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数九隆冬,长安城外,处处雪如柳絮,漫天飞扬。荒郊野肆,早已没有了如茵绿草、成行古木,取而代之的是白茫茫的一片莽原,夹杂着几处只剩光秃枝桠的枯树,枯枝上结满了霜花。漫山遍野的雪白之间,隐隐可见两粒人影,一个粉红,一个桃红,两人一前一后,正踉踉跄跄的走着。前面走着的是穿粉红衣服的女子,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上下,生的五官清秀,眉眼端庄,头发挽作两个髻环,一副丫鬟模样,穿一件粉色棉衣,衣服布料都是上等的。此刻她正一边试探着前行,一边回头搀扶着后面的桃红衣服女子。穿桃红衣服的女子年纪稍大一些,约有二十岁,天生的美艳动人。面如美玉,唇似涂朱,两双眸子如同两汪碧水,配上那一对刀裁般的柳叶秀眉,越发的盈盈动人。内穿一件水蓝色仙子裙,外披一件厚厚的桃红披风,披风上用金线绣着鸾凤金乌。脑后是密密的瀑布般的长发,齐齐的垂于腰际,真个有倾国倾城的风度。
“婧儿,”后面的的女子唤了一声,“我们离长安城还有多远?”
“回小姐的话,”前面的婧儿一面小心的走着,一面回答说,“此处离长安城只有一里路了,小姐再忍耐一下,马上就要进城了。”
“都怪我,”女子抱怨道,“如果不是我非要偷偷出城来游赏,我们就不会路遇大雪,被困在城外了。”
“小姐不必心烦了,”婧儿忙宽慰道,“马上就进城了,进城一切都好了。”婧儿说完,不禁抿嘴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自己家的小姐虽生于富贵之家,却自小没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讨厌深宅大院的生活,总是不安分的到处游赏。别家府中小姐不敢做的,她却统统做了个遍,什么女子风俗纲常伦理,全入不得她法眼,明明是只笼里的金丝雀,却总想过笼外野鸟的生活······
“大哥,没想到这种天儿也有人自己送上门来。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啊,哈哈哈······”
婧儿的思绪被一片嘈杂的吵嚷声打断,她厌恶的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站着三个蓬头垢面粗俗鄙陋的男子,似乎觉得有些眼熟,却又记不起在何处见过这几人,便开口问:“你们是······”
话音未落,身后的女子却一把拉住她,扭身便跑便喊道:“婧儿快走,他们是强盗!”
婧儿猛的一震,立刻明白了自己在何处见过这个人,这几个人是长安城中的泼皮无赖,常常因犯罪被官府游街,在此处遇见他们,劫财倒还好,万一他们起了色心,可是大大的不妙·····
两人跑了没一会儿,终究是娇生惯养的女子,很快就被身后的三名男子追上了。
三个男子淫笑着慢慢向她们逼近,婧儿绝望的瘫倒在地上,被吓哭起来,身后的女子却愤怒的从地上摸出一块石头,作势要与三名歹徒一搏。女子正要将石头抛出时,身旁忽然掠过一道白色的残影,接着是舞剑破空声,然后就听见了三个歹徒的惨叫。白色的身影向后一个箭步,挡在了女子身前,冷冷的却极富磁性的声音响起:“你们三个的手筋都已被我挑断,已是废人,不想死的话赶紧滚!”
三个泼皮惨叫着如丧家之犬般逃开了,留在原地一片殷红的血迹。男子转过身来,向后退一步,收剑入鞘,施礼道:“二位姑娘受惊了。“
女子这才看清男子的相貌,身量不高却显得精干健硕,五官俊秀,双目有神,显得极有气概。穿一件白色旧棉袍,虽破旧却甚是整洁。扶剑而立,颇有英雄气度。
“多谢壮士仗义相救,”女子还礼道,“不知壮士尊姓大名?”
