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

(故事灵感来源于B站道听途说系列节目104期,仅作个人写作练习,若侵权请联系本人删除)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久到我只能在脑海中回想起几个一闪而过的画面,可我的脑袋却像一个卡带的放映机不断回放着,在思绪的空白之处播放一张张回忆的幻灯片,重复着,循环着,数十年里,不曾断绝过一次。然而,时间久远不意味着释怀,远久的记忆反而被揉碎,重组,不断混入模糊的新幻想,然后如酿酒般,被陈旧的时光熏陶出别样一番滋味……


我早已记不清回乡路上的风景了,只记得山路崎岖,颠簸使我晕车的症状愈发严重。快回到村子时,阴郁的小雨绵连似烟,点点雨滴在细风中如精灵般缓缓飘落而下,触得人脸庞发痒。而青翠的群山在米浆般浓稠的雾中半掩半遮上面孔,如头戴面纱的少女,令人捉摸不透。每年这个临近清明的时候,父母便会带我回到乡下的老家,花费一周时间进行一系列繁杂且严肃的祭祖习俗,所以童年回忆中的家乡是神秘的,又带有一丝诡异色彩。我年幼记忆中的乡野便是群山中的云雾弥漫,年岁悠久祖屋的往事,与夜里留宿时舅妈讲述的种种奇闻异事。

承载着我记忆的这片秘境坐落于青翠群山的怀抱之间。村子只有五户人家,背靠一座山脉,整齐地在山脚下排开来。每户房屋正面朝着一块不大却开阔的田地,地的尽头是延绵不绝的苍山淡影。因为村子房屋排列形似发簪,故得名“金簪村”。年幼的我时常会幻想,一位神仙将发簪遗落于山间,使其成为了群山苍翠秀发的点缀,在万年时光的打磨下才慢慢变化成了现在的村落。

一下车,便看见外婆从厨房踱步走出,热情地欢迎我们。外公拿着他那杆水烟筒,坐在门前的矮脚凳上,一边将烟草用手指捻搓成一团,一边咕噜咕噜地抽着。他见到我们,便眯起双眼,笑盈盈着朝我们挥手。

收拾好行囊,大人的活动无非是招待来访的邻里亲朋,在茶水的逐渐寡味中不断回味醇厚的陈年往事,而作为孩童的我,无疑有更多的乐趣。先去前院空地上追散养的鸡玩,跑累了就和表哥一起去田里面捡鸡蛋,或者去看看栓在地里的小牛犊……在乡下,孩童的快乐永远是无穷无尽的,时间也在这一点一滴的乐事中悄然流入往昔。

一天总就又这样过去了,接下来便是夜的世界。乡村的夜是无边的黑,将山间田野缓缓浸没,仿佛有人将浓墨倾倒入这方天地,此时唯有家中的灯火尚存于世,为人们提供一处休息的角落。冲完澡后,我和表哥坐在厨房的灶旁,将光着的脚搭在灶口,让火的热气将脚上挂着的水烘干。舅妈从柴房里拿出两块干柴,添进灶里。灶中的火舔食着新添的食物,大快朵颐着,发出劈里啪啦的咀嚼声。

等待水烧开的间隙,舅妈又开始讲述她的故事。诡事奇事在她这里是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里有将人皮剥下,披在身上以诱骗小孩的人皮虎,也有在大雨时出没于山间,双眼会发出幽幽蓝光的飞狐。不论是口口相传的民间传说,还是真假难辨的乡间怪事,都在她的绘声绘色的叙述下一一现于眼前,我记忆中的乡野的生活也因此成为了一本真正的志怪小说。

她拉来一张小凳坐着,在烧得越发旺盛的炉火前,将故事一点一丝从记忆深处抽离出来。


多年前,她从山西远嫁来了这边,在乡下随我外公外婆生活了一段时间。那时的外公还继续着道士的工作,远近乡里的法事都由他承办。有一次,三叔公所在的村子要将村中的神位迁到村头,便请外公择好良辰吉日,到日子了再过去做法事。

迁神位的日子在地插完秧后。春末,阴天时山中的云雾久久不肯散去,驻足在半山腰上悠然的旁观着。低地的村子也悄然升起一缕烟,那是做宴烧菜的炊烟与烧纸的黑烟相交合所产生的,在风中飞舞着,变换着,最终消散在灰白的天空背景中。

