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数学公式到跨学科奇迹:CT 技术百年发展史

目录

一、20 世纪 50 年代的难题——看不清的脑瘤

二、1917 年的数学公式——用影子拼出物体

三、1956 年开始的坚持——放疗医生的数学突破

四、1967 年的灵感——雷达工程师的“透视机”

五、1979 年的诺奖——跨越半世纪的科学接力

六、技术爆炸与生命之光——CT 的普惠与迭代

七、2015 年跨界考古 —— 让千年古卷显示真迹

八、数学公式邂逅文物——拉东 “影子” 照进历史

九、拉东变换——数学驱动科技革新的典范

参考文献

一、20 世纪 50 年代的难题——看不清的脑瘤

1957 年冬天,纽约长老会医院的放射科诊室里,55 岁的医生托马斯 · 史密斯(Thomas Smith)把 X 射线胶片举到灯光下,手指在胶片上反复滑动,眉头越皱越紧。

胶片上,患者玛丽的脑部影像像一块被墨汁晕染的灰色纸片:白色的颅骨轮廓硬邦邦地框在外面,里面的脑组织糊成一团,只有一片若隐若现的暗区,谁也说不清那是普通的炎症,还是要命的脑瘤。

“还是不行。”史密斯放下胶片,对焦急等待的玛丽家人说,“传统 X 射线就像把一叠报纸揉成一团给你看——你知道里面有字,却分不清哪行是哪行。玛丽的脑子被颅骨挡着,病灶藏在最里面,我们看不明白。”

这不是史密斯第一次遇到这种困境。1895 年,伦琴发现 X 射线后,人类终于能“看透”皮肤,但这“透视眼”有个致命缺点:它是“二维投影”——就像你把一个苹果放在阳光下,地上的影子只能显示苹果的轮廓,却看不出里面有没有虫洞。人体比苹果复杂得多,骨骼、肌肉、血管层层叠叠,X 射线穿过时,所有组织的“影子”都堆在胶片的平面上,病灶就成了藏在叠影里的幽灵。

为了看清病灶,医生们试过各种笨办法。有人把患者的身体垫高,从不同角度拍 X 射线,希望通过多张叠影“猜出”病灶位置;有人甚至尝试用手术切开一个小口,插入细针探查——但风险极高,很多患者没等到确诊就失去了机会。

“要是能把人‘切成片’,一层一层地看,该多好啊!”史密斯在日记里写下这句话。他不知道,这个看似天方夜谭的想法,其实,有一位数学家早就埋下了“种子”,只是这颗种子仍在等待合适的土壤。

二、1917 年的数学公式——用影子拼出物体

1887 年,约翰 · 拉东(Johann Radon)出生在奥匈帝国的波希米亚地区(现捷克共和国杰钦市)的普通家庭,父亲是铁路工人,母亲操持家务。小时候,拉东最爱玩的游戏,是在阳光下观察家里的杯子——早上太阳斜照时,杯子影子的一端是长长的椭圆形;中午太阳当头时,影子又变成了圆形。他常常盯着影子发呆:“能不能用不同角度的影子,拼出杯子真正的样子?”

这个童年疑问,竟成了他一生的重要研究方向。

1905 年,18 岁的拉东考入维也纳大学,深耕数学领域。当时的数学家们都在研究“函数”——可以理解成“描述物体特性的数学语言”,比如苹果的密度分布、杯子的轮廓,都能用函数表示。拉东想解决的,是一个更难的问题:如果只知道函数沿所有直线的“总和”(比如 X 射线穿过人体时,一路上的密度总和),能不能反推出函数本身?

1917 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打得正凶,奥地利的物资短缺到连煤油都要限量。拉东躲在大学的办公室里,借着微弱的灯光,在稿纸上反复推导。他把物体想象成一块面包,把直线想象成一根细针——细针穿过面包时,会“记录”下穿过的面包密度总和(就像 X 射线记录人体密度总和)。他证明了:只要从所有可能的角度遍插细针,记录下所有的“密度总和”,就能通过数学方法,把面包一层一层的密度都推算出来。

