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北风呼啸,到傍晚时分零星的飘起了小雨,到了夜里,雪花在北风的陪伴下下了一整夜。
佟家小院里,银装素裹,佟江菀坐在窗前的摇椅上,手捧着一本陆游的诗集,兰香正泡着一壶热茶,这茶是阿玛的朋友捎过来的上等的铁观音,她茶瘾犯了,才从书房偷偷拿了点出来。
窗外的梅花开得正盛,北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冷得佟江菀打了个寒颤,随之而来还有梅花的清香。她吩咐兰香将火炉烧得再旺些,兰香先把沏好茶放到她手边,这才朝火炉里加了火。
“小姐,老爷说最近外边不太平。”兰香边加火边说。
佟江菀正看到《卜算子.咏梅》,应景的默念了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听到兰香说话她微微抬头,嗯了一声表示默认,又低头读手里的诗集。
“小姐,老爷的意思是明天您别去学堂了。”
佟江菀抿了一口茶,视线从书上移开,“这是阿玛的意思还是家里其他几位的意思?”
佟家没落了,早已不比从前,佟父纵然有抱负,也无法力挽狂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佟家一天不如一天......佟父娶了三房太太,佟江菀母亲去的早,她是二姨娘抚养长大的,二姨娘无所出,待她如同几出,三姨娘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在佟家大院里趾高气昂,没人敢惹她。
佟江菀放下手中的书,盯着兰香,兰香被盯得心慌,支支吾吾道:“小姐,这话是福叔来传的,但我私底下听人说是三太太那边的主意。”
“阿玛在哪里?”
“这个点,应该在三太太那边吃茶。”
佟江菀合上手中的书,双眼微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从抽屉里拿出母亲留给她的玉镯带在手腕上,细细打扮了一番才出门。
她刚进东院,就听见三太太爽朗的笑声,进了大厅,向三太太问了好,三太太客套了几句,便又是一阵沉默,三太太自知佟江菀与她不亲近,便找了借口去了偏厅。
佟江菀见她走了,才开口道:“阿玛,我明天想去学堂。”
佟父深吸了一口烟,悠悠地说:“菀菀,我是担心你的安危。”
听佟父这么一说,她觉得事情有挽回的余地,走上前去,帮佟父揉肩膀,挽起袖子的瞬间,故意露出了手腕的玉镯,“我保证按时上课,按时回家,您可以派福叔接我。”
佟父认得手镯,那是自己当年送给妻子的信物。
第二天,天晴了,冬日的太阳不是很暖和,但照在雪地上还是刺的眼睛疼。学校里不知是从哪里请来的新老师,文质彬彬,讲起课来一套一套,引得无数学生尖叫,佟江菀倒是一脸若有所思的坐在角落里,神情淡然,仿佛世间事和她无关。父亲同意自己继续呆在学堂,只是......只是父亲要为她说一门亲事,亲事定了后,就再也不能来学堂了。
傅伯桐在讲台上讲得慷慨激昂,学生的情绪全被她调动起来,心想着中国有这么一群学生,算是有希望了。环视一周后,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女孩身上,她穿着普通的浅蓝色上衣,两根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左手托着腮,若有所思。他心底微微一动,脑子里有个声音似乎在叫嚣着。
佟江菀站在学堂门口,就看见福叔站在不远处,刚走出没两步,就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见那人眼熟,不确定的问:“你叫我?”
傅伯桐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佟江菀,最近有没有时间?”
佟江菀不语。
“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傅伯桐试探的问。
“可以,我的荣幸。”佟江菀浅笑。
这时福叔走过来,佟江菀说了句再见就跟着福叔上了车,留下傅伯桐在原地发呆。有人拍他的肩膀,他才醒过来,只见那男人穿着一身便装,眉眼之间英气十足。“傅先生,你刚才在课堂上讲的很好。”
傅伯桐没见过男子,却被他的气场所震慑到,“谢谢!”
男子随意的挥手,“不谢!但愿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
男子上了一辆军用轿车,坐稳后,司机发动车子。副驾驶上身穿军装的副官问道:“三少,你见到她了?”
