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军校:猜忌与腐败的牺牲品
许云辉
水浒一百单八将从官府最坚决的反叛者,华丽转身为朝廷最忠诚的拥戴者后,被彻底阉割了精神,肢解了灵魂,沦为赵官家俯首帖耳的职业打手。惟有一名血性尚存的梁山军校(低级武官副职,等于现在的副排长),以生命捍卫了梁山好汉的名誉与尊严。他在陈桥驿挺身而出,怒杀克扣酒肉的厢官后,被宋江“痛饮一醉,叫他树下缢死,却斩头来号令。”这条汉子在水浒里没有留下姓名或绰号,却在陈桥驿撒下一腔碧血。他豪放刚烈的品性、赤心肝胆的忠诚、豪气干云的壮举,足以使梁山英豪羞煞,水浒好汉赧颜,堪称梁山第一百零九条好汉。
副排长之死,看似天理昭彰的杀人偿命而已。但我以为这仅是表因,副排长的真正死因与梁山部队相同,都亡于猜忌与腐败。
猜忌梁山的幕后推手,正是传旨将副排长“枭首示众”的宋徽宗。
宋徽宗最初将梁山视为心腹大患,只是因为梁山军事集团在“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四大寇中实力最强,对赵氏江山社稷威胁最严重,所以他用著名的瘦金体在书房“睿思殿”中的素白屏风上“御书四大寇姓名”,以示自警。岂料柴进化装潜入,竟然将“山东宋江”四字刻下带走。宋徽宗闻讯定然心惊肉跳:“刻字如此轻而易举,如果梁山要刻的是朕的龙头呢?”惊魂甫定,皇上从地道钻到妓院,正与李师师缠绵,却又被李逵那一把火,“惊得赵官家一道烟走了”。这真是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他打你神兵天降难提防!宋徽宗被惊吓得“有一个月不曾临朝视事”。梁山如此藐视朝廷,胆大妄为,不仅使皇帝大大丢了颜面,更严重威胁到皇帝的生命安全,于是宋徽宗决定,必须把解决梁山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宋徽宗上班第一天,进奏院(当时的山东驻京办事处)官员向他汇报“宋江等反乱,骚扰地方……若不早为剿捕,日后必为大患。”宋徽宗决定将国仇与“上元夜此寇闹了京国”的私愤一起报,“差遣枢密院进兵”。御史大夫崔靖则建议招安,“假此以敌辽兵,公私两便。”宋徽宗亦欲不战而屈人之兵,于是表扬他政治上与领袖保持一致“卿言甚当,正合朕意。”但招安失败后,一贯正确的皇帝却翻脸不认人:“‘天子大怒,问道:‘当日谁奏寡人,主张招安?’”并将崔靖“送大理寺问罪”。政治攻势失败,自然武力征服。童贯被皇帝派“领兵收捕梁山泊草寇”,被梁山两战打得丢盔曳甲大败回京。宋徽宗忧心忡忡:“此寇乃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除。谁与寡人分忧?”朝廷理直气壮征剿土匪的军事行动,竟成了皇帝的私事。
高俅自告奋勇,愿献犬马之劳。交战时,部下韩存保被梁山活捉后礼遇放回,凭着他强硬的后台促成了宋天子的第二次招安。但宋徽宗招安条件强硬而傲慢:“如肯来降,悉免本罪。如仍不伏,就着高俅定限,日下剿捕尽绝还京。”高俅与属下故意“把诏书读破,要除宋江,暗藏弊幸,因此又变了事情。”直到燕青在李师师处当面对宋徽宗说明情由,才终于有了第三次招安。
梁山人马抵达京畿后,宋徽宗虽已相信“宋江这伙不侵州府,不掠良民,只待招安,与国家出力”,但梁山两赢童贯、三败高俅的强大军事实力始终震慑着他。而梁山好汉接受招安,犹如“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司马迁.《报任安书》)。所以皇上很想看看槛阱之中的对手之飒爽英姿。按理,皇上既然“久闻梁山泊宋江等有一百八人,上应天星,更兼英雄勇猛,”应该先亲切接见他们,欢迎他们弃暗投明为国效力。可是,恨透了梁山贼寇的宋徽宗充分发挥他作为艺术家特有的想像力,决定送给梁山一份怪异的见面礼----大阅兵。
皇上想大阅兵,梁山要显英豪,的确是“义士今欣遇主,皇家始庆得人”的双赢局面。于是,阅兵式上,东京百姓们“扶老挈幼,迫路观看”,目睹名扬天下的梁山队伍“众人各各本身披挂,戎装袍甲,摆成队伍,从东郭门而入”。受阅部队“前面摆列金鼓旗,枪刀斧钺,各分队伍;中有踏白马军,打起‘顺天’、‘护国’两面红旗”。乍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很有威武雄壮的感觉。可再看队伍外面吧,“外有二三十骑马上随军鼓乐。”试想,如此盛大的阅兵式,居然只有二三十人组成的骑兵军乐团在敲敲打打,知道的是阅兵,不知道的以为耍猴呢!这不是存心羞辱又是什么?
