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夏天的一个星期日,坦人在熟睡中被父亲叫醒了,睡意朦胧中只见父亲把饭已放到炕头上。
坦人死了娘,不论烧汤煮野菜或用面粉烙饼子做面条,父亲已经坚持了好几年。
赶紧吃了咱们去交猪,父亲对坦人说。
没有院墙的两孔土窑前,三尺来深十头八平方米大的一个土坑,就是猪圈。
父亲跳下坑用麻绳栓了猪的一条后腿。坦人在坑边帮父亲把猪从坑里拉拽上来。折腾了大约多半个钟头,猪总算恋恋不舍地离开生活了多半年的窝和主人栖身的破院子。
去公社的食品收购组得走十里路。出了村庄到宽展些的大路上时艳阳刺得胳膊生疼。走一二里得休息一阵,父亲说猪赶得太急走得快会被热晕的。
一休息,猪就立即躺在阴凉处喘粗气。
父亲蹲在猪身旁吸旱烟。
坦人想猪一交就有钱了。假如父亲给他两块钱,他就能买三四本连环画和一支水笔。《三国演义》、《水浒传》连环画自己早已各买了十来本,把整套的凑钱买全该是多么的好!水笔实在太旧了,往往吸不上墨水,又时时地写不清晰字。
如果给他一块钱就只能买一支八九毛钱的水笔了。完小快毕业了,考试最怯水笔不听使唤。父亲和村子里的老汉及老师都说书念好了就有饱饭吃,还不受人欺负……
猪越走越慢,气喘得越厉害。
坦人和父亲将猪赶进食品收购组的院子时,收购组的工作人员准备下班吃午饭。
收购员指点把猪赶进安着钢筋圈门的猪圈里,下午他们上班了再验收。
猪圈很大,全部是砖木结构的。没有验收的猪统一圈在里边,看起来大约有五六十头。
等待验收猪的庄稼人差不多六七十个,还有十头八个小孩可能是帮着赶猪的。他们蹲在背阴的房檐下或墙角,抽烟喝水吃馍馍。
坦人和父亲凑近他们,从自带的布袋里掏出和着苦苣菜的面饼子,算是午饭。
收购员饭后从他们的食堂里迈着八字步出来,剔着牙缝里残留的饭菜,一边嬉戏一边调侃着进了各自的办公室。
交猪的人中个别胆大些的就尾随收购员到收购员办公室的门口,然后爬在玻璃窗外观望收购员抽烟喝茶的一举一动。
中午的毒阳婆烤得收购组院墙旁的白杨树卷蛐着叶子,麻雀在树顶的枝叶间打盹。
交猪的人终于熬到收购员上班。
验猪的、过秤的、划码的,这些人在猪的鬃头上拍一巴掌或在猪的屎肚子上踢一脚。
先验收亲戚朋友的,其次是明显膘肥体壮的,然后是大致上夠标准的。给收购人员不献殷勤递纸烟说好话或用语言冲撞他们的,既便是猪再肥大也暂不验收,理由是猪喂得太饱,等猪将粪屙得差不多了再验收。
每头猪必须肥,毛重最轻必须夠110市斤,就是收购的基本标准。
那年代农户人家能交售一头毛重一百来斤的猪,村民们认为进了一笔大财。其实110市斤重的猪才买三十八九块钱。
轮到验收父亲的猪时收购员快到下班的时候了。
又瘦又小的猪被推搡进架在磅秤上的一只木框中,浑身颤抖得像打摆子。待秤砣吊得平稳后,收购员说一百零九斤半。
父亲渴望的表情立刻变得颓废木讷,欲言又止的口好一阵子合不拢。看收购员的态度很可能拒收,便一把抓住收购员的袖子低声哀求:“就缺半斤!你们照顾照顾一下吧……”
坦人对猪交售后父亲给他两块钱,至少一块钱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
差不多半个钟头的交涉,经收购员请示收购组的领导同意后,父亲的猪终于被收购了。
父亲从收购组出纳员办公室的窗洞里接过来三十九元四角二分钱,小心翼翼地装进汗渍渍的衣服口袋里,提着栓过猪的麻绳和坦人一起走出收购组的大门。
离开收购组回家,在经过供销社的门市部门前时父亲给坦人一角钱,说:“给你买几颗洋糖吧。”
坦人说:“我不要。”
坦人原先希望父亲给他两块或一块钱的希望不知怎的突然间消失了,思绪从一出收购组的大门就转移到被收购的猪身上。
这头猪是多半年前从集市上买来的猪崽,当时圆墩墩的身上细细的毛在阳光下能发出光亮来。一大把麦麸或一颗不大的洋芋就足够它饱餐一顿。
白天用一根细绳栓在墙角下,晚上卧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直长到小板凳一样高大才圈在土窑门前的一个土坑里。
坦人闲了或放学到家从不忘记给它铲拾些苦苣、黄黄、股芰蔓等野菜野草喂养。它听见坦人的声音和脚步响就吱吱哼哼地叫喚。
坦人往往一边给它喂食一边跟它“聊天”,告诉它自己的家庭遭了厄运,连累得你也受罪了。
如今相依相爱的猪被人家收购了,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了,它的生存与命运更难以预料。换来的三十九块多钱在一年四季很难见到父亲数钱的家庭来说,作用肯定很大很大!能买五盒火柴的一角钱让父亲花到紧要处。自己不买洋糖,就是买来洋糖也难以下咽……
父子饥肠辘辘地回到家,每人喝了半马勺凉水,长出一口气后才感到浑身稍微轻松了些。
父亲吸着旱烟准备做晚饭。
坦人打周记的草稿。每周得写一篇周记是老师布置的作业。下一周的周记题目就定为《帮父亲交猪》。
猪交售后的第二天是星期一,又是一个艳阳天。
中午休息时坦人直奔收购组。学校离收购组就那么三五百米,收购组院子里的景致和热闹和昨天一样,很多人在等待收购员验收猪。
坦人在几个猪圈旁张望,最后看见了昨天和父亲交售的那头猪。一声呼唤,那猪便从猪群中挤到猪圈门口,抬起头望着坦人吱吱地叫喚。
坦人将自己做为午饭的菜饼子掰下半块伸手塞到隔着钢筋圈门的猪嘴边。那猪不吃坦人递到嘴边的菜饼子,只是狠狠地用嘴拱圈门的钢筋。
坦人伸手抚摸了几下那猪的头,只见它盯着自己不断地哼哼,心里突然感到很难受,就不再逗留,含着眼泪返回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