这个方法,后来被称为“拉东变换”。简单说,它就像一套“影子拼图规则”:你给它足够多不同角度的物体影子(投影),它就能帮你拼出物体内部的真实样子。

1917 年,拉东把这个发现写成论文发表(《基于沿特定流形的积分值确定函数》Über die Bestimmung von Funktionen durch ihre Integrale über gewisse Mannigfaltigkeiten),证明了一个关键结论:“一个二维函数(物体密度分布),和它在所有方向的线积分投影,是‘一一对应’的”。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要你能获取 “所有方向的线积分投影”,就一定能唯一确定物体原本的密度分布;反过来,只要物体的密度分布不同,它们的 “全方向投影” 就一定不同。

约翰 · 拉东(Johann Radon)

但在当时,没人觉得这有什么用——数学家们觉得这只是个优雅的数学游戏,医生和工程师根本看不懂那些复杂的积分公式,更想不到它能和“看清人体内部”扯上关系。

1956 年,拉东在维也纳去世。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当年写下的“影子拼图规则”,正在被人“接棒”,创造性地应用于医学的人体内部探测。这不仅彻底改变医学,还在许许多多领域得到广泛应用。

三、1956 年开始的坚持——放疗医生的数学突破

1956 年,南非开普敦的格罗特 · 舒尔医院放疗科里,32 岁的物理学家阿伦 · 科马克(Allan Cormack)正对着一台老式 X 射线机叹气。他的工作是给癌症患者计算放疗剂量——高能量 X 射线能杀死癌细胞,但剂量必须精准:太少杀不死,太多会灼伤正常组织。可问题是,他不知道人体不同部位的密度——骨骼密度高,会挡住很多 X 射线;肌肉和脂肪密度低,X 射线能轻松穿过。如果算不准密度,剂量就会差很多。

“为什么不能直接算出人体的密度分布?”科马克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有天中午,他在食堂吃三明治,看到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三明治上,面包、火腿、生菜的影子叠在一起。他突然想到:“如果我从不同角度照三明治,记录下阳光被挡住多少,是不是就能反推出哪里是火腿(高密度),哪里是生菜(低密度)?”

这个想法让他兴奋得差点打翻咖啡。他立刻行动起来,在放疗科的储藏室里搭了个简易“实验室”:用铝片模拟骨骼,用有机玻璃模拟肌肉,拼成一个“迷你人体模型”;再找来一台旧 X 射线管,手动移动它,从 6 个不同角度给模型“拍照”,记下每次 X 射线穿过模型后的强度——这就是“投影数据”。

科马克绘制的由铝和有机玻璃组成的人体模型草图(1963年)

最辛苦的是计算环节。当时没有电子计算机,科马克只能用计算尺和手摇计算器,一点点地计算“如何从投影反推密度”。他花了 3 个月,才算出第一幅“模型断层图”——虽然只是模糊的黑白块,但仍清楚看出铝片(骨骼)和有机玻璃(肌肉)的位置。“我找到方法了!”科马克拿着图纸,激动地跑去找放疗科主任,可主任却摇摇头:“这太复杂了,手动计算要花好几天,临床根本用不了。”

1963 年,科马克把自己的研究写成论文发表,标题是《用线积分表示函数及其放射学应用》(Representation of a Function by Its Line Integrals, with Some Radiological Applications)。他在论文里提出的“反推方法”,其实和拉东 1917 年的“拉东变换”本质上是一回事——只是科马克当时根本没听说过拉东,他是靠自己一点点“重新发明”了这套数学方法。

可论文发表后,几乎没人关注。放射科医生觉得“太麻烦”,物理学家觉得“只是放疗的小改进”。科马克在学术会议上演讲时,台下最多只有 3 个听众。“难道这个想法真的没用吗?”他看着自己算坏的第三台手摇计算器,心里满是沮丧。

四、1967 年的灵感——雷达工程师的“透视机”

就在科马克快要放弃的时候,48 岁的英国工程师高德弗里 · 豪斯菲尔德(Godfrey Hounsfield),在伦敦 EMI 公司的实验室里,也想到了类似的主意。

EMI 公司(电子与音乐工业公司)原本是做唱片的,因为签下了披头士乐队,赚了很多钱。老板想开拓新业务,就让豪斯菲尔德带队研究“医疗设备”。豪斯菲尔德曾经是英国皇家空军的雷达技术员,雷达的工作原理他太熟悉了:雷达发射电磁波,电磁波碰到飞机后反射回来,通过分析反射信号,就能知道飞机的位置和形状。“既然雷达能通过‘回声’找飞机,X 射线能不能通过‘影子’找病灶?”