那么,受阅部队人数呢?圣旨对此有严格限制:“休带大队人马,只将三五百马步军进城。”梁山人马二十万,区区三五百人,加上百十个头领,只能勉强凑足两个受阅方队!宋徽宗对梁山的戒备猜忌,至此暴露无遗。
副排长是否参加了这次滑稽的大阅兵不得而知,但应该没这刺儿头的份儿。因为他的上司地飞星项充和地走星李衮是有前科的芒砀山土匪,政治上不可靠,自己能参加阅兵式已是沾足了地煞星的光。战场上奋勇杀敌,阅兵式无缘参加,副排长一定很郁闷,也便有了几分怒气。
在宣德楼频频向受阅部队挥手致意的宋徽宗“喜动龙颜,心中大悦”,自然不知有个郁闷的小校在营区阴沉着脸抑制怒火。阅兵式结束后,他在文德殿“赐宋江等筵宴”,甚至心血来潮,“欲加官爵,敕令宋江等来日受职”。
国防部领导一看皇帝玩大了,赶紧提醒他先别忙着封官许愿:“新降之人,未效功劳,不可辄便加爵,……现今数万之众,逼城下寨,甚为不宜。”
一个“降”字如一盆冰水泼醒了头脑发热的宋徽宗:梁山部队不是御林军,而是曾经的敌人和对手,是迫于情势“降”朝廷而非归顺官府。如此虎狼之师驻守京城边,如有异动,后果不堪设想。宋徽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收敛了笑容。领导胸有成竹建言:“陛下可将宋江等所部军马,原是京师有被陷之将,仍还本处,外路军兵,各归原所。其余人众,分作五路,山东、河北,分调开去,此为上策。”
宋徽宗立即采纳了这条避免宋江尾大不掉的建议,“次日,天子命御驾指挥使,直至宋江营中,口传圣旨,令宋江等分开军马,各归原所。”由于这道圣旨分化瓦解梁山部队的意图过于明显,使得“众头领听得,心中不悦”,扬言“端的要如此,我们只得再回梁山泊去。”
梁山头领们群情激愤,士卒们心灰意冷,相信副排长心底的怒火已经在熊熊燃烧。
宣读圣旨的指挥使把所见所闻“奏闻天子”。宋徽宗大惊失色,马上召开国防部紧急会议。枢密使童贯建议:“不若陛下传旨,赚入京城,将此一百八人,尽数剿除,然後分散他的军马,以绝国家之患。”对这条斩草除根的毒计,宋徽宗有些犹豫。他深知,梁山人马虽然正如童贯所言“这厮们虽降,其心不改,终贻大患。”但此时仅凭猜想就剿灭刚受招安且接受检阅的部队,未免过于狠毒,有损圣明之君名声,所以“天子听罢,圣意沉吟未决。”幸亏此时招安钦差宿元景挺身而出,献以毒攻毒之计,举荐梁山部队“收伏辽贼”。这个一箭双雕的高明主意,正中宋徽宗下怀。他故作民主姿态,假惺惺“询问众官”。众官谁不见他“听罢宿太尉所奏,龙颜大喜”?于是异口同声“俱言有理”。宋徽宗装模作样痛斥童贯等:“都是汝等谗佞之徒,误国之辈,妒贤嫉能,闭塞贤路,饰词矫情,坏尽朝廷大事!”如此罪名,该当何罪呢?皇帝说:“姑恕情罪,免其追问。”得!小打大帮忙儿!“天子亲书诏敕,赐宋江为破辽都先锋,卢俊义为副先锋,其余诸将,待建功之後,加官受爵。”梁山部队终于被宋徽宗亲手绑上了破辽国、灭田虎和王庆、征方腊的战车,最终损兵折将,一百零八将单仅存区区二十七人,落得个“千古蓼洼埋玉地,落花啼鸟总关愁”的悲惨下场。
副排长自然就在出征的队伍中。
宋徽宗心情好极了,先在英武殿亲切接见了宋江,勉励有加,赐酒赏物。为显示皇恩浩荡,他“次早令宿太尉传下圣旨,教中书省院官二员,就陈桥驿与宋江先锋犒劳三军,每名军士酒一瓶,肉一斤,对众关支,毋得克减。”
圣旨明确规定了犒赏部门和领取地点,以及具体数量。最值得玩味的是“对众关支,毋得克减”一句。这句话绝非画蛇添足,而是警钟长鸣。当时朝廷腐败到何种程度?旁观者清,辽国说客欧阳侍郎的说辞一针见血:“今日宋朝奸臣们闭塞贤路,有金帛投于门下者,便得高官重用;无贿赂投于门下者,总有大功于国,空被沉埋,不得升赏。如此奸党弄权,谗佞侥幸,嫉贤妒能,赏罚不明,以致天下大乱。江南,两浙,山东,河北,盗贼并起,草寇猖狂,良民受其涂炭,不得聊生。”这番话虽然没有打动宋江,却使著名智囊“吴用听了,长叹一声,低首不语,肚里沉吟。”以至推心置腹对宋江道:“我想欧阳侍郎所说这一席话,端的是有理。”正因为皇帝对腐败现象严重到了连圣旨都常被打折扣的现状心知肚明,所以才特别敲响了警钟。
