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女子图鉴
在同一个地方生老病死,对一些人是与生俱来的幸运。
1
早晨穿衣的最后一步,是工工整整地在胸口系上那条鲜艳的红领巾。
她已经是五年级的大人了,在这个以学习成绩为唯一标准的小镇教育圈,十二岁的她已然具备了作为校花自觉,一言一行,都毫不做作地展示着只属于她的优雅。
和云一样白的校服上,别着证明身份的“三道杠”。品学兼优,长得好看,是人们对她一贯的褒奖之词,她不屑于成年人的语言水平,明明有这么多的溢美之词可以用在自己身上,却单单选择了这么几个孤寡无味的字眼。
接下来的两年时间了,她和所有好看的不好看的同学一起,接受着各种来自名校的提前招生,无数比赛应运而生,语数英铁三角在教育的冰山上独霸一方。
这个时代,小镇的孩子在胚胎时就要考虑好将来要成为一种怎样的怪才,是提笔生风的文豪,还是独领风骚的数精,亦或是在学会走路之前就会用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来痛斥当地方言的粗鄙不堪。
在这群生来的就特别的人当中,她一定是最特别的一个。
她还没有到考虑梦想的年纪,因为人生充满着无数种可能性,但是她一定会像表哥堂姐一样,凭借聪明和美丽,以清北等名校为跳板,一跃成为国际性的高材生,或定居国外,或镀金海龟,操一口流利的英文,在北上广能俯瞰地标建筑的玻璃大楼里,过着忙碌且健康的生活。
一声铃响,她坐在切割好的4X8教室里,开始了下一场考试。
2
她二十二岁,一百六十斤。
她喜欢买宽松的大外套,宽松的大裤子,唯一的特长是美颜修图。
照片里的她,只有八十斤。
她从小习惯了三流,读三流的学校,报三流的专业,毕业之后没有丝毫犹豫,毅然决然地回到生她养她的小镇,到三流的企业,开始了持续一年的低收入啃老计划。
她是家里的宝贝,什么都不会,但她坚信着即使没日没夜地瘫软在床上,命运之神也一定会眷顾她,谁叫她将属于中国的亚洲邪术玩得如此纯青。铺天盖地的交友软件,将一群骗子带到另一群骗子面前。
重P的头像,网上搜来的不露脸的健身照,即使夜宵吃的是重油的小龙虾炒面,也要发图说今天去的金太子味道实在太次,对吃惯和牛的她来说,肉质和猪肝并没有什么差别。
轻而易举,有头像帅气,声音温柔的男人上钩。
干柴烈火同城交友,上演一出出一米六对一百六的不欢而散。
她在二十三岁就结婚了,这个年龄对于老一辈的小镇人来说,不算太晚。男方在山西有个小煤矿,条件比她家好了好几个档,她最终通过嫁入豪门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二十五岁的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妊娠纹、眼角纹肆无忌道地爬上了她的身体,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相机中的她依旧是那样美丽光鲜,在她足不出户的社交圈里,身份只不过是从女神转变到辣妈而已。
她的励志与成功会成为一本本教科书继续传承在小镇的乡野与小巷,告诉人们掌握一门手艺的重要性,只要活学活用,野鸡也能成凤凰。
3
每一个双休日,都是她最忙碌的时候。
六点,她要对照着食谱给两个孩子做最健康营养的早饭,她没学过画画,但是为了孩子,却能把早饭摆放出各种不同的样式,乡亲邻里口口相传,甚至上了小镇的报纸,她很骄傲。
七点,孩子起床,带他们刷牙洗脸吃饭后,三个人一同来到小区的地下车库,启动丈夫买的奥迪A8,开始了一整天的补习班行程。
她把补习班的时间贴在车窗上,一边开车,一边和孩子谈论学校里的奇闻异事。