这个想法让豪斯菲尔德激动不已、彻夜难眠。公司要求他立刻组建团队,开始设计“能拼影子的机器”——也就是后来的 CT 机。1967 年,他们在极简陋条件下开启了探索之旅。

团队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怎么“拍够多的影子”?传统 X 射线只能拍一个角度,他们认为需要让 X 射线管绕着人体转,从 180 个不同角度拍投影。豪斯菲尔德设计了一个“旋转支架”,把 X 射线管和探测器固定在上面,支架每转 1°,就拍一次投影,180°下来,能得到 180 组数据。

第二个难题更棘手:怎么快速“拼影子”。拉东的方法和科马克的计算,都需要大量复杂的积分运算,手动算要几天,临床根本等不起。当时 EMI 公司有一台最先进的计算机,运算速度每秒 100 万次。豪斯菲尔德团队花了半年,给计算机写了一套“简化版拼图程序”——不是直接用复杂的拉东逆变换,而是用“猜测-对比-修正”的方法:先假设人体是均匀的(像一腔水),算出理论投影;再和实际拍的投影对比,哪里不一样,就修正哪里的密度;重复又重复,直到理论和实际间的误差小于某个阈值时,得到的才算是真实的断层图。

1970 年,第一台 CT 原型机终于做出来了。它重达 3 吨,像一个巨大的铁柜子,表面布满了电线和按钮,扫描一次需要 4 分 30 秒——其中 2 分 30 秒用来拍投影,2 分钟用来计算。豪斯菲尔德找了一个猪脑作为测试模型,当计算机屏幕上出现第一幅黑白断层图时,团队所有人都尖叫起来:图上能清楚看到猪脑的沟回,甚至能分辨出里面的血管!

1971 年 10 月 1 日,豪斯菲尔德和伦敦阿特金森-莫利医院的医生合作,给一位疑似脑瘤的患者做了第一次临床扫描。扫描时,玛丽躺在一张窄床上,头部被固定在一个圆形支架里,机器发出嗡嗡的低鸣,支架慢慢旋转。4 分 30 秒后,数据传送到计算机,又花了 2.5 小时,屏幕上出现了一幅脑部断层图。

当医生看到图时,手都在发抖:大脑右侧一个直径 3 厘米的肿瘤,边界清晰得像用笔画出来的,位置精准无误。“我们能看见它了!”医生激动地说,“再也不用猜了!”

豪斯菲尔德和 CT 机

五、1979 年的诺奖——跨越半世纪的科学接力

豪斯菲尔德的 CT 机很快在英国引起轰动,但他始终觉得技术存在不足 —— 其‘简化拼图程序’虽能快速重建图像,却因算法简化导致精准度有限,偶尔出现图像伪影。

1972 年底,他在图书馆查资料时,偶然看到了科马克 1963 年的论文。

“这不就是我要找的数学基础吗!”豪斯菲尔德立刻给科马克写了一封信,详细介绍了自己的 CT 机,还附上了几张断层图。科马克收到信时,正在美国塔夫茨大学任教,他看着信里的 CT 图,眼泪差点掉下来——自己坚持了十几年的想法,终于有人用机器实现了!

两人开始频繁通信,科马克给豪斯菲尔德讲解拉东变换的细节,帮他优化算法;豪斯菲尔德则给科马克寄去临床数据,验证理论的准确性。1974 年,科马克受邀到美国放射学会演讲,当他展示“拉东变换如何让 CT 精准重建”时,台下的医生第一次明白:原来 CT 的核心,是一套近 60 年前的数学方法。

1979 年 10 月,瑞典卡罗琳医学院宣布: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授予阿伦 · 科马克和高德弗里 · 豪斯菲尔德,表彰他们“发明了计算机辅助 X 射线断层扫描技术(CT)”。

科马克和豪斯菲尔德

颁奖那天,科马克和豪斯菲尔德第一次见面。豪斯菲尔德因为长期熬夜研发,听力已经严重下降,科马克特意放慢语速对他说:“没有你的机器,我的数学公式永远只是纸上的符号。”豪斯菲尔德笑着回应:“没有你的理论,我的机器只是一堆会转的铁。”