“不敢,”男子撇嘴一笑,“在下姓何,单名一个潼字,何潼。不知姑娘······”何潼正要问女子姓名,却觉得太过冒昧,因此颇有些踌躇。他虽第一次见这女子,却有旧识之感。女子的确漂亮,然而吸引他的,却并非美色。这女子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与以前见过的女子截然不同。
女子亦有此感。虽第一次见到何潼,心里却不断涌出千万种思绪,以至于她竟然没有听到何潼发问。
“我家小姐乃是京城杜员外之女,芳名毓烟。”婧儿此刻已恢复了神智,忙为杜毓烟回答。
“哦,原来是杜员外千金·····”何潼答应一声,语气却淡了。早听说京城杜员外是个黑心商人,欺压良善,诓骗民财,想必这种家里也不会有明事理的人,这女子虽天生尤物,也不过是庸脂俗粉。当下便向二人告辞,头也不回的走了。
杜毓烟见何潼走了,心中竟有不舍,却没有理由留住他,想再说些什么,却找不出任何话题,憋了半天,才喊了一句: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何潼如电击般突然停住了,不知为何,他听到这句话时竟觉得如此熟悉,心中竟有声音告诉他这是爱人的呼喊,他定了定心神,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地回答了一句“若有缘,天涯海角亦能相见;倘无分,近在咫尺亦不相识。
二
何潼提着剑,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一处破庙前——这是他暂时的容身之所。何潼在门前站下,低头思索着什么,自打刚才,他的心中一直就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他不想承认,他在想一个人,一个女人,而且这个人是黑心商人的女儿。他伸手打了自己一个狠狠的耳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想那个女人,仅仅因为她长得漂亮吗?真是愧对从小读的许多圣贤之书!不,不是这样,漂亮的女子也见过许多了,从未有一人给他留下如此深的印象,就好像烙在了心头,挥之不去。越挣扎就越想,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喜欢他。真是荒唐!他低身抓了一把雪,狠狠的扑在自己脸上,长出一口气,走进了庙里。
走进破庙,坐到了一尊无头神像之前,却又忍不住想起那个女子。何潼拼命摇了摇头。男子汉大丈夫,自己来长安是为了从军报国,建立一番功勋,怎么能被儿女情长困住。且不论那女子的身份,自己以后连见恐怕都见不到她,还想这么多作甚!一想到从军报国,何潼心中顿时有涌起壮志难酬之感,索性掣出鞘中宝剑,飞身一跃,在偌大的庙里练起剑来。
他自幼习武,得高人指点,一通剑法使的炉火纯青。时而鲲鹏展翅,似雄鹰翱翔于九天之上;时而八门紧守,似神龟据守九地之中。练到最后,已分不清踪迹,只见白影隐现,寒光点点。
一番剑法使完,何潼深吸一口气,流利的将宝剑收入鞘中,身后却突然响起有人击掌之声,“好!好!好!真是好剑法!”
何潼急忙回身,见一少年公子正向自己走来,脸上尽是赞叹之意,何潼连忙见礼。公子身长八尺,身形挺直,剑眉星目,俊俏的面庞如雕如刻。身着一袭不菲的狐裘长袍,腰间悬着玉牌,玉牌上刻着一个“谢”字。
“在下适才在门外见到壮士舞剑,不敢惊扰壮士,因此冒昧进庙,还请壮士见谅。”来人颇为客气地说。
“不敢不敢,”何潼还礼道,“不知公子是······”
“在下姓谢,谢英晋,不知壮士尊姓大名?”
“在下何潼。”
“何兄,刚才我看你一番剑法真可以说得上是举世无双,眼下正当国家用人之际,为何你不参军报国,让这一身武艺有用武之地呢?”
