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作者:高碎)
不知怎么的,这一年本市春天来得极晚,直到三月中旬,最后的迎春与玉兰都已开败,高大乔树抽出新枝条来,城市里还是只有些干冷北风和稀薄阳光。
公车停靠在小小车站,商业街人头攒动,安之自公车上轻轻跃下,冰冷空气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发一下抖,但精神也为止一振。
安之从不信什么所谓春捂秋冻之类俗话,一年四季都穿的很少,卡其色长风衣里面,只有薄薄一件衬衫。
她四下里望了望,街上几家快餐店大同小异,均是鲜明logo与大幅玻璃窗,墙上电视里面是色彩鲜艳切换迅速广告画面,音箱里沸反盈天地播放不同节奏与风格的流行歌声嘶力竭。
安之摇一下头,快步往前直走。刚刚在车上,她忽然想出一段剧情桥段,着急要找个地方把它记录下来,要不然三分钟后,保证忘的一干二净。
再不过两个月,学校里话剧汇演就要开始,今年新闻系小满剧社到如今,竟然连成熟剧本也没有一个。过去社里几位主力编剧兼演员,这个学期甫一开始便先后与安之说:“社团活动实在占据太多时间,我们亦需积攒经验将来才好工作……”虽然没有明确说离开,但从此开会或者排演时他们便不再来。姜生且安慰安之说:“师兄师姐们都有自己选择。倒也给我们独力实践机会,听说他们去了报社或者电视台实习,工作辛苦但十分有趣……”
安之好脾气地听他闲扯轶事,心里叹一口气,不肯做任何回应或者主动引入新鲜话题。姜与她同系,低她一个年级,是戴眼镜、瘦且热心的男孩子,可以欢天喜地的做所有琐屑恼人工作,但安之评价:“太可惜,他不够好看,而且在戏剧方面缺乏才气。”
安之一贯喜欢漂亮的男人:高挑身材,柔润皮肤,挺直脊背,有力手臂与修长手指。她自己也自嘲说作为文学女青年不过远远发些花痴当然不妨高标准严要求,反正鉴赏那么最多也只能因为才气把标准略微降低。
安之说,能够肯慢慢在画好的布景上填充颜色的人固然很好,但是,还是画出轮廓的人比较重要。这样刻薄苛刻说辞,但安之正在可以毫无顾忌向前奔驰的年轻时光,所以当然对生活充满期待热望。
何况小姜脾气好。
所以他只是从头到尾胡说八道面带微笑,末了做意气风发状,说:“安之,剧本还是要拜托你,我们一定要拍出最精彩话剧。”
OH,MY GOD。
这样天真热情简直让人无法责怪,安之只好心中惨叫一声,昨天回家写了整夜。
她并没独立担纲写过剧本,但原创学生剧,大家都左右那些经历背景,所以翻来覆去也不过那些中心主题。爱情,友情,得到,失去,于是青春在不经意中白驹过隙。安之最近沉迷于试验话剧的舞台处理,故而很想加入灯光变化或者形式主义桥段,又因为是学文字相关专业,所以自然又要想让台词字字珠玑。
安之一直写到晨光熹微。空气开始变得冰冷湿润,寒气骤起,路灯次第熄灭,巨大城市与人群在慢慢明亮的天幕下渐渐更醒,她终于写完一幕,电子邮件发给师兄,然后蜷缩在床上,第二秒就睡去。
安之直睡到下午,太阳直射在床单上才醒过来。可惜白天到底不是上帝安排让人类蒙头大睡时刻,她依然疲倦,全身酸疼,左右扭头时只听得自己颈椎咔咔作响。安之打开手机,只听得“叮”的一声。
