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小雨,淅沥淅沥下个不停。窗外是一片浓密的紫薇,粉紫色的花瓣打满了皱褶,总是让若檀想起幼年时曾用过的一种粉红色卫生纸。花朵吸满了雨水,原本轻薄的花瓣变得洁净剔透,几乎透明,水珠压得花枝微微弯下腰来,一滴滴水珠从枝干上滑落。雨雾氤氲中,若檀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香味儿,花香不再是平常闻着的那种酸酸儿香,是混合了泥土、青草和雨腥味之后一种显得厚重朴实的味道。这香味莫名勾动她心弦,她觉得伏贴无比,闭上眼睛,用鼻子深吸一口气,那香味却又没有了踪影,仿佛之前的花香只是幻影。
自那日告白过后,她和林霄之间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在说出那句不害臊的‘我喜欢你’之后,她无比期盼着林霄能回应一句‘我也喜欢你’,这是她能接受的唯一回答。她从小被忽视,受到的尽是冷眼和轻视,唯一支持她不破罐子破摔安然长大成人的只有那脆弱的自尊心。内心有多自卑,外表就有多骄傲。若檀对林霄的感情更像是一场冒险,它不请自来,缠绕在心间,剪不断理还乱,除了得到这个男人彻底满足自己的妄念,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至于失败的可能,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无法接受。
林霄那天的话一直回荡在她的耳边,回音般一声声叩击在她心田。‘你太小了,你根本不明白感情。’她心中大声的反驳:我已经二十二岁了,一点也不小。我对你是认真的。可是话堵在喉咙,却说不出口。自尊心再一次捂住了她的嘴,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她心中的火焰也慢慢降温,也许林霄早就看透了她的本性:自卑、懦弱、浅薄、做事三分钟热度,感性远远超过理性。这样的性格一点也不好,他值得更好的女生。那些受挫的羞耻隔着时间长河滚滚扑来,数不清的人脸在耳边喋喋不休说着嘲讽的话语。她像一只被针戳破的气球,勇气泄露得一干二净。房间里很安静,她听见自己强壮有力的心跳声,砰砰砰,像寺庙的钟声,自卑和羞涩涌上来,她涨红着脸垂下头一言不发。他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在安慰一只发抖的小猫,与她告别后走出房间。她把身体蜷缩起来,想把他手心的余温留的更久一点。她枕着他胳膊压过的那块床单,脸贴着棉布的褶皱,似乎能闻到他的味道。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眼睛却酸涩无比,但是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心里也许觉得到底不值。她以一种眷恋的姿态漫无目的回忆,开始后悔起自己的轻佻。也许自己就应该不挑破,尽情享受他的温柔关心,细心珍藏他们之间那些暧昧温情的点滴就好,喜欢为什么就一定要得到?
这几天,一到早上她就开始焦虑,期盼着林霄到来,一颗心如同猫爪一般。等到林霄真正过来查房时,她却端着一张脸矜持有礼,大家小姐一般,扮演着一个合格的病人,仿佛那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仿佛之前她们友好亲昵的关系也只是泡影。林霄对她的态度看不出变化,他依旧会关心的询问她睡觉饮食如何,也会在病床前对她笑着讲两句俏皮话。她在他面前,就像一个小丑,他好似能看穿她的一切伪装。她总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目光如蝰蛇般贪婪的追随着他,当他们视线汇集的一瞬间,如同触电般,仓皇的收回视线,低着头躲避开来。若檀觉得自己越来越卑劣。她心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计算着时间,计算着要过多久才能看到他,计算他在一天内对她说了几句话。安静下来时她的心中总是不停默念着林霄的名字,他无时无刻不在用意念纠缠侵蚀着她。
林霄变成了一种毒品,很不幸,她已经上瘾。这个事实让若檀沮丧无比。他的话语在她脑海中被逐字推敲,如果在学习上能有这份劲头儿,她应该不会比若兰差。她的脑袋里理智和情感分裂开来,一个告诉她这是别人委婉的拒绝,成年人了要懂得看眼色知进退,不要把事情做得太难看;可是另一个却安慰着反驳,人家只是嫌她小,怕她没定性,并不是不喜欢她这个人,她努力展示自己的决心就好了。
