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一蓑烟雨
公元1079年,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捕入狱。乌台的黑狱从此成为苏东坡的精神炼狱。在被关押了130天后,苏东坡在漫天风雪中踏上了被贬黄州的路途。11世纪,那个慷慨收留了苏东坡的黄州是一片萧索之地,连接荒凉黄州与外界的是一条古老的驿道。
涂普生(湖北省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会长):宋朝的时候他把天下的州分成了五等,黄州是属于下等州,当时的黄州十分之七八都是农人、渔人、樵夫。
黄州虽远,毕竟给了苏东坡一个喘息的机会,让他慢慢适应眼前的黑暗。苏东坡一路风尘,踉踉跄跄地到了黄州。
曾枣庄(中国苏轼研究学会顾问):贬官黄州对苏轼打击是最大,因为在这之前他都顺风顺水,没有这样的遭遇。贬官黄州他就以为这一辈子也就完了。
因一时无处落脚。定慧院的方丈把一间尘封已久的小屋借给了苏东坡。惊魂未定的苏东坡整天闭门不出,苏东坡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自从被贬到黄州,平生亲友没有人写来一封信,即使我写信给他们,也收不到任何回复。深夜梦醒时分,在彻骨的孤寂中,苏东坡写下一首《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冷成金(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他一种思无所归的情绪,无家可归的感觉。谈祖应(湖北省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副会长):黑暗的夜晚他站在江边望着那滔滔的江水的时候,先生在想什么?定慧院的小院里在海棠树下,望着星空的时候,他在思索着什么?他一定在思索这个问题,我怎么搞到这个地方来,这是为什么?他要回答这个问题。因此他开始寻找道家和佛家的智慧。
离定慧院不远,有一座安国寺。住在定慧院的日子里,苏东坡能清楚听到安国寺传来的晨钟暮鼓,于是苏东坡走进了安国寺。
王琳祥(湖北省黄冈市赤壁管理处副研究馆员):安国寺里面的大和尚叫继连,他获得了皇上的封号,在一般的寺院里的长老来说,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是他毅然地放弃了这一样的名和利这些东西。苏东坡跟他相见以后感觉到了继连的人格魅力,他就自惭形秽。
此后每隔一两天苏东坡就去安国寺静坐参禅,他对自己的生命有着深刻的观照与反省。
武丽生(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名誉馆长):面对逆境,他变得更加坦然,没有那么焦虑,那么着急,一定要在这一生做重要的事情。变得更加镇定了,试着去吸收,而不是让环境吞噬了自己。因为拥有了完整的自己,才能够最终面对整个世界。
苏东坡一点点地摆脱了内心的困惑,但生活的困境却对他步步紧逼。
田晓菲(美国哈佛大学教授):他被安置到黄州的话,虽然有一个官职,但是就是挂名而已,没有薪水,没有收入。
马麟(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东方艺术部):对他来说是非常困难的日子。那段时间他能用的钱很少,他还要养活家人。
此时苏东坡的家眷已来到黄州与他相聚,为了用有限的积蓄把日子过下去,苏东坡只能量入为出。
王琳祥(湖北省黄冈市赤壁管理处副研究馆员):每个月拿出4500 钱,分成 30 串挂在屋梁上,每天只用150钱。
涂普生(湖北省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会长):早晨起来,就用一个画叉把它给拿一串下来,供今天这一天的花销。没有用完的(钱),就把它放到一个竹筒子里面存起来。
等到竹筒里的钱足够多时,苏东坡就邀约朋友一同沽酒共饮。即使每天只花150文钱,家中的积蓄也只能够支撑一年,妻子忧心忡忡,苏东坡却不为此事烦恼。为了应对饿肚子,苏东坡琢磨出来一个方法,他写了一篇《节饮食说》贴在墙上,规定自己一天只能吃两顿饭,每顿饭只能一块肉,喝一杯酒。
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一个非常大的官员被皇帝和世人都称颂的大学者落到这样的地步,他是很痛苦的。
所幸苏东坡有一个朋友,他叫马梦得,二十多年前他们在汴京相识,那时马梦得在太学做官,有一次苏东坡前去探访,苦等不来马梦得,百无聊赖之际,在墙壁上信手写下了杜甫的《秋雨叹》,然后掷笔而去。马梦得归来看到这首诗或许是"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这样的句子触动了他内心的隐痛,深感昔年的寒窗苦都将随头发转白而化作一片虚无。马梦得竟然辞官而去。当苏东坡以待罪之身被贬黄州,马梦得竟然千里迢迢赶来与苏东坡同甘共苦。