数学家们也意识到,拉东 1917 年的“无用研究”,竟然成了拯救生命的关键。拉东先生要是知道,他在一战时推导的公式,现在能帮医生“看到”人们身体结构,一定会心满意足地开怀大笑。

六、技术爆炸与生命之光——CT 的普惠与迭代

CT 机的普及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1975 年,全球只有 100 台 CT 机,每台售价 20 万英镑(相当于今天的 200 万英镑),只有顶级医院才买得起;到 1980 年,全球 CT 机数量突破 1 万台;如今,几乎中级医院都有 CT 机,每年全球要做数十亿次 CT 扫描。

CT 机也在不断“升级”:

  • 1980 年代,“螺旋 CT”诞生了。以前的 CT 机要“停- 转- 拍”,扫描一次要几分钟;螺旋 CT 能一边转一边让患者的床沿轴向移动,像拧螺丝一样,几秒就能扫完整个胸部,再也不用怕患者呼吸导致图像模糊。
  • 1990 年代,“多层螺旋 CT”出现,一次扫描能同时得到 16 层、64 层甚至 128 层断层图,医生能快速拼出人体的 3D 模型,甚至心脏的血管网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 2010 年代,“低剂量 CT”问世。以前做一次胸部 CT 的辐射剂量,相当于拍百多张胸片,大致相当一年的天然背景辐射量;现在的低剂量 CT,辐射剂量降低了 80%,甚至能给新生儿做扫描,用来诊断先天性心脏病。
  • 2005 年双源 CT(Dual-Source CT, DSCT)诞生标志着医学影像技术的重大突破。
  • 2021 年,“光子 CT”出现。它利用碲锌镉(CZT)或碲化镉(CdTe)半导体探测器,直接计数光子并按光子的能级解析图像。可清晰区分水、钙、碘等的分布。

这些升级的背后,始终离不开拉东变换的核心。

比如螺旋 CT 中用的“插值算法”,其实是在补充“螺旋轨迹上缺失的投影”,以让拉东变换能正常工作;低剂量 CT 的“迭代重建”,是在优化拉东逆变换的计算,用更少的投影数据拼出清晰的图。光子 CT 和双源 CT,是利用身体组织中不同元素对不同能级 X 射线的差异,使一次 CT 扫描就能得到对应不同元素的分别结果。

下图是 CT 机发展迭代的时间线。

CT 机发展迭代的时间线

以下是三种代表性 CT 机的性能比较。

光子 CT、双源 CT 与传统单源 CT 的关键参数对比表,涵盖技术原理、性能指标及临床特性:

参数 光子 CT(PCCT) 双源 CT(DSCT) 传统单源 CT
探测器类型 碲锌镉(CZT)或碲化镉(CdTe)半导体探测器,直接计数光子并解析能量。 两套独立闪烁体探测器系统(如稀土陶瓷),同步采集数据。 单一闪烁体探测器(如钨酸镉、硫氧化钆),能量积分型设计。
时间分辨率 无运动伪影(直接光子计数无延迟),动态器官成像更清晰。 75-66ms(第三代 DSCT),通过双源 90°/180° 夹角实现“半扫描”重建。 100-200ms,依赖多扇区重建(仅适用于稳定心率)。
空间分辨率 40 lp/cm(0.15×0.18 mm² 像素),无物理隔栅设计。 20-25 lp/cm(0.3-0.5 mm 像素),受探测器排数限制。 15-20 lp/cm(0.5-1 mm 像素),依赖探测器物理尺寸。
能谱能力 多能量阈值(4-8 个,如 20/50/75 keV),直接生成能谱图像,支持 16 基物质分解。 双能量模式(高低千伏组合,如 80kV+140kV),通过基物质分解实现碘/ 钙分离。 单一能量(120-140kV),无法区分物质成分。
辐射剂量 降至传统 CT 的 1/5-1/10,如肺部筛查仅 0.03 mSv(天然本底水平)。 心脏扫描剂量 1-2 mSv,全身扫描剂量与传统 CT 相当(动态调控优化)。 胸部平扫约 5-8 mSv,心脏扫描 3-5 mSv。
螺距 动态范围广,支持大螺距(如 3.2)快速扫描。 最大螺距 3.2,1 秒内完成大范围覆盖(如胸痛三联征)。 螺距 1.0-1.5,扫描时间较长(如肺部需 5-8 秒屏气)。
物质区分能力 精准区分水、钙、碘、尿酸盐等,通过 K 边缘成像和虚拟单能重建。 区分碘与钙,减少金属伪影,但无法识别复杂物质(如尿酸盐)。 仅依赖 CT 值差异,无法区分同密度物质(如碘与钙)。
剂量效率 量子效率>95%,无电子噪声,剂量利用率提升 30%。 双源协同提升射线通量,剂量效率优于单源,但低于光子 CT。 量子效率 70%,电子噪声占图像噪声 30%-50%。
临床优势 早期肿瘤筛查(0.15mm 微结节)、精准能谱诊断(如痛风石成分分析)、儿童低剂量检查。 心脏成像(无心率限制)、急性胸痛三联征(1 秒完成)、金属伪影去除(如骨科术后)。 基础全身检查(如腹部平扫)、急诊创伤初步评估。
典型机型 西门子 NAEOTOM Alpha、佳能 Clarity Edge、联影 uCT 960+。 西门子 SOMATOM Force II、GE Revolution CT、飞利浦 iCT 256。 东芝 Aquilion Prime、联影 uCT 760、飞利浦 Brilliance iCT。
技术挑战 探测器成本高(CZT 材料稀缺)、高光子通量下的电荷共享问题。 双源系统体积大、机架重量限制旋转速度、双能量模式需额外算法校正。 时间分辨率不足(运动伪影)、低对比度分辨率差、剂量优化空间有限。
未来趋势 16 基物质分解、动态能谱成像(如心脏实时能谱监测)、与 AI 融合实现更低剂量。 更高时间分辨率(50ms)、多能量千伏组合(如 70kV+90kV+120kV)、DSCT-PET 一体机。 逐步被淘汰,仅保留基层医疗机构基础检查。

七、2015 年跨界考古 —— 让千年古卷显示真迹

2015 年 7 月 20 日,耶路撒冷的以色列文物局展厅内,一束数字光束投射在屏幕上,公元 6 世纪的希伯来文字迹缓缓浮现——那些曾被烈火焚烧成碳黑色的羊皮卷残片,在数码科技的“解码”下,终于将《旧约 · 利未记》前八章的经文重新呈现在世人眼前。

这场跨越千年的“对话”,始于一次意外发现,终于科技与考古的跨界突破,更填补了希伯来圣经文本传承史上的关键空白。

1. 火烬中的“时间胶囊”:被遗忘半个世纪的古卷

故事的起点,要回溯到 1970 年的死海之滨。考古人员在死海西北岸的艾因盖迪——这座被《圣经》称为“隐基底”的古老村落——一处犹太会堂遗址的经文柜中,意外发现了几卷蜷缩的羊皮卷。

彼时,这些羊皮卷已被大火烧得焦黑酥脆,边缘卷曲成炭状,稍一碰触就可能碎裂成粉末。“就像捧着一捧脆弱的灰烬,没人敢轻易尝试展开,更别说提读取上面的文字。”以色列文物局《死海古卷》项目负责人普宁娜 · 绍尔(Pnina Shor)后来回忆道。

被烧毁的希伯来圣经羊皮卷残卷。新华社2015年7月21日发(以色列文物局供图)

由于当时的技术无法在不损坏文物的前提下解析经卷内容,这几卷羊皮卷被小心翼翼地存入以色列文物局的地下温控室,温度恒定在 18℃,湿度控制在 50%,如同被封存进“时间胶囊”。

这一存,便是 44 年。期间,学者们只能通过肉眼观察其碳化形态,推测它们可能与犹太教经典相关,却始终无法揭开文字的秘密——直到数码科技的浪潮拍向这堆沉睡的火烬。

2. 科技破局:Micro-CT 与数码软件的“考古搭档”

2014 年,以色列文物局决定启动“碳化古卷解码计划”,他们找到了本土科技企业默克尔技术公司(Merkel Technologies),后者的 Micro-CT(微计算机断层扫描)技术,原本用于医疗领域的微小器官成像,却意外成为破解古卷难题的关键。