在锣鼓的一片乐声中,神牌被放入漆金的神亭中,由轿夫抬起,随队伍绕村游行,经过的地方散下了一路的纸钱。神亭到最后停在了村口石雕的神台前。请神落位,外公在神台前摇曳起手中的铃,配着念咒声,仿佛在演唱一曲远古的歌,时而高昂,时而低喃,这漫长的仪式以一声悠扬且清澈的语句结束。此时天边的深远处沉闷的雷声滚滚,没有下雨,空气却潮湿而闷热。请神牌出轿,正当众人打算将神位安放时,一条青蛇爬上了神台,约有成人手臂的粗细。它幽幽地盯着神台前的人,盯得人发毛,仿佛在细细端详着众人。有个年轻小伙拿长棍想要挑走青蛇,被我外公拦了下来。

“地龙出洞,这是山神显灵。”他说。

蛇慢慢地绕着神台爬,就好像巧妇手头青色的丝线,由神台这头穿过另一头,再爬下神台,最后渐渐隐于田间地头的杂草中。

人们都说这是山神来参加仪式了。虽然祭拜山神的习俗已经消失许久,但办盛大的法事时仍要做仪式告知山神,所以乡下仍一直流传着许多与山神相关的见闻。据说山神出现时,会听到阵阵雷声,时远时近,那是山神在赶路,它的脚步声会传遍千里。山神经过的地方发生的泥石流,是它留下的足迹。而蛇则是山神的化身,当山神想看看它脚下的小小生灵时,便会化作一条蛇出现。所以在乡下也流传着有人在山中迷路时被山神化作的蛇引路的故事。

“那为什么没有人祭拜山神了。”记忆中的我这般问道。

“因为它太大了,太吓人了……所以没有人敢再去祭拜它,但它有时会出来,在山里面走动。”

灶上的水烧开了,舅妈停止了故事的讲述,将锅盖掀起,蒸汽直冲出来,烘得人脸颊发暖,有股湿气敷在面上。在这白茫茫一片的迷蒙中,我想象着山神在雾中若隐若现的身影。


之后的几天便是上香拜神,杀鸡作宴,要不就是走访亲戚,我和表哥在乡间田地也玩得痛快。忙完这一阵,回城的前一天,舅妈终于可以空闲下来,带我们去爬一爬村子后的那座山。乡间的大清早,灰白的天边刚蒙蒙亮,我们就沿着一条小径上山了。

雾气在夜间悄悄升腾至山林里,朦胧的白色与植被的青绿相交融,就如水墨的色彩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清晨的山间并非如我想象中的那般冷清,反而可以听到鸟儿和鸣虫交织的乐声,这些小小生灵在草木中不间断着相互应和着。脚下是掉落枝叶堆积腐烂而成的松软泥土,像吸了水的海绵,人踩上去便能感受到一股舒适感,由脚底通畅到全身。薄凉的空气混杂着山林清晨时分特有的气味,深吸一口,便令人陶醉不已,也难怪神话里的仙人都喜欢在山间隐居修炼。

后山的小路有段时间没人走过了,各种叫不出名的杂草又野蛮地生长着,将小路遮掩起来。舅妈拿着木棍,轻轻拨开一条窄道,领着我们向山顶进发。爬到半山腰,正巧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平地,我们打算在这里稍作休整,此时的雾气已消散了一些,远处山峰曼妙的身姿已初现轮廓。舅妈把她的外套脱下,铺在扎人的杂草丛上在,招呼我们坐在上面。表哥丢下背包,跑到不远处的草丛堆后面解手去了,留舅妈和我坐在草地上,继续讲昨天夜里没说完的故事。

“……秀才吃了那仙人给他的果子,又睡了过去,再下山时,竟发现世间已经过了几十年的时间,什么都变样了……”

故事还没说完,就被一声低沉的惊雷打断了。舅妈顿了顿,向传来雷声的方向看去。对面的青山连绵,似密密麻麻绿树编织成的大地衣褶,天空发着暗哑的灰亮色,与群山间的雾气融为一体。清晨时的白雾如一个有生命的巨大幽灵,笼罩住山头,盘踞着,久久不肯散去。

舅妈担心待会下雨,便决定立刻动身返程,一边在手头上收拾着东西,一边吆喝着表哥赶快回来。与此同时,远处的雷声滚滚而来,接连在天边炸开来,好似在云端有万马齐奔,向我们这边迫近。在雷声的轰鸣中,我们将东西拿上,快步沿着来时的路下山。

又是一声响雷,这愤怒的吼叫在天的近处向我们重重压来。在轻微的耳鸣过后,一道声音忽的出现了。“嘶……嘶……”,尽管如蚊子般微小,却又那么清晰,似乎触手可及。我四处张望,想弄清声音的来源,却看到舅妈疑惑地皱眉,微微眯起双眼。一道雷又突如其来着砸下,耳边那怪声越发清亮,甚至喧闹起来。舅妈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凝固到有些僵硬,神色闪过一丝惊讶,或者说,是一丝惶恐。

“蹲下!不要向后看!”