师兄回复短信给她,只有短短一句话,写道:“文字不错,但如不能在十五分钟内让观众看懂故事,一切都没有意义。”
安之碰住手机反复看那句话,手指上上下下按着翻屏。终于怒火丛生。
这帮家伙,罔顾兄弟情谊弃她不顾,现在也不过只肯严岢批评,一点建设性意见也无。
她在房间里左右走几圈,倒头栽在床上,良久终于呻吟一声,准备换衣服出门。明日要上课,她只能回去学校今晚继续再接再砺。
再接再砺,记得当年现代文学课上,白发苍苍老教授说,这个字并非厉害的厉,那是因为这成语本来是说给拿磨石给斗鸡磨嘴,老先生似乎意蕴深长的念着什么“一喷一醒然, 再接再砺乃”,安之他们在底下笑得东倒西歪。
安之在镜子里打量自己,条纹衬衫,牛仔裤,长靴与风衣,长长乌黑卷发披散在肩膀上,并没有染成其他颜色。还好还好,至少这一点看起来和气急败坏的五颜六色斗鸡还颇有差距。
然后她推门出发,一路在公车上看风景与人群面孔游移,忽然想出新的方法组织剧情,所以她从车上匆匆下来找地方记录想法,手插在口袋紧紧握一支签字笔。
安之一连走过好几个街口,竟然没有一个安静角落,这样大的喧嚣城市,想来也不能随便让人们有空隙思考或者安眠。她只好拼命努力记住刚刚想起的台词桥段,不停轻轻念念有词。一辆汽车从她身前堪堪擦过,安之吓一跳,一抬头间只见一家小小蛋糕店就在马路对面。
SUGAR STAR。
白色水晶玻璃在咖啡色的招牌拼出店子名称。真是直捷了当的名字,这样无糖食品与健怡可乐大行其道年代,安之忍不住想笑,这样名字不知要吓倒多少闻糖则惊的太太小姐先生。
她走过马路去,看见店子的玻璃门把手上写着“PUSH”的指示牌子被做成小小一杯提拉米苏形状,店里装璜简单明了,奶油与咖啡两色小小桌椅,灯光温暖明亮。只有一两个顾客坐在桌旁喝茶或者看报纸,神情都淡然一片。
安之推门而入,门框上吊着的银色小铃丁丁作响。空气里充斥微苦而甜柔软温暖味道,不知道是不是操作间里正在融化巧克力酱。
她向柜台后红黑格子背带裙女服务生随便买一杯红茶和小块酥皮奶油香橙派,然后就去占据角落一张桌子奋笔疾书。椅子旁边有高大的凤尾竹,似有似无夕阳斜射,竹叶在奶油色桌面上割出一条一条明暗条纹。
写起来安之才发现并不如想象中一般完美和轻而易举,她总是设计太多台词,又想不出此时应该让台上其他角色如何动作。去年便有人讽刺他们的话剧是“四个主角戳在台上念印象派诗歌”,她曾经想过今年绝对不要得到如此评价,但到底困难重重如履薄冰。
安之并不怕堆砌文字,但或者因为不是专业,到底发现在节奏与平衡上无法控制。她曾经想安排一些搞笑桥段调节气氛,但男女主角说出台词来,连自己都觉得牵强愚蠢。
在昨夜写成的那幕剧本背后涂涂改改半天,然而心中清晰明白故事就是不能用对话和动作表达清晰,安之看看自己在打印稿背后胡乱写下的支离破碎台词,终于忍不住苦笑起来,开始无可奈何临摹面前精致甜点。
可惜实在没有绘画天分,一个水果派而已,安之竟然给画成篷皮杜中心,后现代主义狂放风格,钢架结构潦草树立。她沉默无语,趴在桌上下巴抵住手背往窗外无聊打量。暮色不知不觉间已经笼罩整条街道,人们匆匆前行表情模糊一片。原来已经在这里徒劳无功了这么久,整个黄昏都已经过去。