“见到了。”男子头靠在后座上,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他见到了佟江菀,他传说中的未婚妻。父亲是看重佟家满清贵族的身份,私自为他定了一门亲事,他自知没有反抗的余地,口头答应了父亲,心里却盘算着如何见这位未婚妻一面。
(二)
第二年夏天,顾家老宅里。佟江菀春天时嫁到了顾家,她早知道她嫁的是顾家的三少爷顾承安。婚后她随着顾承安住在顾家的老宅子里,据说这宅子以前是亲王居住的,顾家称霸一方后,占领了这座宅子,顾老爷子疼爱幼子,直接给了顾承安。
“小姐,你和姑爷长期这么下去不行,得想个法子才好?”兰香是她的陪嫁丫头,佟父本想让她多带几个丫头,她却一口拒绝。佟父细想觉得也是,毕竟顾家那么大的家庭,也不会亏待她,就默许了。二姨太在她出嫁前几日,一直忙里忙外,出嫁当日,二姨太哭得像个泪人,她抱着二姨太,第一次叫了她额娘。
“兰香,父亲都管不了顾承安,你以为我能管得了?”墙上英国摆钟发出滴答声,佟江菀捧着茶翻报纸,报纸上醒目的标题闯入她的眼前,她苦笑。顾承安,就算我能管得了你,我也懒得管。
晚上,顾承安回来时,佟江菀早早的睡了。顾承安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她婚后把头发剪成了披肩短发,然而在他眼里,她怎样都是美的。婚礼本来是今年秋天举行,去年冬天的游行运动,佟江菀虽然没参加,但学堂里的学生占了七八成,镇压游行运动的就是顾承安,不知是谁打听到她是他的未婚妻,怂恿她来见他。
他记得那天天空灰沉沉的,他在戏园子里听当红的角唱一出新排的昆曲,副官在他耳边轻声说:“三少,门外有人找您。”他正在兴趣头上,直接说:“不见。”
散场后,他去后台送了花篮,这才想起副官说的有人要见他,就问道:“谁要见我?”
“三少,是佟小姐。”
他火急火燎的从戏园子出来,就见佟江菀蹲在戏园子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是顾三少?”
顾承安点头。
两人都有些尴尬,他怕她冷着,邀她去车上坐。刚上车,她就对他说:“三少,我是来求情的。”
他哦一声,随即说道:“求情?我们之间哪来的情分可言?除非......”
“除非什么?”佟江菀疑问。
“除非过完年你立刻嫁到顾家。”顾承安原本就是想逗她玩玩,没想到佟江菀一口答应。
床上的人突然翻身,感觉床边有人,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见是顾承安,朝里挪了挪身子。“回来了,睡吧!”
顾承安枕着双手躺在她身旁,等着她继续说话,然而他等来的是她平稳的呼吸声,他气不过,开始在她身上煽风点火。佟江菀喘不过气来,不知道是被身上的人压着还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呼吸竟然开始紊乱。
顾承安满意的笑了笑,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都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没有。”话说出口,声音有些颤抖。
他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她竟然不在乎。“佟江菀,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他对她恨不得将心掏出来,可她总是那副淡然的样子,她在乎什么,他从来都猜不透。
接连几日,顾承安都没有回老宅。院子里的老佣人们私下开始议论,三少奶奶失宠了,三少爷和外面戏园子的当红名角暧昧不清,这些闲言碎语传到佟江菀耳中,她心里竟然有些难过。
入得秋,老宅池塘的荷花绿油油的,像一个大的托盘,荷叶上的露珠闪闪的看起来格外漂亮。兰香听到汽车声,猜着是顾承安回来,边迎了出来,顾承安把大衣、帽子给了兰香,抖了抖身上的灰尘,问道:“少奶奶呢?”