她急促地喊道,再一把揽住我们,背向对面山峰的方向蹲下。我吓得闭上眼睛,感受得到舅妈的手攥紧着我的肩膀。耳边的声音此时已经演化为了一场喧闹的集会,除了那声细长的嘶嘶声,还有男人嘶哑的咳嗽声和女子清脆的嬉笑声交融在一起,同时还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声,起伏响起的雷声则是欢快的锣鼓,如同某种节日的集会,这种合奏杂乱无章,此时却柔和地作为耳语响起。

这使得我的内心出奇地平静下来。缓缓张开眼,我瞟到舅妈紧闭双眼,嘴中在念叨着模糊不清的话语。一种恐惧却狂热的心情促使我转头,向后看去,探清声音的来源。

眼角的余光之中,远处的山峦云雾缭绕,而这片白茫茫的飘渺之中,一个模糊的黑影赫然出现在山的后面,在白色雾气的遮掩中,伴着颤动天地的轰鸣雷声,自东向西缓缓移动着。这是竟一个比山还高的东西!就连那最高一座峰都不能完全遮掩住它。眼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令我浑身上下每一寸都紧绷起来,心跳声如此时的天雷,一下接着一下,在胸腔里热烈地回荡着。我的眼睛止不住地发酸,喉咙被灌了铅似的,连唾沫也难以下咽。

那巨物很快便移动到山的另一头去,被白色的雾气吞没,慢慢消失在东边的层峦之中。那古怪的嘈杂声也同雷声一样,在一瞬之间便消寂了,只剩一两声鸟啼衬得山间更加空廖寂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可心中仍未褪去的感情还提醒着我刚刚的所见所闻。我缓缓起身,注视着舅妈,可她却一言不发,只是领着我们快步下了山。


那天之后回城的前景也记得不大清楚了。当恐惧与紧张情绪的潮水褪去,便只剩下那幅诡异的画面不断在脑中放映着,被时光里的经历一遍遍冲刷打磨,化作模糊的片段。多年来,这段经历令我耿耿于怀,可回忆里的真假虚实,就如摹写在沙滩上的字,被时间之海一遍又一遍地冲刷重塑,早已无法辨清其原本的面貌了。

家乡的老旧的祖屋在此后几年便拆掉了,舅舅张罗着又起了一栋颇为洋气的三层自建房。只是外公还没能享到这个福气,中风瘫痪在床上躺了好几年的他,在建好房子后没多久离世了。他葬礼举办的那几天,是整个村子后来几十年里最热闹的时候,房子外面人声喧闹,哭声夹杂着谈话声,还有雨落在地上的声响,屋内却阒寂一片,大厅里,只有外公躺在暗色的棺材中,如同入眠一般安详。葬礼的最后一天,我们在留给他的空房中叫着他的名字,将他的魂唤出房屋,再在门外的空地上烧纸钱,好让他能走完往生的路。纸钱燃烧产生的滚滚黑烟向上奔去,好似载着他的灵魂,消失在天际处。

时光携着记忆中熟悉的一切事物匆匆离去,自打外公去世,将外婆接出来城里住之后,村子里便只剩两户人家,我们一家这些年则定居在外省,此后的多年里没回过乡下了。

二十年后的今天,同样是清晨,前些天从外地远赴回老家的我此刻向山上走去。现在通往后山的路早已被挖开,平坦开阔。相比起之前,我现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爬上后山。舅妈的脚在几年前的一次车祸中落下了病根,腿脚不便的她已经许多年没有上过山了。

凭着记忆,我找到了当年的那一小块平地。向下俯视,村子的几户老屋还是一列排开在山脚下。远处的山峦仍旧挺立,白雾萦绕着山峰,一直飘到天上,与灰白的云融为一体,山脚下的村庄仍像童年记忆里的那根遗落在山间的发簪。一切好像都变了,在时间中悄无声息地离去,可站在高山上,看着这与许久之前相似的景色,我又不禁怀疑起来。难道一切都只是童年时的南柯一梦?我眺望着,但山神的背影并未如回忆般,从远处的雾中浮现出来。

沉思之际,视野中的一处角落突然抽动了一下,有东西在我脚边的草丛中蠕动着。我惊吓地跳开来,定睛一看,是一条灰褐色的草蛇在杂草中钻动着。它攀上近处的一块石头,忽也似的定下来。它的眼睛黑得发亮,我盯住它,那双眼短暂地与我目光相接,深深地凝视着我,随后移开。它悠悠地滑下石头,沿着那条大路,向山下的方向爬去。那一条浮动的棕色最后钻入一片草堆中,消失了。

我转身,凝望向远处的山,恍惚间再一次成为了幼年的自己,看到了山神雾中的身影,只是这一次,那记忆中画面不再模糊,而是愈发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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