或者今年就这么算了吧,总不能指望祈祷上天希望妙笔生花灵光乍现?安之颓然叹气,喝一口茶水,虽然是很好的伯爵红茶,但冷掉之后依然有涩味挥之不去。 她把剧本扔在桌子上,白色纸页被画的乱七八糟四散散开,仿佛凋谢残破的蝴蝶。而那个后现代主义风格香橙派还保持完整姿态,站在桌上小碟子里孤苦无依。可惜安之心里已被挫败感充实,并没有心力理会。
去年此时春意盎然天气温暖,他们一帮人占据学校广播室整日修改剧本,深夜来临之前去全日食堂买最后一笼蒸包,然后拎上录音机走到操场中央坐在草皮上吃掉夜宵,一边凭借几节干电池大声放出音乐。那时他们纷纷感动自己,夸口说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大家永远一起在最好的青春。
而现在不过几万个小时之后,所有人都已四散而去,只剩她一个人无能为力苦苦支撑。
安之眼睛微微一热,她赶紧扬起头来,从桌边站起来去结帐。 这小小蛋糕店里也有歌曲,音量不高不低,正好可以掩盖人们说话声音又不觉太过嘈杂。安之留心倾听一下,大约60年代乡村歌手民谣歌曲,十分温暖但也不过浅浅说一份感情。
安之把钱递给服务生,背后忽然有铃声轻轻作响,一股冷气扑肩而来,然后是嚣张明快汽车喇叭一声一声。
安之回头看,门外马路边一辆红色螃蟹状跑车,有女孩子从车窗中探头出来大力挥手然后绝尘而去,路灯下小小一张雪白面孔,弯起眼睛的明亮笑容。 她收回目光,美丽女孩子挥别的对象正站在门边脱下咖啡色长风衣,个子很高,流畅漂亮线条从肩膀一直滑向小腿。他抬起头来看向安之,有浓密深黑眉毛和睫毛和线条柔和嘴唇,看着人家灯光之下琥珀色瞳仁,安之失笑,即使如此颓丧,看见美好事物人类她心跳仍然可以坚持漏跳一拍,可见到底青春无敌而一切挫折失败都会过去。
“老板,”女孩子服务生和男子打个招呼,递给安之一把零钱,指指桌上遗世独立甜点:“可要帮你打包点心?”
安之摇头。老板?这样漂亮男孩子竟然以提供美食作为职业,简直是天造地设小资日剧场景。可惜这样蛋糕店做成布景工程实在太过浩大,要不然几乎可以成全她剧本中悬而未决人物设定。
“你不喜欢这个香橙派,它说不定会哭的。”英俊蛋糕店老板走过她身边,大约是喝了过一点酒,微微郎姆酒味混合清苦香气,仿佛一块在寒风中暴露了太久的酒心黑巧克力。他几步走到安之桌边,打量着完全没有碰过的甜点皱起眉心。
“别担心,我一定会比它先哭出来,这样它就不敢哭了。”安之挑一挑眉毛,看看桌子摊开的那些凌乱手稿非常沮丧,所以连平时一贯的幽默天分也趋于刻薄。她几步往店外走去。
“你的剧本?”
“送给你啦,好好保存。”安之听见他问,更加不耐烦起来,她说着话走进夜风里去,大力关上店门,听得“叮”的一声铃声。街上夜色苍茫,SUGAR STAR牛奶色霓虹静静闪亮。
二十四小时之后,安之坐在宿舍床上开始后悔不迭。
她又做了整天写作工作,终于略有进展,用昨夜一夜时间写出男女主角热恋场景,他们在沙漠中种植桃花,对着月亮说些词不达意情话,许多人物在他们生命中走来走去,他们将一切视如不见。
夜里安之一直精神奕奕在应急灯下奋笔疾书,半夜室友醒来惊讶问她:“安之你不困么?还在为祖国戏剧事业增砖添瓦啊?”