“小姐在书房。”
顾承安推开书房门,只见佟江菀伏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捧着本书,仔细瞧了瞧,是周敦颐的《爱莲说》。她还真会自娱自乐。春天时背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夏天时背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到了秋天她不背诗了,倒是开始背古文了。
顾承安怕她着凉,从卧室拿了毯子披在她身上,然后就静静地看着她。最近各地势力蠢蠢欲动,他们对青州虎视眈眈,他晚上和部下开会研究一整晚应对策略,中午好不容易脱身,心里记挂着她,便吩咐副官准备车子回老宅。副官敲门说部队那边有急事,他怕吵着她,在走廊里压低声音听副官报道。眼看着时间不够了,他将会议时间一再推后。
桌上的人醒了,看见顾承安看着自己,诧异的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顾承安道,“那边有事,我马上又要过去。”说完就准备出门。
“三少,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佟江菀从凳子上站起来说。
“嗯!”
“我想回佟家住几天。”佟江菀声音小的连自己都听不见。
“好,我叫几个卫兵陪着你。”顾承安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佟江菀想,他是巴不得自己走吧!卫兵,是保护还是监视也说不定呢!她一走,洪小姐、金小姐各种名媛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进入老宅,她这么长时间装着不知道,他还真把她当傻子了。
回佟家的路上,兰香安慰佟江菀,“小姐,姑爷肯定是因为军中实务太忙,怕照顾不过来你,所以才同意你回家。”
佟江菀长吁一口气,“但愿吧!”
(三)
佟父当天上午就收到消息,知道女儿回家,和二姨太早早就在家门口等着。三姨太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在吃午饭时露了脸,兴许是她嫁的好,两个弟弟也定了亲事,妹妹也经常有人说媒。
饭后,佟江菀和二姨太的房间里聊天,如今她已经改口二姨太叫额娘,二姨太讲她额娘的事情,她听得入神。福叔来报说是门口有人找二姨太,二姨太让福叔讲来人请进来,佟江菀只觉得这人眼熟,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二姨太拉着来人的手,向她介绍道:“菀菀,这是傅伯桐,我姐姐家的孩子。”
傅伯桐,她想起来了,去年冬天要和她做朋友的那位。傅伯桐见着佟江菀也是很惊奇,自从去年冬天后,再也没见着她。
“额娘,按辈分我得叫声表哥。”说完向傅伯桐颔首,“对吧!表哥。”
傅伯桐看着眼前的女子,嘴角眼角全是笑意,眼神却冷的让人心寒。佟江菀见二姨太来了客人,说找佟父有事,便出了门。
接连几日,佟江菀都去了山上的永宁寺烧香。她从二姨太处得知,佟父的睡眠质量不好,西医中医都看过,听人说永宁寺的香火旺,就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去看看。小时候佟父逼着她抄心经,她为此没少挨骂,只是因为心经里的字不好写,现在反而觉得心经能使她静心。倒是没想到第二日在山上凑巧遇到傅伯桐,后来的几日两人便同行去永宁寺。
在佟家的第七日,老宅那边派人来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她一直没给准确的消息。傍晚,顾家老宅来电话说顾承安病了,请她回去一趟,问什么病,电话那头也不肯说,只说三少要见她。
到了老宅,副官匆忙跑过来打开车门,见此她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进了卧室,顾承安躺在床上,脸色红润,似笑非笑的盯着她,哪里有一点病人的样子。
“你骗我?”她坐在床边,缓缓开口道。
“不骗你你能回来吗?回去这么久了,一个电话也不给我。”
“三少,你......”
“我......我怎么了?我想自己太太不行吗?”
佟江菀被他这话弄得耳根子都红了,低着头不说话。
次日上午,顾承安就命人拆了永宁寺,将寺庙里的僧人请到其他寺庙,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大寺庙范围。只要她喜欢的,他就要以最完美的形式呈现给她。
中秋节前一天,佟江菀才听说永宁寺的事情,不过一传十十传百,到她的耳里,早已变了味道。晚上顾承安回来,见她窝在沙发上,膝盖顶着下巴,闷闷不乐样子,就问道:“怎么了?”
她抬起头,眼睛里泛着泪光,“你为什么命人将永宁寺拆了?还将僧人驱赶到别的地方?”