刘小川(三苏文化研究员副院长):从宋代到现在,假如说他的粉丝有成千上万,马蒙得就是第一个头号粉丝。
涂普生(湖北省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会长):他(马梦得)就出面来找徐君猷,说苏轼家里非常的困难,看能不能给点地让他种。
王琳祥(湖北省黄冈市赤壁管理处副研究馆员):徐君猷爽朗地答应下来,就把黄州城内原来的一个军营地五十亩,废弃了的军营地交给苏轼无偿地耕种。
马梦得向官府请领的这块地,苏东坡一见倾心。这本是一块无名高地,因为它位于城东,苏东坡便以"东坡"命名。
康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苏轼就把这块地叫做"东坡",这个"东坡"实际上也不是他自己发明的,是从白居易那来的,白居易在四川忠州做官的时候,也是在这个东门外有一块地,在那儿种的是花。苏轼对白居易是很仰慕的,所以就把他自己这块地取名为"东坡",他自己就叫"东坡居士"。
2015年5月6日,台湾新北市一所体育馆内,黄梅戏《苏东坡》正在上演,戏台上的演员均来自于湖北省黄梅戏剧院。
张辉(湖北省黄梅戏剧院院长):在台湾也是非常成功,三千七百座位座无虚席,掌声那简直是震耳欲聋。因为他们说我们没有看过这样的苏东坡,为了能够让自己活下去,就去劳动,去躬耕,他相反自己不在乎,还乐呵呵的,他认为很快乐,和大家在一块,这算不了什么。因为他有理想,他有抱负,他认为这个很快就会过去,他越是这样豁达,越是能够打动观众。
公元1081年,苏东坡开始了自己的农民生涯,这片荒地布满荆棘瓦砾。苏东坡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掉枯草。火在荒原上燃烧起来,荒地上竟然露出一口暗井,那是来自上天的犒赏,灌溉的问题迎刃而解。
康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因为那块地不是什么好地,好地肯定轮不到你来种,那么就在那块地上种什么种大麦,人是不吃大麦的,酿啤酒是用大麦是吧?但是当时苏轼就种大麦,大麦有个好处,对地的墒情要求不高,比较容易种植。
陈义芝(台湾诗人):在农田之外看着农夫觉得是田园景色,自己开垦,当过农夫的人知道了,真正在农田里边做事是很辛苦的。
苏东坡买来一头牛,还有锄头镰刀之类的农具,那是一个农民的笔墨纸砚,只是这一次不是为了审美,而是为了求生。
艾朗诺(美国斯坦福大学教授):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遭遇到这样的处境,会到了乡野,自己耕种。所以,对他来说,这是巨大的生命境遇的变迁。
武丽生(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名誉馆长):从黄州开始,他有了一种能力,可以应对困境而不是被困境压垮。他不用履行官员的职责,他的政治生涯结束了。第一次,很多的人生责任都被迫地卸下来,他的个性得以自由地发展。
当地真正的农夫对苏东坡怀有极大的善意。当苏东坡在田里劳作时,一个农夫跑来告诉他,若想丰收,得让牛羊啃一啃麦苗。
冷成金(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如果麦苗长得太好,把肥力拔得太多的话,第二年那就长不好了,今年应该让牛吃牛踩,把苗压下去。苏轼果然按老农的话去做了。
这是田野上最动人的时刻。苏东坡一家忙着抢收麦子,在这片曾经瓦砾密布的荒野之上,他迎来了第一个麦穗金黄的季节。
康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那么当时就收获了大概有2000 多斤,但大麦跟小麦毕竟不是一回事。大麦饭做出来的这个粘性比较强,而且咬起来酸不溜丢的。
于是苏东坡改进了大麦饭的做法,他将大麦与小豆掺在一起,口味独特,苏东坡吃得香,只是孩子们觉得难以下咽,说是在"嚼虱子",夫人王润之则把它称作"新鲜二红饭"。
安熙珍(韩国檀国大学教授):"苏东坡"这三个字,千年依赖给人们带来的巨大感动,是从黄州开始的,因此黄州可称为苏东坡的第二故乡。
在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收藏着苏东坡的一幅真迹《李白仙诗卷》。据传是苏东坡模仿李白诗风所作。
这件作品与台北故宫收藏的《黄州寒食帖》并列为苏东坡非常重要的两件书法。
与李白相同,苏东坡也被后人称为"坡仙",不同的是苏东坡追求的不是一走了之,飘然成仙,而是用人间的温暖排解心中的苦闷。
李山(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我们说他带有强烈的人间色彩,他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他走到一个地方,用自己内心灵性照亮周围,他会去发现乐趣,发现生活。有时苏东坡干脆跑到田间、水畔、山野、集市,追着农民、渔夫、樵夫、商贩谈天说笑。
