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静,黄泉无风雨,却仍用得凄凄二字。
翻来覆去,今夜无眠。我干脆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想的绝不是什么旁的事,旁的人。大概只是因为,温在炉火旁的那壶女儿红,牵动了我的思绪罢了。
我提了长明灯,就着一抹忽闪逃窜的光,去了驱忘台,取一壶酒,趁着浓浓夜色,醉一场梦,想来,是再合适不过的。
走得近驱忘台时,忽闻暗香阵阵浮动,牵人幽梦,似新荷初开清香淡雅,又似秋红叶落,橘子洲头熟透橙黄那一抹香甜。我提了灯,远远照去,竟在驱忘台不远处望见了一颗开好花的树,金色的花朵,星星点点开在这寂渺的黄泉,一树仙气萦绕,在这森然的黄泉,令人失了冷意。
“来了?”
树上有一抹熟悉的玄衣飞动,阎王闲适的倚靠在树上,仰头喝酒。那酒,正是我熟悉的,惦念的,那壶温在炉火旁的女儿红。
“阎王好雅兴。”
“哪里及得孟婆?半夜打灯笼在这黄泉找花。”
我两步上前,坐在树下,幽香阵阵,一地细碎的落花混着流沙滚滚而去。
阎王丢了酒壶到我手里,我随手一晃,只剩了个底。
我仰头灌酒,就着昏黄夜色,就着冷香阵阵。
“孟婆对这可还欢喜?”阎王跃下了树,也随意坐在一旁,他眼中的戏谑,一目了然。
“这话当是我问阎王才对。阎君这地狱得了这样一株奇花,可还受用?”
阎王别有深意的笑笑,“这酒喝完了,也该回去安息了。”
他起身,随意抖落细碎的黄沙,走了。
我抬头望这突兀的桂花树,有些失笑,风起,残花落了一地。混入流沙,不可寻,也无人寻。
我捧起流沙,沙粒里夹杂着黄透而橙红的桂花。我将它们埋进了空了的酒壶,又将酒壶深深埋入桂花树下。其实,葬花葬沙,葬不进都是那一腔情意深许。
夜深,风起,花影人影,都只不过是虚晃一场。
第二天,我依旧站在驱忘台上熬汤,送汤。来往的鬼都不曾问我,为何这黄泉地狱也会有一株桂花。她们轮回喝汤,不记前世,不念今生。一株花,着实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
只有多事鬼差,总掩着笑,站在花树下吸满一口气,笑道:“香!太香了!真是此花只应天上有,地狱难得几回闻啊!”
我将煮沸的汤搅浑,一笑置之。
倒是阎君,总来望一眼桂树,似伶似惜,摇头看落尽的残花。
不过数月,桂树上的仙气已经耗尽。叶落了一地,新绿成了枯黄,暗香也不知浮去了何方?阎王捡了落叶,淡淡冷笑,“孟婆可曾心疼这花,这树?”
我摇摇头,不以为然。汤沸,我端碗呈去,送走一位又一位轮回之人。
“如若孟婆这般不懂伶惜,倒是可怜那费尽心思种树送花之人了。”
接汤的一女子,抬了头,“有什么可惜?花开花落,不都是常态吗?”
我闻声抬眼望去,她细细的眉,狭长的眼里蕴着一层薄雾般的烟波,流转顾盼,皆成了景。
阎王也不恼,随手飞了叶过来,似刀似剑,闪在女子面前。我刚想出手去挡,便又见一人执了桃木剑,打落了枯黄落叶。他不卑不亢的对着阎王行礼,“阎君,小仙失礼。还请莫怪!”
“本君若这般喜怒,怕早就某些人气死了。”阎王似答非答,不知怎的竟瞪着我,一副恶相,转身便走了。
而我有些怔住,眼前执剑而立的男子,竟然是曾经阳卷之上,因青青得见的王英。
几百年前,我只依稀记得,他历劫圆满,成了仙。竟不想,几百年后,倒也得见了。
“原来这就是阎王。”
女子一脸淡然,虽眼中闪过一丝惧意,却也很快自然了。
我第一次见凡人如此,心中有些失笑。
“你不怕他吗?”
女子先笑,又极自然的回我:“怕啊。但一想,我已经死了,那又还怕他什么?”
我噗嗤一笑,被女子染了笑意,阳卷之上,我随意一查,也就明了了她就是当年的青青。
“还未谢过公子相救之恩。”青青朝着王英行了一礼,盈盈身姿,随风起意。
我分明看见,王英红了的眼,晶莹染了泪意,他说:“许是有缘,区区小事,姑娘不必挂齿。”
青青没有多话,望一眼我身后的枯树,道我一声谢,喝了汤,去了奈何桥上。忘川河水在她脚下,柔和的淌。
我回头看站成桩的王英,“仙人是来送这位故人?”