安之笑,说:“今天我喝到了很好的提神红茶。”然后开始莫名其妙她在开始怀念SUGAR STAR中挥之不去的巧克力香气。
喂喂,她对自己说,小姐,不过是一餐晚饭没吃而已,望梅止渴也与事无补啊,要是真那么惊艳人家的帅哥老板,你记住它的地址我们回头再去光顾不迟。
然后今天她准备修改第一幕时,发现其实自己还是应该用昨天在路上想出的那个桥段:男女主角在路上邂逅,然后在众目睽睽互相说出长长对白。虽然当时觉得台词写的愚蠢,但如今再回想,也许不过是因为她自己焦躁莫名。
可惜那手稿已经被她抛弃在蛋糕店,“你不喜欢这个香橙派,它说不定会哭的”,是啊是啊,还可以见证甜点哭泣。
安之使劲回想昨天黄昏到底写过些什么,但记忆里只有咖啡色装璜与郎姆酒混合巧克力的香味。 也许所有以文字维生的作者都应该是收集癖,保留下自己任何一张手稿,即使不能用于成名以后签字拍卖,至少反复看着祈祷,或者能唤醒缪斯女神来此多少给些灵感福音。
安之叹气。犹豫一刻后,起身出门。
“‘看见你的那刻在我们周围忽然下起大雪,仿佛神也感到甜蜜,派遣糖霜在天地间四处飞扬’……,恩,恩,这句听起来很甜。” 蛋糕店的老板穿一件细条绒外套,站在柜台后面神清气爽的看着安之。
呵,就是这个,这就是她忘记的场景,男女主角匆匆邂逅,然后从舞台的高处撒下雪花一片一片。安之眼睛闪闪发亮。刚才她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跑来店里询问昨天手稿下落时,并没预记到还会有人看的仔细。
老板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纸夹,安之看住他从袖子里露出的手腕,麦色肌肤,颀长有力线条。他把它摊开来放在她面前。
一共7张打印稿,从前到后一页页整理的十分整齐,背面白纸上散乱写着些句子,最下面一张上凌乱笔法勾画出图形,可不就是安之留下的简笔画风格糕点速写?
安之惊喜地轻呼一声,伸手过去抚摸纸张,仿佛在街角邂逅长久不见的老友。她静静翻看两页,果然上面记录了颇多想法方向,加上它们,或者整个剧情就可以真正丰满完整。
她松一口气,手掌轻轻按在夹子上:“多谢多谢。我交些保管费用如何?”如释重负,年轻女孩子忍不住开起玩笑,她看着灯光底下那男子浓密长睫在眼眶下面投下淡淡阴影,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他准确的年纪,如今看起来斯文温和有礼,但那天为香橙派鸣冤的,明明是闪亮快活的青年。
安之忽然微笑,左右扫视一下,已经是不早的晚上,商业街店面开始纷纷打烊,人行渐少,蛋糕店里更是一个客人也无,女服务生还是红黑格子群,在那里一边发呆一边擦地。
“要不这样吧,这个,这个,这个都卖给我如何?”安之细长手指点向玻璃柜子里剩下的蓝莓布丁,抹茶慕斯与苹果派,“算是我向那天可怜的香橙派道个歉……”
店主终于忍不住大笑,露出洁白牙齿,仿佛水洗过晾晒在太阳底下的T恤衫或者白色床单。他低头去拿各色甜点,安之翻看自己手稿,发现上面有铅笔改过的几个错字,她伸手敲敲面前男子肩膀。
“以后我常在这里写剧本如何?”