何潼想起近来遭遇,心中悲愤,不禁长叹一声:“并非我不愿参军报国啊。不是何某自夸,何某自幼习武,饱读兵书,自以为身负一番武艺,于是想到这长安城中投军,谁料想军队里升迁要向上司交利钱,我气不过,就离开了军营。”
“有这等事!”谢晋英顿露怒色,咬牙问。
“谢兄为何如此愤怒?”何潼以为自己言语冲撞,忙问道。
“实不相瞒,家父乃是京城镇守将军谢章,如今家父年老力衰,军营中大小事务接管不暇,没想到竟有人败坏风纪,真是可恶至极!”
“原来谢兄是千岁将军之子,失敬失敬。”何潼改容敬之,早听说千岁将军之威名,谢章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名将,一生从无败绩,御赐封号“千岁将军”。
谢晋英正欲再说些什么,门外突然进来一个小厮,向他作揖道:“公子,老将军有要事要和您商议,让您赶紧回府。”
谢晋英略一沉吟,取下腰间玉佩递到何潼手上:“何兄,你凭此令牌去参军,绝对没有人敢在为难你,我会关照他们,先给你个合适的职位。”
何潼又惊又喜,忙忙道谢,谢晋英客气几句,转身出门而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后,庙中再次安静下来。何潼将玉佩紧紧攥在手里,心中想着终于可以有一番作为,正踌躇满志间,脑海中却再次浮现出那女子的脸庞,他紧握玉佩的手顿时松了下来,叹一口气,轻轻将玉佩收进怀中,转身去收拾行李。
三
窗外是一簇簇开的艳丽的寒梅,一朵朵的红花被团团冰雪层层裹着,显得煞是傲气。小叶紫檀雕成的轩窗敞着,杜毓烟斜支着左臂,正兀自在那里出神。往日她最爱看这颇具傲骨的寒梅,凌寒独自开,百花皆败、唯我徘徊,可是今日,她却对这满眼的美景没了兴趣,心中只剩了那一个人。
怎么就挥之不去呢?她噘嘴埋怨自己。虽说何潼救了自己主仆,可是也不至于如此对他念念不忘啊。何潼的确是一表人才,可是往日来府里求亲的公子哥哪个比不得他?自己只是与他初次相见,为何会如此在意他呢?仿佛自己的思绪已不属于它的主人,拼命的去想那个男人,抛都抛不开。
婧儿端着茶水推门进来,杜毓烟还是没有发觉,婧儿一看自家小姐正在窗边兀自出神,急忙将手中托盘放下,“小姐,当心着凉!”她轻轻地将杜毓烟扶到桌案旁坐下,又转身去关上窗,“小姐你在想什么呢?外面这么冷都感觉不到。”
“婧儿,”杜毓烟看着正在一旁沏茶倒水的婧儿,“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小姐是在想那个何潼吧?”婧儿自小与杜毓烟一起长大,早已对杜毓烟的心思了如指掌,因此一语便戳破了她的话外之意,“小姐别再想他了,且不论你俩身份悬殊,们不当户不对的,就说你才见过他一面,根本不不了解他,更加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你,你想了也是白想。况且······”婧儿突然停住,自知有些失言,便低头去整理茶具,不再说话。
“况且什么?”杜毓烟知道婧儿话还没有说完,她一定知道了什么事情,不敢对自己说。
“没什么,小姐,你多心了。”婧儿勉强的想去掩饰,却是支支吾吾,越抹越黑。
“婧儿,”杜毓烟拉着婧儿的手,轻声道:“咱俩从小一块长大,你就是我的好姐妹,有什么事还不能告诉我吗?”
“这······”婧儿沉吟了片刻,旋即咬了咬牙,说道,“今日···今日有人来提亲了,老爷已将小姐许配出去···彩礼都收了···”
“什么!?”杜毓烟不等婧儿说完,美眸圆睁柳眉倒竖,顿时发作起来,“爹爹好生无理,竟然私自把我许配出去,哼!要我嫁一个不认识的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小姐···这人你其实认识···”
“我认识?是谁?”
