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昏暗的车间出来,清晨6点的阳光,也显得格外耀眼。
城市的这一头,是川流不息、来了又走的游客,是朝九晚五、写字楼里的白领。而城市的另一头,是这个晨昏颠倒、等级森严的世界,如同随着大陆漂移来到北半球的孤岛,依旧沿用南半球的作息。十八层地狱,九重天,人间更是层层叠叠。
我被安排在一个检测手机触摸屏的车间,做工时间是傍晚6点到清晨6点。那年,智能手机刚刚兴起,苹果还不是街机,HTC也大有市场。市场需求,造就着24小时昼夜不歇的流水车间,人仿佛也变成了庞大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第一个工作“夜”,因为抑制不住阵阵来袭的瞌睡,还没来得及抽出的手,被检测仪不偏不倚地砸了下来,强烈的疼痛使人一下子就清醒了。
穿无尘服、戴胶皮手套,穿戴整齐后,裸露在外的部分只有眼睛。脱掉无尘服,仅凭着那一双眼睛,距离最近的工友也变得陌生而难以辨识。上工之前,手机要和勺子、鞋一起锁进柜子,即使是那样的方寸一隅,还是有人会羡慕柜子上标诸如666、888、999的那些号码牌,仿佛那是每个人的车牌照。严禁带入手机,是为了防止泄密,那年,也许是对手机还没有这么深的依赖,一天12个小时不玩手机是一种常态。
12个小时中间,有一顿“宵夜”,是那个颠倒世界的“午餐”,午夜12点,工作了前半夜的疲惫人群,分批次的涌向那个“深夜食堂”。并不斩碎的排骨、鸡腿、猪脚、三层肉是常见菜色,而鲜少有鱼,因为鱼刺会延长用餐时间。从出车间用餐到回楼上做工,有40分钟的时间,没有人来得及细嚼慢咽,匆匆咽下的还有粗粝的生活。我还是不习惯在午夜用餐,肥腻的食物仿佛每一天都是相同的味道,渐渐地我吃不出猪脚和鸡腿有什么差别。
下半夜的时间似乎更加难捱,夜深人静,所有人出于本能的变得不爱说话,昼夜不息的只有机器的咂咂声。那个爱唱这个世纪初情歌的矮个子四川男人,成了车间的活宝,大家都靠着他的歌声强打精神。他仿佛永远精力充沛,唱歌调侃也不影响手中活计,他的计件数量总是车间第一。在只需要付出体力的时候,头脑会忍不住地胡思乱想,明天在哪里?更好的出路是什么?
这里如同一个“颠倒的世界”,清晨6点是一天的结束。那些倦怠地迎着熹微的晨光归家的人们,是这个城市的血肉。多数人居住在工厂周边各个角落,在每一个晨昏的6点钟,有如星辰汇聚,朝着工厂浩瀚涌来。大多数时候,他们舍不得在早龙买一个肉包,也来不及去食堂喝一碗白米粥。
寒假的中间有个“年”,那一年过的极为简陋。对岸是通明的万家灯火,为了这个年节而庆祝的烟花爆竹。岸的这一边,“年”的唯一确切意义是:法定节假日三薪。
随着寒假的结束,我得以逃离那个地方,大学的自由氛围突然间让我感到无比满足。我用做“寒假工”赚到的钱买了一部手机,按下触摸屏的时候,仿佛按下了一道神奇按钮:我看到那个车间,那些把触摸屏放进检测仪的安静深夜,耳畔不断传来“NG”声。
17/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