“好啊。”
“安之。”
甜点在托盘中列队站好,安之看着它们的色彩与精巧形状,一瞬间不敢抬头,直到她听见一把干净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混和着温暖笑意:
“唐力,巧克力的力。”
于是之后,安之开始整个星期泡在这里,每天吃过午饭就跑来找个角落写她的剧本,爱恨离合,相聚和分离。虽然偶然还是有写不下去的时候,但SUGAR STAR永远飘荡的巧克力香味如丝如缕,不知为何总让人心里柔软安静。
没有顾客的时候安之会趴在柜台上闲扯,渐渐知道了服务生名叫纪堇,她本打算出国读书但不知为何明明已经一切手续齐备但就是拿不到签证,所以做一份打发时间工作隔几天去使馆骚扰签证官。 我们简直是相看两厌,就像结婚仪式后第一秒就激情散尽的情侣。
不要说的这么象台词啊,小堇。 安之很快和她混熟,开始叫她小堇,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和唐力说话时,总是会刻意省略他的名字,或者是“店长同学”或者干脆直接说出话题内容,她曾想过也不是要靠这样来刻意表示亲近好感,但为什么呢?她说不明白。
唐力常常在下午安之来了以后才出现,每日清早他做完半天份的蛋糕后他会回家蒙头睡觉。是的,他不止是SUGAR STAR的老板,所有面粉,乳酪,糖,巧克力和水果,也是要在他手上才能变成一块块不同蛋糕,然后站在射灯光下,等待人们注目检阅。
小堇告诉安之,SUGAR STAR每天早上10:00到晚上9:00营业,比周围所有店都晚开早关一个小时,就是因为唐力说他早上没有办法起来,而且,不能勉强糖的精灵和我们一样辛苦生活。
真是奇怪的人啊,他不和桌椅板凳说话吧……简直是文学青年啊。
听见这话,安之忍不住小小的嘲弄一下,态度很温和,小心控制着尺度,因为好感和欣赏。
所以小堇笑着靠过头来,两人异口同声说出电影里台词:
你这条多愁善感的毛巾……
然后压抑不住的相视而笑。
唐力从操作间里走出来,烤盘里是刚刚出炉的蜂蜜海绵蛋糕散发香气。他说:“文学青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爱文学,更爱文学女青年’?”脸上微微迟疑表情,眉尖蹙起,双眉之间有两条细细纹路浮现,想是听见了女孩子们窃窃私语和清朗笑声。
“啊,原来你看了我借给你的书啦。”那是一出著名先锋戏剧里最出名的台词,安之曾把整本剧本集拿到这里做参考,然后顺手扔给唐力,“还是满有趣的”,那是本牛皮纸封面大书,用了蒙肯纸印刷,所以虽然厚却不太重。
安之并未心存幻想有外行人可以真正看完这书,充斥许多臆想,支离破碎涂鸦,海报,节目单,先锋戏剧本来最缺乏的也就是逻辑。曾经谈天的时候说起,唐力对这并没有特殊的爱好,但不过一个星期,他却能讲出其中台词。
“店长同学你还真是英明强干啊。” 或者他不过是闲来无事,又或者是已经习惯了让每个人都开心。
这些天在SUGAR STAR,安之亲眼见过他为老夫妻烤无糖蛋糕,或者给孩子手里握着的空巧克力奶杯子续杯。不管面对什么样客人他永远缓慢清晰微笑着说话,神情柔和温暖仿佛随时准备爬到大树枝上为你救一只猫咪。
安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男人。有时她会觉得他不会亏欠任何人,也因此和整个世界保持淡淡疏离,仿佛可以拿出任何东西给人,因为失去什么也无所谓。
真是做朋友的最适合人选啊,只要你不想成为独一无二的人。独一无二没有鱼尾的小人鱼要变成泡沫,而玫瑰花也不能放弃四根刺或者得到她的爱人。
安之甩一甩头,漂亮的人还是看看就好了吧,然后走到店子角落里往音响里放进她这个春天最喜欢的CD,她曾经开玩笑说象我这样的长期顾客总该有些特权,然后店里响起就常常是她喜欢的旋律。
今天这张是她在打口CD店里不经意的收获,封面是水彩画的城堡与山丘,树木植物七彩缤纷,枝条与叶子都做成半透明。 一支叫做SUGAR PLANT的乐队,安之猛一看去以为是SUGAR PLANET,觉得和那家咖啡色与牛奶色交织的漂亮甜点店真是绝配。她就为这个理由买下CD。