“来提亲的是将军府,谢晋英谢公子···”
杜毓烟呆在了原地,向后扶住椅子坐了下去,主仆二人都不再言语。
四
杜毓烟穿着厚厚的皮裘,立在梅花丛中,伸出芊芊玉手为一朵梅花拨去残雪,她的身后,立着面色阴沉的谢晋英。
“谢大哥,你做这种事,就不怕毓儿寒心吗?”
“毓儿,此事我并不知情,”谢晋英解释道,“是我父亲和杜员外商定的,我也是回府之后才知道此事。”
“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骗我吗?”杜毓烟头也不回的问。
“毓儿,这种事我怎么会骗你?”谢晋英辩解说,“况且,你我自幼青梅竹马,你难道就从没喜欢过我吗?”
“毓儿心中一直拿谢大哥当亲兄长,从未想过儿女情长之事!”杜毓烟转过身来,激动地喊道。
“好,好,好,”谢晋英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是谢某多情了!”谢晋英转过身去,匆匆走出几步,又转身叹了一口气,语气和缓了许多,“毓儿,谢大哥是喜欢你的,无论你怎么做,谢大哥都是尊重你的!”
杜毓烟紧咬着双唇,拼命控制着自己不回头,手里紧紧攥住的梅枝咔嚓的被折断,她垂下手,梅花簌簌的落了一地,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泪珠,打在手背上,打在一地落红上。
杜府大堂内,杜毓烟跪在厚厚的地毯上,她昂着头,毫不示弱的与面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对视着,两旁列着十几名佣人,纷纷低着头,面色土黄,连大气都不敢喘。
“谢家权倾朝野,世袭的侯爵,你嫁过去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且谢公子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年纪轻轻便深得天子器重,前途无量,嫁给他百利而无一害啊!”中年男子即是杜毓烟的父亲,长安第一富商,杜老员外。
“爹爹只为自己的前途考虑,毫不顾忌女儿的感受,”杜毓烟反驳道,“爹爹要我嫁到谢府,不过是想与谢将军搭上关系,以后好做生意而已。”
“就算如此,嫁到谢府也是你的造化,你凭什么不想去?”
“女儿的事女儿自会做主,不劳爹爹费心。爹爹也别妄想拿女儿去换前途!”
“你放肆!”杜员外勃然作色道,“女子婚事,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可,那轮得到你自己做主?今日你必须给爹爹一个交代!”
杜毓烟思索片刻,朗声说:“若爹爹一心想把女儿嫁出去,女儿愿意抛绣球比武招亲!”
“好!”杜员外阴阴一笑,“你选个时间,爹爹昭示长安城中所有青年才俊,来夺你的绣球。”
杜毓烟站起身来,坚定地说道:“五日之后,我在大雁塔上抛下绣球,只要能抢得绣球,便是我如意郎君。”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大堂。连她自己都惊异,自己怎么会这么坚定的说出这番话;连她自己都质疑,那个人只与自己一面之缘,真会来吗?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说出这番话,控制不住自己去相信他。也许,这就是天意吧,她想。
夜色如漆,凉若冰水。一轮满月如玉盘般高悬在天幕上,流下无数银白色的月光,倾泻了一地,仿佛为皑皑白雪镀上了一层银边。长安大营之内,一身戎装的何潼守在辕门,抬头看着天幕上疏疏落落的星辰,长叹一句:汉江有女,不可求思。
四
长安城中,大雁塔下,万人空巷。无数青年都聚集在这里,有的是为一睹长安第一佳人的芳容,有的是为了抢得绣球,成为杜家的乘龙快婿。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杜员外坐在远处的茶楼上,悠闲地品着杯中新茶,他知道,今日夺得绣球者,定是谢晋英无疑。谢家世代将门,谢晋英之武艺举世无双,抢个绣球定是不费吹灰之力,况且,自己早已有了万全的准备。
“杜老爷。”一名黑衣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后,恭敬向他作揖道:“我已经命令三名神箭手埋伏在人群里,只要有人敢和谢公子抢绣球,三人一定让他当时毙命!”