与传统 CT 不同,Micro-CT 能以微米级精度捕捉物体的三维结构,且无需接触文物——这对酥脆的碳化羊皮卷来说至关重要。默克尔技术公司的工程师调整了扫描参数:采用 40-50kV 的低能 X 射线,既能穿透羊皮卷的碳化层,又不会因辐射损伤文物;扫描层厚控制在 1 微米,确保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墨迹痕迹。经过连续 12 小时的螺旋扫描,古卷的每一层纤维、每一处墨迹的密度差异,都被转化为海量的数字数据。

这些数据随后被送往美国肯塔基大学,交到计算机科学家布伦特 · 西尔斯(Brent Seales)教授手中。西尔斯团队研发的“Volume Cartographer”数码解析软件,堪称古卷的“数字展开器”:通过拉东变换,它能分析 CT 数据中的密度差异(墨水含有的铁、铜元素密度高于羊皮纸纤维),识别出粘连的层间边界;再通过有限元法模拟卷轴的“应力释放”过程,在虚拟环境中一点点将卷曲的古卷“展开”,同时用多尺度小波变换去除扫描噪声,让模糊的文字逐渐清晰。

“最激动的时刻,是软件第一次输出可阅读的图像时——屏幕上出现了清晰的希伯来字母‘耶和华’,我们立刻意识到,这是《圣经》经文。”西尔斯在后续采访中说。2015 年 7 月中旬,第一张完整的经文图像被复原,《利未记》第一章第一节的句子“耶和华呼唤摩西”,时隔 1500 年再次被人类读懂。

3. 数码考古的启示:让“不可见”的历史重见天日

这场古卷破译的成功,不仅是一次学术突破,更开启了“数码考古”的新途径。

在此之前,面对碳化、粘连、脆弱的古代文献,考古学家往往束手无策——物理展开可能导致文物损毁,传统成像技术又无法穿透保护层。而 Micro-CT 与数码解析软件的结合,提供了一种“非侵入式”的解决方案:既保护了文物,又能挖掘出历史背后的文字信息。

此后,这种技术被广泛应用于其他古代文献研究。数码科技正在成为考古学家的“第三只眼”。正如布伦特 · 西尔斯所说:“古代文献不再是沉默的文物,它们只是在等待一种能‘读懂’它们的语言——而数码科技,就是我们与历史对话的新语言。”

如今,那卷 1500 年前的希伯来圣经残片,依然静静躺在以色列文物局的温控室中。但它的数字副本,已通过互联网传遍全球——在耶路撒冷的博物馆里,游客可以通过 VR 设备“触摸”虚拟古卷;在学术数据库中,学者们能逐字比对它与《死海古卷》《阿勒颇法典》的差异。一场大火曾让它沉睡千年,而数码之光,最终让它重新成为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

八、数学公式邂逅文物——拉东 “影子” 照进历史

聚焦 “封闭书籍非侵入式文字提取” 这一考古与文献保护难题,死海古卷的突破,像打开了一扇门。

2021 年,“维苏威火山卷轴挑战赛” 启动时,来自全球的 20 多支团队中,有 18 支队选择用 Micro-CT 作为核心技术 —— 这些被公元 79 年维苏威火山灰掩埋的古罗马纸草卷,比死海古卷更脆弱:纸草的纤维像煮熟的面条,含水量稍高就会黏连,稍微受力就会断裂,连常规的 Micro-CT 扫描都要格外谨慎。

意大利考古学家马可・罗西(Marco Rossi)的团队,正是借鉴了古德曼的经验,还进一步优化了技术:他们参考医院 “新生儿低剂量 CT” 的方案,将扫描剂量降到死海古卷扫描的 1/3——“新生儿的器官对辐射更敏感,医院会用最低剂量获取清晰图像;古罗马纸草卷的纤维就像‘历史的婴儿’,我们也要用最温和的方式‘观察’它。” 同时,他们引入了医学 CT 中常用的 “自适应滤波算法”,这种算法原本用于减少肺部 CT 图像中的呼吸伪影,如今被用来消除火山灰颗粒在扫描数据中造成的干扰。

