅,爸爸识破其“诡计”,大怒,连扇他数个耳光,打得他大哭求饶。爸爸自己也说过,他批评一位学生时,用力过猛,把学生的耳朵都拧出血来,该学生的父亲也是老师,和爸爸是同事,为此专门找爸爸谈话,责怪爸爸脾气太大,体罚过头了。我读五年级时,爸爸教我语文。一天课堂上,爸爸让学生把前几天的考试卷拿出来,他要检查改错情况。我说我的试卷给妈妈养蚕铺筛子上了,爸爸一听,火冒三丈,一记耳光把我从教室后排扇到了前排,我趔趔趄趄,差点跌倒在地。这些事现在看来已不可思议,但是在1980年代的农村学校,老师体罚学生真的很常见,许多家长对此毫不介意,有些家长甚至还赞成体罚。最近读到一篇文章,文中复旦大学钱文忠教授呼吁社会和法律应该赋予老师惩戒权,对不遵守纪律的学生适当体罚其实是教育不可或缺的手段,此番言论,我心有戚戚。
那时农村老师真的辛苦,白天教书,下班后回家还要种地,爸爸也不例外。八十年代初期,农村分田到户,我家有五六亩地,家里还养猪养蚕,这些活仅靠我妈一个人做是不现实的。一年冬天的晚上,月明星稀,爸爸妈妈带着我,在田里“起拔头”(方言,用铁锹挖田里的土,堆放到田埂边晒干,拖回家后打碎作干燥猪圈、垫圈用),寒冬夜里,在田里劳作,既热又冷还饿,午夜回到家里,我妈烧了一锅薯粉块汤作夜宵,那个美味,我印象极深。农村生活的穷困,脾气的火爆,使得爸爸容易发火,经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之事和妈妈吵架,有时甚至大打出手,最受伤的肯定是我妈,贪玩的弟弟曾被恼火的爸爸扔到门前的池塘里,有时我还算思路清晰,见情况不妙就边哭边跑。
脾气再火爆,爸爸毕竟是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小时候我根本不懂什么叫父爱,但内心深处哪有爸爸不疼爱儿女的呢?
1980年代初,老家生活条件很差,平时大多数人家都不会买肉吃,除非家里来了客人或者是逢年过节,即使是过年期间招待客人,一碗红烧肉也是炖了又炖,不舍得吃。我读四年级的时候,猪肉九毛钱一斤,一个礼拜中爸爸会给我一块钱,让我中午放学后去买点肉。全家一个礼拜吃一次肉,虽然量很少,但和别人家比,我觉得已是十分幸福的事了。那时去买肉的农村人,都会央求摊主多给点肥肉,瘦肉反而不好卖。肥肉多一点,熬出的油就能多些,放些黄芽菜或白萝卜,和着肉一起烧,味道好极了。
1992年上半年,我即将参加高考,爸妈为了给我加强营养,时常烧点鱼肉送到学校给我。有一次,天下大雨,爸爸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在教学楼的走廊下等我,我从教室里跑过来,看见他穿的雨披帽檐还在不停地滴水,他的身上已湿透,彼时彼景,犹历历在目。爸爸把红烧肉给了我,叮嘱我要认真复习,争取高考取得好成绩,我说:“嗯,嗯,知道了。”临别前他突然又问我:“伙食费够不够?要不要再给点你?”我连忙说:“够了,够了。”其实从高三下半学期开始,爸爸给我的伙食费比以前多了一倍,高考前最后一个月,他给了我300元伙食费,这在当时算是很奢侈了。天道酬勤,祖宗保佑,七月下旬,爸爸陪着我去教育局查分数,得知我的高考成绩超过本一分数线后,俩人都十分高兴。
爸爸先后在四个学校工作,做过普通教师,当过小学校长,2003年年底,他主动申请提前退休,是年57岁。在三十二年的教学生涯中,他的教学质量基本位列镇上前三名,他为几十个贫困学生垫付过学费,至今未索要,赢得了同事和村民的尊敬。爸爸先后被授予金坛县优秀教师、常州市优秀班主任、中国乡村学校从教30年积极贡献者等荣誉称号。
2011年9月9日,爸爸雨天骑电瓶车不慎滑倒,颅内出血,被送往重症监护室救治一个礼拜,出院后身体自此不如从前。2017年,爸爸右手开始震颤,经诊断为帕金森病,生活更是大受影响。每当我回家看到爸爸佝偻的身躯、迟钝的脚步,心中不免感慨:廉颇老矣!
时光飞逝,往事如烟。年过不惑的我,清晨看着熟睡的儿子,对“爸爸”这个称呼又有了更深的理解:爸爸——意味着责任,意味着压力,更意味着内心无言的爱! 2020年12月,因为帕金森的原因,爸爸摔跤跌断了大腿股骨头,虽然我们及时帮他做了关节手术,但爸爸还是病情加重,瘫痪在床上。 2022年12月25日,爸爸感冒发烧,妈妈给他吃了康泰克和布洛芬,爸爸的体温时高时低,29日上午九点左右,饱受病情折磨的爸爸突然撒手人寰,离我们而去。当我接到妈妈的电话时,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爸爸,一路走好!愿天堂里再也没有病痛!
(写于2018年4月23日。修改于2022年12月30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