顾承安一听便哭笑不得,问道:“你是听谁说的这些,我非得收拾乱传消息的人。”
“那么说是真的了。”佟江菀半信半疑的望着他,“顾承安,你还真是狠心。”
顾承安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凑近她,她惊恐的望着他,他捏着她下巴,“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是傅伯桐,对吧!在佟家宅子里,你和他喝茶下棋聊天,还和他一起去永宁寺,我拆了永宁寺,你是难过我拆了你们的共同回忆。”佟江菀吃痛,想挣开他的手,“三少奶奶,你最好安分点,小心我那天一不高兴把佟家也拆了。”
顾承安一出门就招手叫来副官,副官还纳闷,刚才进门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功夫,就又......
兰香见顾承安火冒三丈,也不敢靠近,等顾承安走远了,才进了房间。佟江菀一脸泪痕,兰香被吓的也跟着哭起来,哭了一小会,佟江菀才说:“傻丫头,你哭什么?”
兰香抽泣着说:“小姐,兰香替你难过。”
佟江菀望着门口的方向,没有说话。她不过想问清楚永宁寺的事罢了,他完全可以像从前一样敷衍她,可他竟然误会她......
这一晚佟江菀彻夜未眠。
早上,报纸上照例送到老宅,佟江菀看了眼就扔到一边。顾家来了电话,说晚上一大家子聚一聚,佟江菀心想不能太失礼,化了淡妆,早早去了顾家。顾老爷子很满意这个儿媳妇,知书达理、贵族出身却没有一点娇气,早上的新闻顾老爷子也看了,直骂顾承安不争气。
顾承安凌晨五点多才回到顾家,昨晚和佟江菀吵完架,一气之下又去了戏园子听戏。当时旁边坐着豫州警察厅的孟厅长,两人在点戏上有了分歧,谁也不肯买谁的账,两人吵得耳红脖子粗,顾承安一气之下,就把孟厅长打了,自己也挂了彩。顾承安仍觉得不解气,就命人把孟厅长绑在戏园子的柱子上,点了一出自个想看的戏。
(四)
晚宴上,两人互不搭理。老爷子的太太们全部出席。佟江菀最不喜欢四姨太,总觉得她风尘气太重,倒不是她有门第之间,唐朝的红拂,宋朝的梁红玉,哪个不是风尘女子,却名垂青史。
刚吃了没几口,就听四姨太说:“老爷,今天的报纸您瞧见了吧!这事闹得够大,虽然您把孟厅长的事压了下去,可咱们家三少的声名在外。三少奶奶也嫁过来大半年了,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还不如让三少把戏园子的洪小姐收了做姨太太,您早些抱个孙子也好。”
顾承安余光观察佟江菀,见她低头吃螃蟹,便说道:“四姨娘的提议倒是挺好,三少奶奶,你觉得呢?”
佟江菀夹菜的手停在半空,却觉得不妥,只好随便夹了青菜放在盘里,放下筷子,抬起头,“我觉得也不错,三少昨晚也算冲冠一怒为红颜了,洪小姐总归是要嫁人的,昨晚出了那样的事,嫁给三少也算是好的选择。”
众人一阵大笑,四姨太直说三少爷娶了个好太太。
顾承安嗖地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瞪着佟江菀,“你跟我出去,我有话问你。”
佟江菀明显不想跟他出去,挑衅道:“有什么事就当着父亲母亲姨娘们的面说吧!”
秋风吹来阵阵的桂花香,顾承安冷笑,“很好。”顿了顿又说,“前几日军中事务繁忙,今年中秋节还未拜见岳父,但愿现在过去来得及。”
佟江菀一听就站起来,假装冷静笑了笑说:“三少,我忘了我也有事和你说。”
两人一同离席,席间不明情况的人以为夫妻两人伉俪情深,有悄悄话不方便当着他们的面说。
顾承安将佟江菀塞进汽车,命令司机下车,副官刚伸手开车门,就听见他说:“你不必上来,找管家要一辆车跟在后面。”
他将车开得飞快,佟江菀面露忧色,他都为洪小姐大大出手了,她不过顺水推舟如了他的心愿,他没由来得发什么疯。
老宅本就清净,此刻配上两人的气氛,更是静的可怕,顾承安站在大厅的摆钟前抽了一根又一根烟。刚结婚那会,顾承安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她睡一觉起来天刚好亮;后来他回来的次数多了,她被他搂在怀里也一夜无梦到天明。
顾承安看得出来她化了淡妆,却依然着不住双眼下的黑眼圈,见她发呆,于是问道:“你真的愿意让我娶洪小姐?”