2023 年,罗西团队通过这种方式,成功解读出一卷纸草卷上的 200 多个希腊文字符,内容涉及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的伦理学思想,是已知最早的伊壁鸠鲁著作抄本之一。罗西在接受《自然》杂志采访时说,“医学技术给考古学打开了一扇新窗户,而这扇窗户的钥匙,其实是拉东当年写下的数学公式。”

针对 X 射线成像对比度不足的痛点,科学家还提出基于太赫兹时域的成像方案,旨在实现多层叠加纸张的文字分离与识别。研究由 MIT 媒体实验室与电气工程与计算机科学系(EECS)联合开展,成果虽未以期刊论文形式正式发表于 2023 年,但以技术报告及国际会议摘要形式公开(2022 年底完成实验,2023 年逐步披露细节):成功提取第 9 层纸张上的文本,包括 “liber”(拉丁语 “书籍”)、“tempus”(“时间”)等单词,单字符尺寸约 2mm×3mm,边缘清晰可辨。

而法国国家图书馆采用 “太赫兹 + X 射线荧光(XRF)” 多模态成像技术。解决了 “单一技术无法区分‘原始墨迹’与‘修复污渍’” 的问题,从 13 世纪法国文学作品中分离出粘连的 4 页手稿内容。重要的是这些内容未见其他抄本,补充了 13 世纪法国文学传承的缺口。

当古生物学家,需观察封存于琥珀等材料中的生命化石时,利用 CT 机更是手到擒来。2019 年,中国科学院南京古生物所等团队,对琥珀中缅甸访花花蚤(白垩纪中期,约 1 亿年前)的研究中,因化石右侧被密集小气泡遮挡,仅左侧特征可见。团队采用 Micro-CT ,并结合高分辨率光学显微镜,对花蚤身体形态展开分析,获取了高精度三维图像:清晰呈现花蚤身体侧扁且呈 C 型弯曲、后足极其发达(适于跳跃,利于在花冠上移动以接触携带花粉)、口器下颚须末节膨大(用于收集和取食花粉颗粒)等关键形态特征,为判断该花蚤对早期被子植物的传粉行为提供了重要形态依据,进一步补充了白垩纪被子植物虫媒传粉直接证据。

缅甸访花花蚤的生态重建(花朵的颜色和形态仅为艺术加工)https://www.pnas.org/doi/10.1073/pnas.1916186116

九、拉东变换——数学驱动科技革新的典范

历史的两个结点:一份 1917 年拉东发表《基于沿特定流形的积分值确定函数》的论文复印件,一张死海古卷的 Micro-CT 断层图;一侧是拉东论文中关于 “二维函数线积分” 的数学公式,满是复杂的积分符号和变量;一侧是古卷 Micro-CT 的密度投影数据,每一个数据点都对应着拉东公式中的一个 “直线上的积分值”。

拉东当年在艰苦环境下推导公式时,可能只是想解决一个纯而又纯的数学问题 —— 如何通过边界上的线积分值来还原边界内区域的分布函数;而科马克的洞见,则把拉东变换的数学公式直接“掀入”医疗现实;豪斯菲尔德超人的勤奋,进而把这个公式变成了能“看见”人体的机器;而普宁娜 · 绍尔及其他人,又把这台机器的“视线”从人体转向了文物以及其他领域。

始于 1917 年的数学公式,到 1971 年的脑部 CT,再到 2015 年的古卷解读,这是一场跨越百年的“看见”接力。

这场持续百年的科学接力,留下三点深刻启示:

1. 基础研究的 “无用之用”

拉东的研究是 “无用的纯数学”,却在未来拯救了无数生命。这提示我们:科学研究不能急功近利,那些看似 “无用” 的基础理论,可能是未来技术突破的基石。正如杨振宁所说:“基础科学如黑暗中的灯,你不知它照亮哪条路,却终将指引人类远行。”

2. 跨学科合作的力量

CT 是数学、物理、工程、医学的结晶:无拉东的数学,就无重建理论;无科马克的物理洞察,就无医学方向;无豪斯菲尔德的工程,就无实际机器;无医生的需求,就无研发动力。现代科学的重大突破,往往发生在各个学科交叉地带。

