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4月初的某一天。一大早,爷爷出现在我家门口,手里的塑料袋装满了鲜红的小西红柿,握着链子的手下方,是我家的大狼狗(布布)。他说因为大伯家出了点事情,可能要去一趟县里,这一去要多住几天,要我帮忙照顾一下大狗。我接过装满小西红柿的袋子,留爷爷在我家吃饭。他说时间有些来不及,怕赶不上进城的车子,饭呢也不吃了,就急匆匆的走了。
一个星期后的某一天,我听到有人在院子里喊我的名字。我出门一看,是队里的治安员叔叔。他问我知不知道我家亲戚们的电话号码,因为修路需要砍我家果树,必须要争得我爷爷的同意。可是打电话到大伯家,说爷爷前几天就已经从他家出来了,他以为已经到家了。我的心猛的一痛,不安与着急一下子涌上心头,心犹如被人撕开的痛。爷爷奶奶把我们三个拉扯大,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失去他,不!是不会这么让我措不及防的就失去他。我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开始撕心裂肺的大哭。大家都安慰我,说还没有开始寻找,也许他是去别家亲戚家去了。但是,第六感,可怕的第六感。我的心就犹如在被人一层层的撕裂,那痛顺着心里遍布了全身。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们尝试着各种办法,开始找人。我的世界崩塌了。我不吃也不睡。县城里,县里回寨子的路上,派出所等等。我想放弃一切了,从小到大最依赖的,比任何人都重要的人找不到了。我想放弃一切,我要去找他!我跟着人们,疯狂的在路边的草丛中搜寻着。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我天天坐在茶园里嚎啕大哭。对面的山上,传来铃铛的声音。很久以后,放牛的老伯出现在我面前。“孩子,你已经哭了好几天了。听说你爷爷不见了,我觉得他不会有事的,估计是到你们都不知道的亲戚家去了,你别哭了。我在对面的山上一直听见你哭,我才过来的。你这样把自己弄垮了,以后哪有力气去找他呢?”“老伯,我爷爷会回来的吧?”“当然,找了好几天没消息,也许未必是坏事。就证明他还活着呢!”“嗯嗯。”我哭着说。
第八天。2004年4月14日。我们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电话那边的内容,是说4天前勐勐河里打捞出来一具浮尸,因为没人认领,目前已经被人挪走处理,留下了一些照片,拿来家里,让我们去认一下。我眼前黑黑的一片,大脑嗡嗡直响,双脚已经没有力气走动,我不愿意去看,怕他就是我爷爷。
也许死亡的意义,就是让人来不及告别吧。因为来不及多爱,来不及能相处的时间多珍惜,来不及送出一直想要送出的礼物。就是有太多的来不及,才会让生者之间惺惺相惜。我时常在想,如果我知道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分别,那我就不会答应照顾那只狗,那也许他也不会走。
家里人声鼎沸。屋里屋外都是人。穿着警服的两个人坐在那里,大家一脸严肃。我战战兢兢的走过去。斜眼看见了一张照片。修长的身体,趴在冷冰冰的地上,那后脑勺,像极了爷爷。我开始大哭,泪眼滂沱。之后,再也看不清那照片上的脸。
爸爸请了祭司。开始了繁杂的仪式。电话里弟弟在哭,妹妹也在哭,他们在赶回来的路上。为了养活自己,弟弟已经开始去几百公里外的树林里做伐木小工,那年,他才13岁。妹妹呢,在上学。我和大伯呆呆的坐在火堆前,我开始对大伯恶语相向,我指责他,幼稚的不顾一切的怪他,叫他把我爷爷还给我。我哭,大伯哭,屋里屋外近百人都在哭。他们很明白爷爷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他是我的天,我的一切。
有时候我甚至不想回忆我是如何把爷爷送走。我似乎记得那个心情,又不想提起那段回忆。我走进屋子,看见碗里的小西红柿,看见墙上挂的布兜,看见他每天用来刮篾子的刀具,看见他给我们做饭的小锅。如今,他冰冷的,孤独的走了。我偶尔埋怨上天的不公平,爷爷这短暂的一生,前半辈子为4个儿女操劳,晚年为我们姐弟三操劳,没有过上一天舒坦的日子,即使他的孩子中有2个是领取国家俸禄的高学历人才。然而就是有了对他的不公平,上天才给了我们姐弟成长的机会,冷了他在身边,饿了他在身边,陷入险境时刻都有他在保护。
我想,死亡应该只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对于爷爷,我们欠他的太多。如果死亡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那么他是见到爸爸妈妈了,也应该有爷爷奶奶,也像他爱我们这样爱他。因为只是开始,相信他会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吧,默默的等待,默默的用另一种方式把我们的余生守护。到那时再见,我一定会更听话,更孝顺,把他对我们的爱,双倍报答给他。
2017年6月18日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