“嗯!人多热闹。”
好一个人多热闹......
十月,青州城外战火连天,顾承安一早就去了城墙上查看敌情。
十月十日,青州之战大捷。
十月十五日,顾三少迎娶昆曲名角洪小姐的消息传遍整个青州城。
十月二十日,佟家二姨太派人捎话,傅伯桐出事了。佟江菀在客厅里坐立不安,二姨太对她到底有抚养之恩,傅伯桐对她也礼遇有加,她想开口求顾承安,可一想到顾承安之前对傅伯桐的态度,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
洪小姐进了老宅之前,顾承安就警告过她,别去打扰佟江菀。这日,好奇心驱使她鬼使神差的来到佟江菀的院子。兰香在院子里看见洪小姐进门,放下手中的活说:“稍等,我去告诉小姐。”
兰香出门,对洪小姐说:“我们小姐现在不方便见人,您要是有急事下午再来。”洪小姐碰了灰,心里自然不痛快,她虽不敢责怪佟江菀,但是她不怕兰香。
隔日,兰香病倒了。
佟江菀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索性亲自拜访洪小姐,她躲了些时日,如今看来,怕是躲不过去了。与洪小姐礼貌寒暄了一番,匆匆告别。
十月三十日,佟家二姨太再次捎话,傅伯桐殁了。
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佟江菀站在老宅的法国梧桐下,树叶全都黄了,冬天又要来了。
兴许是人心情不好,紧跟着身体也弱了许多。
当晚,佟江菀病倒了,兰香陪在床前一直念着小姐小姐,您千万不要出事......偌大的院子只剩下主仆两人,静的让人心慌。
顾承安第二天晚上回来,听佣人说那边院子有人病了,请了好几个郎中都没什么用,心里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刚进院子,就听见兰香哭着喊:“小姐,您醒醒,别扔下兰香一个人......”
他是多久没来看她了,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顾承安进了卧室,见她脸色苍白、气若游丝般躺在床上,心抽搐的疼。她怎么能这么对自己,怎么能这么对他。
兰香跪在地上,扯着顾承安的衣袖,“姑爷,您救救小姐吧!他们都说小姐没救了。”
(五)
当天夜里青州城里中医西医大夫全被请到老宅里,第二天青州城里都知道顾家三少奶奶病了。有人说三少奶奶容不下洪小姐,自己把自己气病了;有人说三少奶奶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被鬼魂附体了;也有人说顾三少冷落了三少奶奶,三少奶奶和他闹着玩的。总之,说什么都有。
顾承安让兰香去休息,自己衣不解带守在床边,说了好多以前从未说过的话。
下午,佟江菀醒了会又睡着了,再睁开眼天色已经晚了。期间副官来报,少奶奶听了佟家那边捎来的消息,才病倒的。顾承安叫来老宅所有的佣人,吩咐下去以后不允许外人进出老宅,违者严惩不贷。
她睫毛动了动,顾承安知道她已经醒了,便问道:“饿了么?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做。”佟江菀挣扎着想起来,被他按住肩膀,“你身子弱,先躺着。”
不一会儿,兰香端着粥进来,顾承安扶着她坐起来,然后接过兰香手里的粥,柔声道:“先喝点粥垫底。”她别过头,眼泪又流出来,他哄着她喝完一整碗粥。
“三少,你突然对我这么好,莫不是准备休了我?”
“休了你岂不如了你的愿?你放心,你生是顾家的人死是顾家的鬼。”临走时,顾承安又说,“别用不吃不喝这招,你身体的好坏决定了我对佟家的态度。”
佟江菀如泄了气般,整个人的魂像是被抽走了,她连死都不由得自己做主。兰香哭着说:“小姐,你这是何苦呢!”