手机成了若檀的救命稻草,她从未爆发过这样强烈的网瘾。手机除了睡着时,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手,她不停的刷新朋友圈和微博,关注着他的所有动态。可是很遗憾,他的朋友圈更新的非常少,微博也很少发消息。她按捺不住,一颗心七上八下在微信里怯怯的发morning call和晚安信息,他好脾气的一一回复,她看到回复的信息后笑的嘴巴都快裂开。林霄对自己是有好感的,若檀自己给自己打气,要不然为什么回她微信,如果没意思应该一点希望都不给才对。也许恋爱中的人都是赌徒,先示爱已经是输了,除了红着眼睛加大筹码,好像也别无他法。
若檀开始加大追求的攻势,她搜罗着自己脑海中最深情的诗句。‘One word is too often profaned For me to profane it,One feeling too falsely distain'd For thee to distain it;One hope is too like despair For prudence to smother,And pity from thee more dear Than that from another.I can not give what men call love: But wilt thou accept not The worship the heart lifts above And the heavens reject not, And the desire of the moth for the star, Of the nigth for the morrow The devotion to something afar From the sphere of our sorrow. ’雪莱的这首诗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她发送后捧着手机在胸口,想象着他看到后的表情。林霄这次没有回复,情诗仿佛是小石子沉入了深海。若檀却没有气馁,第二天又发了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就这样,一天一首,整整发了两周。
林霄终于坐不住了。这个女孩像一个妖精,是聊斋中的花精狐仙,堕入凡尘来,似乎只求一段真情,我行我素将那些书生玩弄于鼓掌之间。他的心绪已经被扰乱。一直以来,他知道自己是个无趣的甚至有些古板的男人,一点也称不上浪漫。学生时代只会读书,工作了所有心思全用在医院。若檀无疑是美丽的、可爱的,足够吸引适龄男青年的注意力。他承认自己对她有动心。可是理智一直在提醒自己:这么一个性格活泼爱好文艺的女孩子,真的会喜欢自己?在真正了解自己之后。他们之间更像是在伤病期间,雏鸟情节似的对医生产生的依恋,等到她出院后,回到正常社交场合,自己对她的吸引力还剩多少?她心目中的自己是美化过的,甚至是神话的,真正熟悉以后,她能接受平淡木讷的自己?他希望给彼此留下个好印象,和她做聊聊天的朋友也很愉快,把她当成妹妹看他勉强也能做得到。
林霄没有谈过恋爱,也许学生时代有女生暗恋过他,反正他从未发现。从来没有人给他写过情书,没有人热烈的对他表示爱慕。他曾经想过自己的另一半:对象是同事的可能性高达90%,可能是女医生也可能是女护士,在一起上班,能充分体谅他的工作,生活上无帮互助,伙伴一般。他的心是一片荒漠,对爱情的想象只限于此。若檀像一只小兽粗暴的闯了进来,她那孩子气的固执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有些无所适从。有一个人喜欢自己,心里总是高兴的,如果这个人自己也有好感,很难把持得住。他被吸引了,爱情的美好慢慢在他眼前拉开帷幕,他感到一阵目眩神迷。
周三的傍晚,林霄提着一小篮水果来到科室。他穿着新换的白色衬衣,刚洗过的头发还有一点点水汽。他在VIP病房门口站着,手缓缓举起敲了两下门。
若檀看着他走进来,心里一片欢喜。护工阿姨是过来人,早看明白他们这点眉眼官司,她接过水果,眉开眼笑的喊声林医生,就去食堂买饭了。
若檀在虚拟世界里胆大包天,这会儿却羞涩起来,她浅笑着不言语,只用余光打量这对方。林霄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们离得很近,他清晰看见她漆黑的睫毛在眼睑印上小扇子似的阴影,她鼻尖闻到他衣服和头发上混着清冽薄荷味的皂角香味。远远的传来护士站呼叫器的声音,走廊上人们低低的说话声,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这些声音混在一起,节奏有快有慢,音频有高有低,交响乐一般,似乎在云端里住了个乐队,来为他们的相遇谱写背景音乐。就这么静静的待在一起已经很幸福,若檀微微眯着眼睛,如果林霄能一直陪着自己,就这样一直到80岁她也不会腻。