“这三个人箭法准么?”杜员外懒懒的问。
“百步之外,可射铜钱。”来人自信地回答。
“很好。”杜员外掏出一个鼓鼓的锦囊,扔到桌子上。来人立刻眼冒金星,急急地将锦囊收入怀中,不停的说:“谢杜老爷打赏,谢杜老爷打赏······”
大雁塔上,杜毓烟一群红裙煞是惹眼,塔上风急,吹动她的裙带在风中轻舞,猎猎作响。她抿着嘴,一双玉手在绣球上来回轻抚着。她有些后悔,自己比武招亲的决定太鲁莽。一个男子,怎么会为了一面之缘的女子去做些什么呢?说不定,他现在连这个消息都不知道。顾不了那许多了!她把心一横,默念一句:若有缘,天涯海角亦能相见;倘无份,近在咫尺亦不相识!轻轻将手一抬,玲珑小巧的绣球霎时被抛出去,塔下顿时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成千上万人都聚精会神的抬头看着,无数青年男子互相推搡着,准备去抢绣球,人群之外三名箭手悄悄从身后的箭壶中取出箭来。
众人正喧闹间,有两道白影径直分开众人,直冲过来。两人一起冲到塔下,谢晋英与何潼对视一眼,旋即又抬头紧盯着绣球,待到绣球离地几人高的时候,两人几乎同时跃起,一起使出壁虎游墙,踩着塔壁攀了上去,待时机成熟,两人飞离塔壁,同时向绣球掠去。谢晋英动作略快一筹,眼看要率先抢得绣球,何潼虽心中急促,无奈身在半空,使不出力来。谢晋英猛地在空中转身,何潼未加提放被撞飞出去。何潼心中顿起三千丈无明业火,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却见谢晋英不去抢绣球,反而一掌将绣球拨开,正拨入何潼手中。紧接着他双手向后一抓,抓住了原来射向何潼的两支箭,却因为拨开绣球耽误了时间,没有抓住早到的第三支箭,只得一闪身,躲过了后心,第三支箭将肩头射穿。
何潼紧抓着绣球,稳稳的落在地上,他脸上写满了惊讶,仍没有反应过来。刚刚自己一心去抢绣球,根本没有提防身后的暗箭,倘若不是谢晋英将自己推开,此刻自己必死无疑!
此刻,塔上的杜毓烟看着踉跄落地的谢晋英,心中百感交集。她欣喜,何潼和她心有灵犀,果然来抢绣球;她心疼,打小照顾自己的谢晋英中了暗箭;她也愧疚,她明白谢晋英的真心,可她心有所属。
谢晋英喘息甫定,按住了肩头的伤口,抬头向塔上望了一眼,然后踉踉跄跄的走开了。杜毓烟想起那日在梅园里谢晋英的一番话,是啊,他尊重自己,他喜欢自己,他也知道这么做是徒劳的。杜毓烟的泪珠犹如断线的佛珠一般砸在红裙上,她望着谢晋英的背影,喃喃地道:这又是何苦呢······
五
杜家大堂里,原本摆在书柜上的诸多青瓷花瓶此刻碎了一地,七八把花梨太师椅被踹的东倒西歪,一片狼藉间,杜毓烟依旧跪在那里。
“你当真要忤逆我,跟那穷小子成亲?”杜员外怒不可遏的吼道。
“爹爹休要不识才俊,何潼是人中龙凤,现在虽然处境很差,以后定能一展抱负!”杜毓烟反驳道:“况且爹爹已经答应了比武招亲,何潼既然抢到了绣球女儿就应该嫁给何潼。”
“你今天要是敢跟那小子走,就一辈子别回来,我就当没你这女儿!”杜员外说完,狠狠的摔了下袖子,转过身去,与杜毓烟冷冷的对峙着。
杜毓烟跪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各种思绪搅在了一起。她决心要和何潼在一起,可是,毕竟父亲生养自己这么多年,何潼和父亲,都是不能舍弃的。她在心中挣扎了半晌,猛地低头,在地上磕了重重的三个响头:“女儿以后不能在父亲面前尽孝,难报父母之恩,愿来世当牛做马,以报父母!”说完,她站起来,转身坚定的离开了杜家大堂,身后再次响起一片花瓶摔碎声,杜毓烟走到大门口,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狠狠的吸了一口气,擦干了双颊上的泪珠,推门走出。