王英见我瞧他,匆忙敛了眼底掩不住的不舍,回我:“婆婆见笑了。”
“仙人何必自扰,也扰她一世清净。”
王英将手中的桃木剑扔进我的炉火之中,“我来,只是同她一样,讨一碗婆婆的汤,去凡间同……同一个人相遇一场罢了。”
“你已修得圆满,为何会……?”
王英自然而然一笑,眉眼弯弯,白衣胜雪,“婆婆不知,仙也会犯错吗?”
我停了手中的动作,利落打了一碗汤,“倒是有几分好奇,你所犯何错?竟被罚堕入轮回历劫?”
“小仙实在招笑了,原也不是大事。只因广寒宫的吴刚日日伐桂,那桂树也随砍随合,受痛不死。小仙路过,实在替那桂树不值。吴刚及桂,牵出炎帝一桩往事,怒而罚吴,又无辜伐桂。皆乃平白之冤,小仙思来想去,并未得让吴或桂皆安的法子。最后只能偷偷将吴刚的斧子扔去凡间蛮荒之地,那地方因山高陡峭,又多是石山。无路无径,无人居住。扔这斧子,正是合适。这扔去,故而被天帝罚处,堕入轮回,受苦受难。”
他说得轻松,仿佛一桩笑事。连我也不经染了笑意,“仙人却是好胆子。那吴刚受罚砍桂,原是因他妻子与炎帝之孙伯陵暗通款曲,吴刚一怒,杀了伯陵。炎帝一怒,罚吴刚去广寒宫日夜不休伐桂,那桂树是神树。随砍随合,折磨吴刚日夜不眠不休砍伐。仙人丢斧,却也是难得妙法。”
我将一碗汤递与王英,他笑意盈盈接过,“实在是见笑了。”
我摇摇头,看炉火燃尽了他的桃木剑,燃尽了他苦修得来的仙缘。
他一仰而尽,紧随了奈何桥上那一抹娇俏的身影,一前一后,去了凡间。
身后桂树上的最后一片叶,也已落尽。
“可惜你这桂树倒不似广寒宫那桂树,可以命长久久。”
阎王淡淡说道,脚下却利落踹开了最后一片落叶。
我挑眉望一眼,回他:“三界轮回,因果自然。阎君怎知,广寒宫的桂树不羡我这里的桂树?”
“你倒机灵,举一反三。”
我淡然望他,添了鬼骨,“突然想起,方才还该问一问王英那斧子,扔去凡间成了何样光景?”
“劈开了几座石山,名为华山,凡人赞的却是自然所出鬼斧神工。”
“原来如此。想来,他是不看重这些的。倒也自然。”
阎王挑眉,“他自然不看重这些。也不知是谁几百年,年年来求我,求我,为他谋个去凡间与一凡间女子相遇的法子。”
我眼中一亮,“我道炎帝这般久远的事,王英一届小仙,怎会认得?又怎会这般阴谋算计,找了这折中的法子,不轻不重的犯了错。罚去凡间轮回。这般有趣的事他怎会想得出,原来,竟是阎君的好主意啊。”
阎王见说露了嘴,旋即敛了笑意,黑了脸,“孟婆是不是闲这熬汤太闲?故而也想学那吴刚,日夜不眠不休的劳作才得自在?”
我禁了声,暗暗掩了满腔笑意,将一锅汤引了桂花丝丝缕缕的香气。
想来,需得百年,才能再见王英,青青这对妙人了。
黄泉风起,少了花香,多了笑意。原来,这寂冷的黄泉,倒也不是全无暖意。
我做孟婆越久,便越是喜甜不喜苦,喜乐不喜悲。
如此细想,我不禁失笑,搅了一锅汤急,翻涌着溅起,如若世人都似青青王奇,那我这汤,便不需废这多鬼骨熬其苦楚了吧。
那么会不会有一天,也不再需要我这黄泉孟婆,银发冷面,日日立于驱忘台之上,递一碗汤,送鬼往去。
《山海经·海内经》云:炎帝之孙伯陵,伯陵同吴权之妻阿女缘妇,缘妇孕三年,是生鼓、延、殳。始为侯,鼓、延是始为钟,为乐风。
山海经所说为吴权,而后人将吴刚冠为“吴权”。
琵琶:吴刚这个故事版本好多,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百度一下。我随意取了一个点写,你们不要笑我哈,重点还是孟婆讲的青青王奇的故事。(笑哭,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