顾承安这些日子回到老宅,第一件事先是去佟江菀住的小院。佟江菀努力吃饭、努力走路,仍然瘦的像个纸片人。
这日天气不错,佟江菀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前几日顾承安怕她呆着无聊,弄了只鹦鹉送了她。不知道是谁教的它,这鹦鹉也淘气,总是喊着“三少来了三少来了......”前几次兰香上了当,后来干脆就不管了。
“晒太阳呢!”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嗯!”
“怎么还是这么瘦?”顾承安皱眉。“是不是没休息好?”
兰香端着茶水,见顾承安在,放下茶水就忙自己的手头的事了。
“三少,你坐下吧!我有话和你说。”顾承安从屋里拿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听她说下去。“三少,我这辈子没求过几个人,却求了你两次。放我走吧!我累了。”佟江菀吸了吸鼻子,继续说,“当年我嫁给你,的确是心不甘情不愿,可是佟家败了,阿玛说只有嫁给你佟家才能有一线生机。我生性淡泊,不愿争抢,我阿玛说过有些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抢也抢不来的。你待我的好我全都知道,你拆了永宁寺只是将它建得更好,你砍了门口的老槐树种上法国梧桐,你送我的所有的东西我都细心收藏。不知不觉间,你已住进我的心里,可是三少,你心里有我的位子吗?你身边的从来不缺女人,我像你养的一只宠物,你高兴了就哄哄,不高兴了就扔到一边,如今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这一年,为了你为了佟家,我撑得太累了,我怕又有一天,我在报纸上又看到你再为某个小姐......若你非要留着我,我或许还能再撑个把日子......三少,毕竟夫妻情分一场,我求你放了我吧!”
顾承安只是听她说着话,丝毫没注意她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差点跌倒。他拦腰将她打横抱到卧室,兰香以为她又惹姑爷生气了,小碎步跑过来,“小姐......”
“兰香你忙你的吧!我没事。”
顾承安将她放到床上,替她掖好被子,许久,才说道:“你养好身子,我自然放你走。”
她扯着他的衣袖,“三少,我心里有过你,可是我累了。”
顾承安再也没来过她的院子。
十二月,顾家老宅传出消息,三少奶奶病重。
次年一月,顾家三少奶奶过世,顾三少不问军中事务多日,青州城内人心惶惶。
(六)
两年后,青州城外。
烽火连天数日,前线送来的士兵已经把临时搭的帐篷挤满,一个齐耳短发的护士眉头紧锁,仔细地替伤兵包扎伤口,士兵的衣服已破烂不堪,但有些眼熟,“你们是顾家的军队?”
伤兵点头。
“江护士,快过来帮忙。”她改名江菀,人人都以为她姓江。
看到抬着担架的人,她有些失神,再看到躺在担架上的人,她愣在原地。两年了,她离开顾家两年了。
“愣着干嘛?搭把手呀!”她哦了一声,帮医生打下手。
一个小时后,帐篷外。
“少奶奶......我没有照顾好三少。”
“不能全怪你,是子弹不长眼。”
“少奶奶,您回来吧!三少每天都记挂着您,他每天回到老宅,都去您的院子瞅瞅。到院子里就喊您的名字,没人应他,他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我们都告诉他,您不在了,他说万一那天您想通了就回来了呢!有一次,他喝醉了,走到您院子里喊您名字,空院子怎么会有人回应他。他哭的像个孩子,自言自语的说您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三少。您走后,洪小姐就被送了出去。”
透过帘子,佟江菀可以清楚的看到他,对副官说:“我进去陪陪他。”
这几年,他待佟家不错,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他黑了、瘦了,她握着他的手,他手掌里有层厚厚的茧,磨得她手疼。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睁开了双眼,看见眼前人有点诧异。“你怎么在这里?”又看了她身上的衣服,自顾着点了点头。“你过得好吗?”说完又觉得不妥,“你怎么会不好,离开顾家你应该会过得更好。兰香嫁给我的副官了,我给她找的婆家,他会待兰香好的。你怎么都不说话,见着我真的就无话可说?”