门外,满脸焦急的何潼正不知所措的在原地来回踱步。有心进府解释,又怕失礼冲撞;在府外等待,又着实放心不下。因此犹豫不决、踌躇不定,直到杜家大门缓缓打开的一刻,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庞,他焦灼的心顿时安稳下来,那一刻,他似乎感觉世间只剩了他们二人。他有神的双眸此刻化作了两汪春水,浩浩荡荡的流进了她的眸子里,她站在他的面前,嫣然一笑,倾国倾城也不及如此。他翻身上马,朝她递出手,她盈盈笑着伸出一只玉手,他紧紧握住,又俯身揽住她的柳腰,轻轻一回神,便将她带到了马上揽在了怀中,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向着远处奔腾而去。她将臻首轻轻枕在他的胸口上,闭上双眼,又是两行晶莹的泪珠。
长安城郊,一座破旧草屋,便是二人如今容身之所,草屋的门板上挂着短短的红绸,屋内也挂了几处,除此之外,再没有大喜的痕迹。一方土炕,铺着破旧而整洁的被褥,二人相拥着坐在上面。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佳人,拥的更加紧了一些,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问:“如今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你就一点不后悔吗?”
“后悔,”她轻轻地笑道,“后悔没早些遇见你——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当然相信,”他把她扶起,把自己俊秀的脸凑到她面前,“不然我怎么会去抢绣球呢?”
她有些羞赧,双颊添上了绯色,呼吸也急促起来,慢慢闭上了双眸。他会意,慢慢凑上前,将吻未吻之际,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急急的叩门,气喘吁吁的喊道:“何副将,边关告急,圣上要御驾亲征,大将军有令,要我等立刻集结出城,不得延误。来人喊完这一通话,也不等答应,匆匆的又跑开了。
他愣在原地,双手还扶在她的双肩上。他深知,军令如山,何况前往边关更是他大展抱负的好时机,然而,与她比起来,这一切都算得了什么呢?他要对她说,自己哪儿也不去,要一辈子在这里守护她,她却先行动了起来。“既是边关告急,就赶紧准备吧,等你凯旋归来我们再聚······”话音未落,她已将一切收拾利落妥当,将一个小小的包袱递到他手上。虽然强忍着不舍,泪水却无法隐藏,“路途艰险,务必···务必珍重···”
他伸出双臂,紧紧将她拥入怀中,“等我,等我回来,我一定会闯出一番事业,到时候封侯拜将,不会让你一辈子困在这草庐里。”
“草庐又如何,封侯拜将又如何,只需你是你,便足矣。”她轻声回答。
他不舍的与她作别,转身欲走,却又犹豫起来,对着门板思索良久,转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塞到了她手上,不等她发问,便低声说:“这些是我的一点儿积蓄,你一个人务必照顾好自己,倘若···倘若以后日子过不下去···或是···或是···或是我战死了,你就再回杜······”
“啪!”他尚未说完,她就含着泪挥出一记耳光,带着哭腔大声喊道:“生为君之妻,死亦君之鬼,何必多说!何郎,你记着,务必好好回来见我,否则你有何事我绝不苟活!”