早上大宝小宝学的都是作文,从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一点,趁着孩子上课的间隙,她会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在LV包里掏出一本《人间词话》,最近的她深深迷恋着汉文化,喜欢国学,惊觉学生年代的那些死记硬背的诗词歌赋是那样的深入骨髓,闭眼能听高山流水,极目能望白雪阳春。
中午在附近吃牛排或者自制便当,下午绕半座城,到最著名的民乐班,大宝学二胡,小宝学笛子,她自己也报了胡琴班,班里有许多和她一样的全职妈妈,她们从不攀比自己的老公多有钱,而是讨论养生、化妆品和育儿经验。大家对自己的生活现状都表现出极大的幸福感,相夫教子,陶冶情操成为了这群刚刚三十出头的女人生活的唯一目的。
她比她们都要骄傲,因为她有两个非常优秀的孩子。
大宝小宝不仅成绩优异,只要是去培养过的特长,在同龄人中必然是最优秀的。小镇地方不大,却也是藏龙卧虎,明刀暗枪,孩子们在较劲,家长们一刻也不能松懈。
直到她遇到另一位太太,优雅、体面,全身上下的简约,只有识货人才能看出其中蕴含的奢华。
她们寒暄过后,话题自然转到了孩子身上。
她们用侬声细语比较着孩子在学校里的排名,比较着孩子乐器的段位,比较着孩子上的补习班数量和质量,比较着他们在家里的表现,比较着拿的证书堆起来是到腰还是到屁股。
贬低的孩子水平来提高目标的远大和遥不可及,是她惯用的伎俩。
“我是想让他们进哈佛的,现在的成绩还不行,全校第一也不行,得再报几个班,拓展一下思维模式。”
“你这要求太高了,关键还是孩子自己的兴趣,我家的喜欢做实验,我想让他读理科,以后进中科院。”
对盏,饮茶,又是一个惬意的午后。
4
每当夜幕降临,总有一群人驱一辆辆不张扬的小车,来往于小镇的大街小巷。
灯火辉煌的城镇与鸡鸣犬吠的小村,他们星罗棋布,构建起一张囊括全小镇适婚年龄男女青年的姻缘网。
他们一边互相竞争,一边共享着手里的资源。没有接受过多少文化的他们,凭借一张利嘴,成为了收入远超白领的高薪阶级。
四十七岁的她就是其中一员。
就在几年前,她还只是菜市场里为几毛钱菜价喋喋不休的普通小镇大妈。中年发福的身材,驾驭起肥大黑色荷叶边大花裙依旧游刃有余,她嗓门洪亮,动作夸张,上能斗舞,下能八卦,最引以为傲的战绩是徒手掀翻了猪肉张的肉摊子,几百斤的猪肉撒在一地污水上,只剩下那颗高昂的猪头与其对视,威风凛凛。
后来改革春风吹满地,她收起袖子,加入到浩浩荡荡的人类繁衍大计中去,经过多年的经验人脉积累,她在小镇本地已小有名气,因为她一张巧嘴,喜结姻缘的良人举不胜举,继而在激烈的竞争中拿下了“配对成功次数最多”“配对时间最快”“售后服务口碑最佳”等令人咂舌的记录。
今天,她牵的是城东的智障儿子和北村的哑巴姑娘,八字都算过了,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两家祖上有过命的交情,是八辈子修来的缘分。
两万媒金各退男女双方一千整,献上祝福,讨个吉利,以后亲戚朋友需要牵线,也来找她。
过了十一点,她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把红包放到里屋的保险柜,就准备去睡觉。
她离婚已经十年,儿子女儿都在外地上学,她其实是一个寂寞的中年妇女,说媒不仅仅是职业,更是排解寂寞的一种方式。
5
这个坐落在南方水乡的边陲小镇,繁衍生息着形形色色的女子,她们不像故事里一样,从画中来,往天宫去,而是实实在在的于岁月中沉沦的凡胎肉体。
只是她们千人一面,又各有不同,我不喜欢,可又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