佟江菀恍惚间想起多年以前他失落的语气,他说佟江菀,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一时心软,就说道:“你自己一直说,我哪里插得上话。”
三日后,顾承安身体恢复了大半,顾老爷子派人接他回顾家。他走的时候,与佟江菀告别,她读了一首诗给他:红豆生南国,春发来几枝。愿君多采颉,此物最相思。
一个月后,顾承安将青州城翻了个遍,也没找着佟江菀。副官将一封从西北寄来的信给他,她认得是她的笔迹,她在信中她说长相思,在长安。他在回信对她说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哪知一语成谶......
前方战事吃紧,顾家军一路败退。青州城成了最后一道防线,顾承安在城墙上拿着望远镜,大好河山,如今满目苍夷。这一战打的异常惨烈,顾家军拼命想守住青州,敌军对青州势在必得。青州,古来兵家必争之地。血色残阳,顾承安想他终究是没能守住青州,也没守住她。
那天的夕阳格外的红,佟江菀收到顾承安寄来的信,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次日,佟江菀在医院里找到当天的报纸,报纸上写着青州失守,顾家军全部阵亡。她手中的药品全掉到地上,整个人像被掏空了,满脸泪水。顾承安,他怎么就死了呢!他不是说来长安的吗?他不是挺有能耐的嘛!他……怎么就能扔下她不管了。
佟江菀当日就回了青州,青州郊外还弥漫着战火的硝烟味和尸体的血腥味。顾家佟家和老宅是不能回的,在城里找了间客栈住下。客栈里的人络绎不绝,很容易就打听到消息。回到房里,她翻出随身带的笔纸,在纸上写:长相思,摧心肝。
写好后将笔纸收起,找店小二用钱买了些红豆,径直出了客栈门。
老宅还是老样子,就是荒凉了许多,佟江菀拿出在客栈写好的纸张,在老宅前烧成灰,又将买来的红豆挖了坑埋下。院里的法国梧桐长高了,在外面都可以看到它枝繁叶茂,墙头上鹦鹉学舌般喊着三少来了三少来了......
“小姐......”佟江菀循声转身,兰香扑到她怀里,大声哭啼。兰香哭累了,才带着她来到一户小院前,兰香打开门,进了院子,院子是青州最普遍的建筑,兰香从屋里拿出一张带着血迹的纸。
她打开带着血迹的纸,他的笔迹映入眼帘,他说:菀菀,我这一辈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从前是,现在亦是。我觉得好冷,我想我快要死了吧!你在西北会不会冷,那里有没有你最喜欢的法国梧桐,有没有你最爱吃的麻饼,有没有人给你沏上好的龙井,有没有人给你剥橘子吃。不能与你立黄昏,不能与你共剪西窗烛,是我今生的遗憾。菀菀,一心待来生,愿来生再续了缘,可有来生?
她再也看不下去,蹲下身子大声痛哭。
(七)
后来,佟江菀在替一个病人包扎时,病人问她:“江护士,我瞧着你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她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病人恍然大悟的哦了声,又说道:“我们青州城里的顾家三少奶奶,和你眉目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顾家三少爷是个好人,只可惜……”
她包扎好伤口,起身回到桌前,长嘘了口气,“这都是命,没办法不信。”
原来在她走后,顾承安每日都画她,她的画像传遍了整个青州城。
她日日想他、夜夜念他。
当下正是西北的雨季,她住在城墙旁边的屋子,这夜外面又下起了雨……前几日城墙上不知从哪飞来了一群布谷鸟,这鸟总是在傍晚时分开始啼叫,凄切的叫声令她心烦意乱,她分不清到底身在江南还是西北,恍惚间总是听到他说话。
他说:将门前院子里的老槐树砍去换上法国梧桐。
他说:将上好的龙井送到她的院子去。
他说:将永宁寺拆了盖得更好些,将去永宁寺的路再铺宽些。
他说:你身子好了,我便放你走。
他说: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她好像又梦见江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