何潼抚摸着火辣辣的脸颊,竟开心得笑了。
六
阳春三月,长安城郊。偌大的一片桃林中,无数的桃花正次第开放,姹紫嫣红,微风拂过便惹起漫天花雨,盈流一地落红,真个称得上灼灼其华。桃林前的小小草屋里,一名妇人推门而出,刚刚忙完一天家务的她,正舒展着自己桃木般的腰肢,缓缓走入这一片桃林。
好久没有享受过春意盎然了,醉人的花香,撩人的花景,真的是好久没有遇到了。十年了,何郎出征整整十年了,还是杳无音讯。十年里,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没人知道更加没人说得清楚,她从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消磨成了自食其力的农家妇人,金钗玉佩都典当了,罗绮彩衣换成了荆钗布裙,一双芊芊玉手常年浣纱洗衣已是面目不堪,当年倾国倾城的容颜也销去了许多。她不后悔,这是自己选择的生活,就要好好的过下去。而且,在千里之外的边关战场上,还有一个让她眷恋并眷恋她的人。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十年间无数的尸体被抬回来,她都要一一去看,每次怀着紧张恐怖的心情去衙门,幸而每次都可以放心而归。然而又有传言说她早已战死,或是立了大功受了封赏又娶了别家的贵妇千金,种种说法,她是绝计不信的。爱一个人,便要给予足够的信任,我不负你,就信你光明磊落。
十年,她把自己最美好的十年埋没在无数的生活琐事里,对于一个女子而言,一生中最是风华绝代的岁月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谢幕,该是多么的不甘!像是明珠玉璧在黄土里被销蚀,像是美艳迷人的花在荒郊白白开放,像是金丝鸟喊破了喉咙喊出鲜血也没人听见它绝妙的歌声。她忍下来了,一忍就是十年,她相信自己的生命就像昙花,即使一闪而过,也要将最美的一瞬留给最真的人。
她如往常一样向远处眺望,重重叠叠的山峦挡住了她追寻爱人的视线。等待的时间时快时慢,一晃就是黄昏,该回去忙活了。刚刚转身走出去没有几步,耳畔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的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预感有什么将要发生,她忙转过身去,却见两名武将策马而来,并不见何潼,心中正疑虑间,两人早已到她跟前,两人一齐滚鞍下马,跪倒在地:“末将奉左将军之命,来迎接夫人回府,与何将军团聚!何将军因保护圣驾不能亲自前来,因此命我二人前来。”二人话音刚落,身后就涌来一大批丫鬟小厮,穿红挂绿,备马抬轿,慢慢走来。她那憔悴的眼角湿润起来,积攒了十年的泪水,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七
左将军府中,鼓乐齐鸣,一派喜庆气氛。她随着侍女一路走进内堂,他也早已经迎了出来,一见到她,便不顾一切的将她拦腰抱起。十年了,两个人都变了。他蓄起了胡须,显得更成熟稳重,身形也更加壮硕,更具男子汉气概。她清减了,憔悴了,可在他眼里仍是倾国倾城的佳人。他俯下身去,轻轻吻住了她的唇。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一切变得简单而美好。他是朝中新贵,皇帝器重,下属信服;她整日送他上朝,在家中等他回府,从不张扬,经历了许多磨难,一切都是那么的美满。
平静的日子里,也有不平静的事,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两条流言,传入了她的耳中。一条说,千岁将军谢章之子谢晋英谢绝了皇帝的赐婚,谢晋英断发为誓,此生不娶。另一条说,皇上最为宠爱的九公主看上了他,多次要皇上赐婚。两条流言搅得她心神不宁,时常令她在深夜不能入睡,她常常在夜不能寐时坐起身来,或是望着窗外,为那个人叫苦;或是看着自己身边熟睡的爱人,生怕失去他。然而醒来之后她会很巧妙的把一切隐藏起来,仍是平常的送他上朝,笑脸迎他回来。直到有一天,皇帝下旨,将九公主下嫁左将军何潼。皇帝不是不知道他有原配夫人,只是皇帝宠爱九公主,不愿拂了九公主的意。朝中大臣同时暗示他,赶紧休了原配,今生今世都别再与她来往,公主是绝不可以做妾的,而且,依旧公主的性子,若是知道她的存在,她必定性命难保。
月色如银,撒入左将军府的亭子中,映照着默不作声的二人。
他突然急躁起来,恨恨的道:“明日我就求见圣上,让他收回圣旨。我这一辈子只要你。”
她却笑了:“不可,君无戏言,你要是驳了圣上的面子,恐怕会招来灭门之灾。”
他又沉吟片刻,开口道:“也罢,不如我们今晚就弃了这左将军府,带上金银细软远走高飞,这左将军······不做也罢!”