“不过的确有一支歌曲非常动听,真的仿佛永远春天的世界生长着糖做的植物,然后慢慢开始下一场甜蜜的金黄色大雨,雨水安静的渗入土壤,也仿佛渗进人们心里……”安之把这样奇谈怪论讲给唐力与小堇听,清新旋律里低柔女声慢慢的唱着:“RAINY DAY,RAINY DAY……”正是这首歌的名字。 唐力忽然收起似乎永恒不变的笑容,好像大的白色鸟敛起翅膀。他将双臂轻轻支在柜台上,抬起眼睛,灯光下琥珀色瞳仁定定看住安之。
那是安之所不知道的深远目光,有一点点迷失,很多很多怀念和寂寞悲哀,仿佛什么珍贵的东西已经风流云散,永远一去不回。
唐力不转眼神,就这么看着安之,不说话。安之心中忽然替他觉得委屈,渐渐有一点点疼痛,很想抓住他的手捧在自己胸前。
但一切只不过一瞬间。 店长同学很快又努力换回笑容,不知是否过程太过困难所以即使连他也只能低头假装去查看甜点数量。安之看着他慢慢握紧拳,拼命弯起手指。
所以她开始附和着开玩笑:“不要数的这么认真么,反正也不会有人偷吃。”
她不知道他究竟想起了什么悲痛往事,这样漂亮温和的一个男人,她想也许是自己目光短浅,但无法想象谁能不对他一见倾心。
唐力抬起头来,慢慢的叹口气,转身往操作间里走。
“等一下!”在反应出下一句说话内容之前,安之听见了自己声音,她要想一想,才说:“下午有个日本灯光师在小剧场讲如何布光,你要不要去听?”
即使不能知晓也可以努力取悦,即使不能让人高兴至少暂时不要让他想起。这是最愚蠢和突兀的方式,但她已经用尽全力。
“好啊,我们走吧。”
安之从没坐过唐力的车。不过小小一辆白色日本房车,春意正浓,车座上是本色的亚麻布坐垫。 工作日的午后,浓阴却温暖的天气,天上云层遮挡光线,他们在高架桥上行驶,周围车流并不拥挤,远方城市仿佛笼罩一层雾气,灰蒙蒙的山高水长不见尽头。
唐力一直沉默,终于开口说话,却是全不相干问题,他说:“如果这个城市有一天要毁灭了,你打算怎么办?”
“到处看一遍就离开吧。”安之看向窗外,桥下是远近一片楼房的屋顶,黑灰色的一片多边形,零星人群在之间走来走去,记不住面孔,留不下姓名。
“即使朋友家人都跟着消失不见?”
“……是啊。可以假装他们成群结队到毛里求斯研究大猩猩,那里不通网络,他们也没带手机。反正我们迟早也要到那里去的,我这样的路痴,还是先让大家熟悉路径再来迎接嘲笑我比较好吧……我也知道不过是安慰自己,但是大家抱着一起死,就能在一起吗?”
猜不出到底唐力同学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但安之毕竟明白这样大城市中哪有人能如同纯净水或者空气一样没有过往。想来平白揣度暗示也是没有用的,她反而静下心来态度平静说话,不知道自己态度热血,眼睛在车子后视镜中闪闪发亮。
唐力没有再回答,他们的车子继续前进,转弯,并道,街道两旁都是高楼参天,他忽然露出微笑,仿佛有一点释然:“你还真是乐观向上啊……”
“不为难自己罢了,没必要啊。”
安之与唐力赶到时,讲座已经开始一刻钟。他们转过门口进来剧场,只见一道白光缓缓自黑暗剧场中拖曳扫过,安之瞬间被亮光迷了眼睛,要好一会才看清原来不过是顶篷上几盏大灯一直乱扭,光柱探照灯一般不停东张西望。
灯光师又在以光线娱乐听众,安之扫视,几百人的剧场里几乎座无虚席。“本市竟然有如此多文艺小青年,谁还敢说缺乏艺术气息?”她转头对唐力笑,忽然发现很多眼睛对着她,幽暗空气中气氛一时颇为搞笑诡异,她发现自己刚刚一不小心又说的太过大声。
有人轻轻拉一把她衣襟,安之低头,小姜指指自己旁边空位。
安之忍不住吐吐舌头。想起那日还是小姜知会她时间地点想和她一起来,她说约好高中好友聚会,整天都没有空闲。也并非是讨厌小姜,他是很好的师弟,只是相比而下,安之更喜欢SUGAR STAR淡淡柔软巧克力香气,和角落里CD机里她自己的音乐碟。
做讲座的日本灯光师十分年轻,坐在黑暗角落里慢慢讲话,操作灯光流转变化不休,明亮灯下偶而看见他的影子,非常瘦削,穿袖口有长流苏的袖子,长的前发。安之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着唐力笑:“你要做这样的艺术青年打扮不晓得可以多吸引多少回头顾客?”
