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太明亮,我终是扛不住悲痛,避开最痛的结局,从这里写起)
月光下的悲伤
月光清泠,中秋时节,月色特别明净。
我六岁了,有些懂事了,或者我比一般人懂事都要早一些。白天那些狼一般的人又跑来闹事,扒走了我家仅有的一点粮食。临走,他们还不解恨,看着家里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可掳走了,他们爬上房顶,把稻草掀翻,一边叫嚣着:"越穷越生,没钱还生!叫你生,叫你生!”
父亲从弟弟出生后,就没有安生过,这群恶狼三番五次地来闹腾,精神早就崩溃,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弟弟吓得躲在妈妈怀里低声哭,这么凶的人,小孩子都给吓得不敢大声哭。我想我不是小孩子了吧,至少没有被吓哭。
爸爸的病又犯了,他在院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嘴里嘟囔着:“别抓我,别抓我!”他低着头,又不时地歪着脑袋偷偷地瞥瞥四周。
他们终于走了,天早就黑了,我坐在院子里,圆圆的月亮升起来,院子里越来越明亮!
弟弟不肯下来,白天把他吓坏了,妈妈抱着他在灶间烧火做饭。还有一点残存的米面,抓两把米,妈妈把它淘干净,又洗了地瓜,切成大块放到锅里熬煮。
我听到锅里咕噜咕噜的声音,地瓜的香味飘出来,我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噜噜叫了,妈妈把弟弟放在凳子上,嘱咐我看好。弟弟才两岁,诱人的饭香让他安稳下来,乖乖地坐着,学着妈妈的样子往灶里添柴。我拉风箱,以便让火燃烧的旺一些。那个时候乡间做饭都用风箱,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前面有拉杆,可以进出风箱,一拉一推,风就被鼓进锅底的灶里,很是神奇,我一面拉风箱,一面研究,看着火舌被风鼓的越来越大,我和弟弟的脸都被火光映红了,而且感觉特别温暖。
妈妈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干瓢,里面有小半瓢玉米面。她掀开锅盖,拿勺子压压地瓜,软了。又把锅盖竖起来,靠到墙上,用左手端着瓢子把玉米面慢慢地均匀地撒进锅里。她的动作很熟练,左手腕轻轻抖动,那些玉米面就都均匀地落进锅里。她的右手也不闲着,捏着一把勺子伸进锅里,顺着一个方向搅动,干的玉米面开始很顽固的飘在水面,后来就都濡湿了,与水融为一体。妈妈又添一点水,然后盖上锅盖,当锅里重新咕噜咕噜开起来时,玉米的香味携裹着地瓜的香味飘出来。
终于可以开饭了,我开心地蹿出灶间,跑到堂屋,搬出一个杌子,找个盖顶子,放到上面,这样一个简易饭桌就做好了,搬出四个矮凳子,摆好,我又跑回屋里,端出一盘豆酱来,放到正中间,三个碗围着酱盘放好。
月亮又升高了些,皎洁的月光洒下来,照得院子很明亮。圆圆的盖顶子是妈妈新串的,妈妈有一双巧手,她把高粱秆最顶端的那部分折下来,打去穗子,用搓好的细麻绳把高粱秆串成一个平板,打去周围毛毛棱棱不周全的,一个圆形的盖顶子就做成了。我家的高粱因为爸爸病了,长势不好,只能串成圆的,那些短的依次排在两边,中间放长的,天衣合缝。麻绳通常走三道,中间一道固定,两边各一道,成略弯弧形走针。
密密的针脚,穿过秸秆,几乎都看不出来,光滑的高粱秆在月色下闪着光。
妈妈把饭盛到洋盆里,端出来,放在地上。又去用辣椒炒了两个鸡蛋,把咸菜切的细细的,用油炒了。今晚好丰盛啊,平常鸡蛋都不舍得吃的,留给弟弟,放了青椒,那就不是专门做给弟弟的,他怕辣;平常的咸菜也只是切成大块,一人捏一块啃,也很下饭。
我把饭盛到每个人的碗里,父亲这会闻到饭香走过来,端起来就吃,太热了,而他又太饿了,吸吸溜溜着喝。等他喝完一碗,妈妈把药面悄悄放进碗里,又给他盛上。父亲显然饿坏了,连着喝了三碗,才站起身打着饱嗝离开饭桌。可能抑制精神分裂一类的药都有安眠成分,一会,他走得又困又累,就回屋睡了。
我慢慢吃着,不舍得吃鸡蛋,有青椒沾上碎鸡蛋已经是无上的美味。大的鸡蛋块妈妈挑出来,喂给弟弟,有时往我碗里夹一些。
吃得饱饱的,妈妈把碗筷收拾了,弟弟吃饱了,也肯找我玩了,我就哄着他。
院子里又干干净净了,妈妈是个能干而又利索的女人。她抱起弟弟,领着我出门。天已经很晚了,街上没有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连个狗叫声都没有,那是因为那些打狗队以危害人身安全为名,把狗都打死了,然后几个人把它们煮了后,分着喝了酒,听说喝了好几场酒,那些狗的主人只能偷偷抹眼泪,恶狼横行,无人敢管。
我只听到我和妈妈的脚步声,我以为妈妈要带我们哥俩去串门,可是直到出了村子,她都没有在谁家门口停一下。
地里的稻子该收割了,成熟的稻穗微微的弯下头,迎着月光,特别好看,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还有蟋蟀,各种虫子的叫声互相应和着。夜晚,外面好好玩,平常也和小伙伴擦黑出来野一会,但是不久就被喊回去吃饭,因为年龄还小,吃过饭后妈妈就不再让我出来。
我开心地跟在妈妈身后,不用妈妈领着,甩开脚步跑起来,有蚱蜢被我惊起来,然后跳起来又飞走了。
来到河边,明亮的月光照在河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特别漂亮。这是我们这里最大的一条河,叫程子河,浇灌着两岸的庄稼,妈妈说我出生的时候,她好像听见程子河在唱歌,就给我取名程子歌。
妈妈重新把弟弟抱好,靠她的怀里更近,他困了,头枕在妈妈肩头打着瞌睡。妈妈什么话也不说,另一只手拉着我,直直地往河里走去。中秋时节,水有些凉了,但是越往深处走,反而有些暖了,我突然开始觉得不好玩了,水没到膝盖了。我站住了,再也不往前走,妈妈用力地拖我,拖着我往前,我拼命地往后挣扎,使出吃奶的劲,就不往前。妈妈哭了:”你干啥?“我说:“不干啥,我不下去!”妈妈拗不过我,她抱着弟弟,也没有很多力气拖我,她松开我的手,抱着弟弟继续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