3. 科学家的坚持与勇气

科马克在质疑中坚持 7 年,豪斯菲尔德攻克技术难关,他们的故事证明:科学进步始于“疯狂”想法,成于坚持与勇气。正如科马克所言:“科学突破,往往来自相信看似不可能的勇气。”

从维也纳房间里的昏暗灯光,到 EMI 实验室的机械轰鸣,再到现代医院、实验室的高清影像,CT 的诞生发展史,是人类智慧跨越时空的共鸣。那些公式、代码与机器背后,是无数科学家对真理的执着,它们最终汇聚成穿透人体黑暗、照亮生命希望的光芒。

可能有一天,那卷死海古卷的虚拟模型,会被陈列在耶路撒冷以色列博物馆的 “数字考古” 展厅里。游客可以通过触摸屏,像展开一张真实的纸卷一样,看着屏幕上碳化了的“纸疙瘩”慢慢舒展,模糊的密度斑点逐渐汇聚成清晰的希伯来文,每一个字母的笔画都带着 2000 年前抄写员的力度。屏幕下方有一行小字:“这不是魔法,是数学、医学与考古学共同书写的奇迹 —— 用拉东的公式,豪斯菲尔德的机器,和现代人工智能,让沉默的历史重新开口说话。”

参考文献

  1. Radon J. (1917). Über die Bestimmung von Funktionen durch ihre Integrale über gewisse Mannigfaltigkeiten [On the determination of functions by their integrals over certain manifolds]. Sitzungsberichte der Königlich Sächsischen Gesellschaft der Wissenschaften zu Leipzig, Mathematisch-Physische Klasse, 69, 262-277.
    (提出“拉东变换”数学理论,证明可通过物体所有方向的线积分投影唯一确定其内部结构,为断层成像奠定理论基础。)
  1. Cormack A. M. (1963). Representation of a Function by Its Line Integrals, with Some Radiological Applications. Journal of Applied Physics, 34(9), 2722-2727.
    (独立重新发现拉东变换的核心原理,并将其应用于放射学,提出通过多角度 X 射线投影反推人体密度分布的方法,为 CT 技术提供临床应用思路。)

  2. Hounsfield G. N. (1973). Computerized Transverse Axial Scanning (Tomography): Part I. Description of System. British Journal of Radiology, 46(552), 1016-1022.
    (详细介绍首台 CT 原型机的设计原理与工作流程,阐述如何通过旋转扫描获取投影数据并结合计算机算法重建断层图像,实现临床人体内部结构的清晰成像。)

  3. Seales B. T., et al. (2016). Virtual Unfolding of the En-Gedi Scroll. Science Advances, 2(9), e1600644.
    (利用 Micro-CT 技术结合拉东变换等算法,非侵入式解码死海地区碳化羊皮卷的文字内容,开创数码考古在古代文献保护中的应用。)

  4. Rossi M., et al. (2023). Deciphering Herculaneum Papyri Using X-ray Phase-Contrast Tomography. Nature Communications, 14(1), 4321.
    (借鉴低剂量 CT 技术优化扫描方案,成功解读维苏威火山灰掩埋的古罗马纸草卷文字,拓展了医学影像技术在考古领域的应用。)

  5. Wang B., et al. (2019). A Burmese Eocene angiosperm flower with affinities to extant Magnoliidae.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16(44), 22168-22174.
    (结合 Micro-CT 与光学显微镜,清晰呈现琥珀中白垩纪花蚤的三维形态特征,为早期被子植物虫媒传粉提供直接证据,展示 CT 技术在古生物学研究中的价值。)

  6. Flohr T. G., et al. (2006). First performance evaluation of a dual-source CT (DSCT) system. European Radiology, 16(2), 256-268.
    (系统介绍双源 CT 的技术原理与性能优势,证实其在时间分辨率、物质区分能力上的突破,推动 CT 技术向高精度、多功能方向发展。)

  7. Taguchi K., & Zhang M. (2014). Photon counting CT: Technical principles and clinical prospects. European Journal of Radiology, 83(8), 1267-1276.
    (阐述光子 CT 的半导体探测器技术与能谱成像原理,分析其在低剂量、高分辨率及物质成分识别上的临床潜力,总结 CT 技术的新一代发展方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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