林霄本来有很多话想说,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之前他打了很多腹稿,可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忘得一干二净。他们很有默契的都没有开口,这种安静来的恰到好处。他看着女孩,没有一处不熟悉,他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他能感觉到她的情绪,那欢快压都压不住,从心房里溢出来,小河似的流淌到房间里,空气中每个分子都在跳着华尔兹,他的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拂过,变得安宁又满足,原来她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
“你今天没休息?”若檀把玩着自己的发梢,低头轻轻问道。她昨天下午在阿姨和护士的帮助下,病床上洗了个头。发丝变得又柔又顺,她的手不自觉梳理着头发,仿佛是捡回失而复得的玩具。她总是一点小事就能高兴起来。
“下午睡了一小会儿。”林霄老实回答,目光聚焦在她的手上。那双手很白,没有受过家务和粗活的洗礼,在漆黑的发丝中手指白得发出莹光。若檀的头发很浓密,沉甸甸披满肩头,头发上有幽蓝的光泽一闪而过,鸟雀翎毛一般,在盛夏透着森森凉意。
“你也要注意身体。”她微微撅起小嘴,嘴唇是可爱的果冻粉色。
“习惯了。我一天只睡得了七个小时。”林霄笑道,“其实,做医生很辛苦的,每天都要查房,天天都在医院里。白天吃着饭,晚上睡着觉,有手术也得立马往医院跑。就算是休假,自己的管床病人有事,还是得回到医院里处理。”
若檀楞了半响,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是小兽般执拗。“我知道啊!”
“医生没有时间陪女朋友逛街,没有时间照顾家里。我们主任把衣服都带来值班室,他一个月至少有一半的时间睡在医院里。上个星期,手术实在太多,他一个星期都没回家,也没时间给他老婆打电话。他老婆杀到医院来,以为他搞外遇,结果发现他在手术室呆了二天没睡觉,又气又心疼。”林霄看着她的眼睛,语气试探。在走进病房的那一刻,他都还没有想好过来的目的。到底是劝若檀打消念头,还是顺水推舟接受她,他自己也不知道。
“忙工作,也是可以理解的。”若檀眼睛看着他衬衣第三粒纽扣,略不自在的说道。他的腰身很细,衬衣在光照下,有一点透,她清晰看到了他的腰线,这种偷窥让她心跳加速。
“医生没有你想象的好。”
“好不好又不是你说了算的。”若檀羞恼道:“再说了,难道那么多医生都是打光棍了?”
“我是觉得自己不够好。”
“是我配不上你!”若檀扭过身子,看着墙壁。白花花的墙壁一点也不好看,她心里酸涩一片:林霄就是个呆子,是傻瓜,是讨厌鬼!
林霄站起来,用手轻轻扳过她肩膀。她鼻子发出一声冷哼,身子抖了一下,避开他的手。“我是怕我们在一起后,你会失望。我怕你给了我爱情,后面又要收走。”林霄搂着她的肩膀,无奈的告白。
若檀突然就留下了眼泪,她觉得有点丢人,胡乱拉起被角蹭过脸颊,声音还带着浓重鼻音:“我认定的人是不会变的!”
“我给你把头发梳起来吧,这样的大热天,披着头发不热吗?”林霄扳过她的脸,笑着哄道。
“你会梳头?”若檀充满怀疑。
“所以要学嘛。”林霄打开抽屉,拿出小梳子,像模像样的在她头上梳。他的力度很轻,每一根头发都被他细心的照料到,头发被拢在手心里,凉丝丝的,他用一根橡皮筋束好头发。
“你喜欢我吗?”若檀仰着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
“你说呢?”林霄把梳子放好,把镜子递给她。
“看不出来,你还蛮有天分的!”若檀举起来照照:“你的心思,我怎么知道?”
“喜欢。”
伶牙俐齿的若檀不说话了。林霄也不说话了。四目相对间,幸福流转在两人四周。他们就这样保持着静谧的喜悦,周遭的一切统统剥离,灰飞烟灭。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她,他们是大洪水中的幸存者,依托在名为爱的小小蜗牛壳中。她只有一个他,他也只有一个她,他们就是造物主的亚当和夏娃。这种幸福撼动了他们的心。
良久之后,若檀趴到林霄怀里,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我好高兴!这是我二十二年来最高兴的一天。”
“我也好高兴!你是我的天使。”林霄轻轻抱住她。
“我现在是你什么人!”她拉长的音调问道。
“你是我女朋友!”林霄识时务的大声说道:“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