不料,在陈桥驿给散酒肉、赏劳三军的官员根本没把这句话当回事,对他们来说,二十万人每人克扣一半赏赐,那是多大一笔横财啊!于是这帮“谗佞之徒,贪爱贿赂的人,贪滥无厌,循私作弊,却将御赐的官酒,每瓶克减只有半瓶,肉一斤,克减六两”。
早已憋了一肚子鸟气的副排长接到酒肉,一眼看出缺斤少两,便当面叱责厢官这种“佛面上去刮金”的严重腐败行为。厢官恼羞成怒,大骂军校是“剐不尽,杀不绝的贼!梁山反性尚不改”。军校大怒,“把这酒和肉劈脸都打将去。”厢官喝令手下捉拿军校,军校下意识地“就团牌边掣出刀来”。厢官作威作福惯了,大骂军校“腌脏草寇,拔刀敢杀谁?”军校轻蔑地回答:“俺在梁山泊时,强似你的好汉,被我杀了万千。量你这等贼官,直些甚鸟?”厢官尚在逞强:“你敢杀我?”军校忍无可忍,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走入一步,手起一刀飞去,正中厢官脸上,剁著扑地倒了。众人发声喊,都走了。那军校又赶将入来,再剁了几刀,眼见的不能够活了。”
这场冲突有四个地方值得注意:其一,梁山行军序列。行军序列为“五虎八彪将引军先行,十骠骑将在后,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统领中军。”副排长所在的队伍殿后,书中意味深长地交代:“前队军马,尽行给散过了。”这表明,前锋与中军将士虽早已发现缺斤少两,但无不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惟独副排长发作,端的是条血性汉子;其二,军校无人劝阻。军校杀人,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口角和争吵。而在此过程中,梁山队伍集体缄口,任由军校发作,可见军校喊出了他们的心声,抒发了他们的心头恨;其三,事后敢作敢为。怒发冲冠闯下了塌天祸后,副排长并未畏罪潜逃,而是“立在死尸边不动”,显示出了真正的好汉气概;其四,杀人动机高尚。军校理直气壮回答宋江杀人动机“他千梁山泊反贼,万梁山泊反贼,骂俺们杀剐不尽,因此一时性起杀了他。”豪气干云,掷地有声。
梁山紧急行动,千方百计终于使宋徽宗当晚就得知详情。所以次日早朝,当中书省领导启奏这事儿时,皇帝训斥他:“委用不得其人,以致惹起事端。赏军酒肉,大破小用,军士有名无实,以致如此。”中书省领导想不到皇帝如此明察秋毫,只得花言巧语狡辩:“御酒之物,谁敢克减?”宋徽宗被惹得“天威震怒,喝道:‘寡人已自差人暗行体察,深知备细,尔等尚自巧言令色,对朕支吾!寡人御赐之酒,一瓶克半瓶,赐肉一斤,只有十两,以致壮士一怒,目前流血!’”
震怒之后,皇帝的处置明显偏袒:负领导责任的宋江因为招安后“未曾见尺寸之功,倒做了这等的勾当”,所以皇帝亲口定罪且记录在档案里“禁治不严之罪,权且纪录”;对中书省领导,仅仅是斥责一番后使其“默默无言而退”;对副排长,皇上恨之入骨,初称其“军士”,又褒为“壮士”,最后定性为“正犯”,在明知“宋江已自将本犯斩首号令示众”情况下,依然咬牙切齿传旨将:“所杀军校,就于陈桥驿枭首示众。”
君王御臣之道,当如南宋陈亮所说:“疑则勿用,用则勿疑。”猜忌历来是用人之大忌;岳飞有言:“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不患天下不太平!”宋徽宗的猜忌与朝廷的腐败,使无名军校迈上了断头台,也把梁山驱上了不归路,更将北宋推向了“靖康耻”的无底深渊。
201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