“蛋糕师傅如何能留长发?”
“好敬业。是说这样才能被糖的精灵喜欢么?”安之想象一下,但描画不出长发的唐力,思想空气中一片模糊,只有他面孔与眼神发亮,仿佛时时刻刻散发柔和光芒。
“它们哪管得了这许多。”唐力眼神忽然散漫一瞬,然后终于流露温和笑意。
周围一片黑暗,小姜正微微斜视看着他们,目光里有一线茫然仓惶,但安之只顾的跟唐力谈笑,对此视而不见,根本想不起要为他们介绍彼此。SUGAR STAR,唐力,这是她眷恋不去的世界,但和她所拥有的所有一切都并无关联。
讲课灯光师操一口铿锵有力日本英语,把所有[r]发成[l],安之并不十分明白,只能依稀听得他谈到很多著名日本现代话剧场面,激动处就拼命在灯光台上动作,操作顶灯面光侧光依次变幻复现紧张激烈气氛场景。
小姜目不转睛得盯着人家动作看,安之却担心唐力觉得无聊,这样专业性太强的讲座,本来也不该拉着外行人来听。她凑过去低声问他:“要不然我们走吧,反正我想我们学校并没这样设备条件,所以听了也徒增烦恼……”
唐力微微低一低头,蓝色背光投下扫过他面颊,安之忽然发现他有很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小小阴影,仿佛是地中海边月光下的一排树篱。 唐力低声说:“你看这样场景,好像是滂沱大雨雷电交加外星球,飞行船在空中巡逻,开大灯光。”
安之伸手过去拉住唐力衣袖:“走啦走啦,再在这里呆下去本市又要多一个文艺青年了,可是你对着蛋糕念诗我想它们也不会好吃一点。”果然是联想丰富的蛋糕师傅,要不然也不会常常设计出新品,它们常常在SUGAR STAR玻璃柜台里的射灯下排成一排,仿佛是阳光下接二连三开出的美丽花朵。
安之和唐力就这样趁着灯光师说话空隙匆匆离开,小姜在安静下来的一片黑暗里压低了声音急急的叫她的名字:“安之安之……”
可是安之只是往门口快步走,抓紧唐力的袖子,她根本没有听见他说话,所以当然流水或者时间一样的不需回头。
他们走出剧场的时候,城市里已经开始下一场温暖的雨,黄昏比预期中提早来临,空气中是雨水和尘土的气息。雨滴在天地之间轻松随意画出直线,平整崭新路面形不成水洼,它们就在道路上积成薄薄一层,漠漠扭曲地反映着汽车雾灯和城市里最早亮起来的霓虹。
安之拉着唐力冲进剧场旁边的快餐店,大大红黄色M标志城市里随处可见,永远明亮热血温暖嘈杂,不能聊天或者看书,但是在这样潮湿昏暗雨天,安之忽然很想吃一个巧克力冰淇淋。
又或者不过是想再和唐力多呆片刻,反正这是不期而至的约会,那么即使拼命拖长过程,想来也没有关系。就好像是万一抽签中大奖能够和心爱的演员共渡周末,她想她一定会从凌晨到午夜一直粘在人家身边,一分钟也不会浪费,没有期待与建设性的突如其来幸福,只需挥霍,不用珍惜。
这样糟糕的天气,城市每个能够避雨的温暖角落都挤满了人群,安之看着唐力端着托盘自柜台前拥挤人群中挤出,脸上一片平静无忧无喜,抬头和她眼神相撞,然后转成一个笑容。
店子里当然一直是亮的 ,但安之只觉得只有那一刻一切才有生气,仿佛春天下阳光里百花开放,或者清澈小溪里几许游鱼。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一段完全货不对版台词:“总有一天,我的英雄会穿着金盔金甲出现,脚下踩着五彩祥云……”