她盈盈笑着,笑得很是开心:“也好,你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二人很快就收拾了随身之物,又回到亭子里。她取过玉壶,倒了两盏酒,自己一杯,递给他一杯,说:“饮了这酒,我们就算作别这左将军府了。”他点点头,一饮而尽,她没有喝,而是看着他昏昏沉沉的晕过去——她早在酒中下了迷药。
她明白,如今的一切得来不易,不能让他轻易放弃。他能够为自己选择放弃,已经足够了,剩下的还是自己来承担吧。就算自己面对着破瓦寒窑苦守了十年,就算自己把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都给了他,就算自己对他的爱从未减少······就算自己,已经怀了他的骨肉。她将他扶回内室,扶到榻上,为他盖好被子。看着那张俊俏成熟的脸,她笑出声来。她伸手理了理他额前的短发,俯身轻吻,然后转过身,自此消失。
八
她自此隐居,隐居在一个小小山村里,在这里,他不会找到她。
也曾想过再回杜府,毕竟要为腹中胎儿着想,然而当她回到杜府时,才知道杜员外两年前就已去世,现在杜府的主人是杜员外的义女杜婧——就是当年的婧儿。婧儿见她回来,以为她要争夺家产,便门也不给她开。当年情同姐妹的主仆,在杜府的万贯家财面前只能以仇敌相见。
她流落到这与世隔绝罕有人至的小山村,偶尔有进出的人她就会向他们打听消息。
听说,京城左将军发疯似得在全城搜捕什么人······
听说,左将军迎娶了九公主······
听说,左将军封了万户侯······
听说,左将军与九公主不和,皇帝要治他得罪,被千岁将军谢晋英求免······
听说,千岁将军与左将军都对外称病,不再出视理政······
在这小山村里,她延续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不会再有人打扰她。然而也并非所有人都不会发现她。从她刚刚搬来的开始,每隔几日就有人在她的门前放一些钱,她从不拒绝,会尽数全收。不只是因为胎儿需要养育,更是因为,有时候接受给予也是对给予之人的抚慰,她不忍心再去刺激那伤痕累累的心。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她生下一个粉妆玉砌的女孩儿,她为她取名叫何缘,何必要生缘,何须要结缘,何必要绝缘。村里人都说,把孩子送去京城,一定可以加入富贵之家,她却谢绝了,并说,富贵之家是非多,倒不如隐在这小山村里,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九
几十年过去了。
她已经无力再去打听京城的消息,心里却还是惦记着那个人。此刻的她,躺在土炕上,眼睛望着窗外。她的脸庞堆起了层层皱褶,她的双眸也变得浑浊,当年的一头黑发如今变成又短又稀的银丝,美艳二字,与她再无关系。
门被轻轻推开,她不去看,也知道来者是谁,这个守护尊重了她一生的怪人,早已没有了当年千岁将军的风采,满头银发,伛偻着身形,来到她身旁,靠着她坐下。
他不住的咳嗽着,时不时的还揉揉肩膀——当年那一箭,是淬过毒的,虽治好了伤,却留下后遗症,时不时地会作痛。
他先开口了:“你这一辈子,都给他铺了路,值么?”
她笑了,脸上不再荡漾笑容,却笑得天真:“你这一辈子,都给我铺了路,值么?”
两个老人相视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