这个联想过于神异,安之忍不住暴笑出声。
他们到底在儿童游戏区附近找到两个位子,圆圆高脚凳,黄色和红色。抬头就是小小玻璃房间,里面挑高的粉蓝色泡沫塑料地板上放着颜色鲜艳小小滑梯,小孩子们从各个方向爬上爬下做着外人永远不得而知的热闹游戏,圆滚滚三头身,一张张通红小脸,他们大笑,奔跑,尖叫,即使是初春这样黯淡冰冷的雨里的黄昏。
安之低下头来吃东西,看着巧克力酱一丝一缕渗到雪白冰淇淋里,她说“不好意思啊,唐力,这样天气拖你来听无聊东西,日式英语啊,真是……”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心里有一点点抱怨运气。
“可是很漂亮啊,有一瞬间让我想起家乡。”唐力却紧接着说,微微蹙眉,认真回想表情,仿佛落叶在风中飘落而下躺在树根旁边,又温暖又悲哀的神气。
安之心中一窒,不觉问出:“你家乡在哪里?”
“遥远的星球啊。”微笑安静的回答,之前却似乎有一点不自觉迟疑。
唉,唉,这个人哪。 安之正想大力叹一口气表示一下小小不满,头顶却传来“咚咚”声,穿着粉红色背带裤小男孩子睁大了好奇眼睛打量他们,握紧了白白的小拳头在游戏室玻璃墙壁上一下下敲击。
安之弯起眼睛笑出来,从冰淇淋杯子上腾出手来,按在玻璃上,微微些许震动。快餐店内热风很足,触手之处温热一片。
男孩子凑过小面孔来使劲看着安之,小鼻子被玻璃压的扁平,长长睫毛在坚硬平面上不住扫动,好像灯罩里一只蝴蝶。
男孩摊开小小手掌,一把拍在墙上,安之的手心那边。
安之站起身来,额头抵在玻璃上,卷发从肩膀倾泻而下,她忽然做个鬼脸。
小男孩子吓的后退两步,然后坐倒在泡沫地板上大笑起来。
“见识到了吧,闻名天下的安之鬼脸啊。”安之半转身,笑盈盈看着唐力,已经成功忘记他连家乡何处都要对她托词。
“真是……了不起啊。”唐力侧一侧头,想要努力忍笑终于失败告终,只好宠溺般对她挑挑拇指,然后又换成他平日一成不变的微有笑意安静表情。
“安之,谢谢你今天跟我出来啊。”
“自己兄弟不足挂齿啦……”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豪爽大方回应,说到一半却忽然停下,安之低下身来,视线和唐力齐平,又绽开那个弯起眼睛的笑容:“作为报答,十天以后来看我们的演出吧。忘了告诉你,剧本终于给我改好啦。”其实这是她今天到SUGAR STAR来的首要任务,却拖延至今才仿佛不经意般说起。
“好啊,那我提供十人份的下午茶打气如何?”
安之轻轻欢呼一声,却摇头道:“先说好我们只有8个人啊,我一人吃三份似乎太过夸张一点……”
她微笑着看向窗外,黄昏将尽,路面行人面孔已经渐渐模糊一片,大雨尚未止歇,聚积雨水小溪般自窗上蜿蜒而去,温暖快餐店里人声与音乐声交织沙漠般遥远,而唐力就在她身边。
可惜时间不能就这样静止,永不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