康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苏轼跟他们坐在一块瞎聊天。苏轼说大家都讲讲故事,这些农民哪有许多好玩的事情,他讲不出来,讲不出来,苏轼说那胡编乱造一个也可以,胡编乱造也没有。他说讲个鬼的故事总可以吧,也没有。苏轼说,行啊,既然你讲不出来我就跟你讲一个吧。就是他也是在努力地在营造一种氛围,对吧?能够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
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讲求"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苏东坡却形容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碑田院乞儿"。
冷成金(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皇帝他可以陪,普通的百姓、农民,甚至乞丐他也不见外,也可以平等交往,在他的眼里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那是真正的对人的大爱。
在苏东坡生活的时代,官府禁止私宰耕牛,严禁半夜12点以后进城,苏东坡却不拘礼法规矩,与黄州的朋友们屡屡犯禁。
康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苏轼一到晚上跑到城外头,在他那个东坡喝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没得吃,是吧?有小伙子他们家那牛生病了,回去把那牛给宰了,宰了然后烤肉吃,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城门都关了门了,回不来了怎么办?翻墙,半夜爬墙回来,苏轼如果在开封他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在黄州他就是把自己变成一个农民,也犯很多小错误,这些都是他努力的要把自己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拯救自己,而不是把自己和老百姓隔离开来。
这是黄冈岐亭杏花村,在今天这里仍然保留着几许古意,在苏东坡谪居黄州时,他的老朋友陈慥就隐居在这里。
康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陈慥)就是陈公弼的儿子,苏轼跟他老爸合不来,但是跟陈慥很投脾气。
谪居黄州的5年间,苏东坡经常到陈慥家中做客。
他到陈慥家里去两人就是聊佛法,"谈空说有夜不眠",一宿一宿不睡觉。突然他(陈慥)老婆断喝一声,还不睡觉啊,这深更半夜的一声暴喝。
李山(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平时,男子汉大丈夫谈玄谈佛,意气风发,突然(陈慥)老婆喊了一声,这个河东狮子吼,所以当时(陈慥的)拐杖可以落到地上,然后两眼茫然,写他(陈慥)这种可笑,这是好朋友之间的一个调侃。这是很著名的故事,我们现在有个成语叫"河东狮吼"。
余光中(台湾诗人):我常常跟朋友讲,我如果要去旅行,我不要跟李白一起,他这个人不负责任,没有现实感;跟杜甫在一起呢,他太苦哈哈了,恐怕太严肃。可是苏东坡他就好,他可以做一个很好的朋友,他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在黄州,苏东坡除了写书作诗,又开始酿酒。《蜜酒歌》里写了他酿制蜜酒的过程。
方星移(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他写他一天天的一点点的变化,就是今天酒的颜色变绿了,或者是冒一个小泡泡起来。他都会把它写出来,让这种最简单的甚至是最苦难的一种生活,有了那种美的意味。
康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他儿子说这喝下去能治便秘。为什么呢?他那酒酿好喝下去就拉肚子,这说他父亲太性急了,有几个药都没有配齐,量也不足,就酿出来了。
黄州安国寺里,厨师张彬正在教寺里的师傅做一道经典小吃,东坡饼。
在今天,中国美味的秘诀在于细致入微的制作工序,而在900多年前,东坡饼的诞生源于一个无心之举。
涂普生(湖北省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会长):苏轼经常跟继连和尚下棋,有一次下棋下到很晚,苏轼叫肚子饿了,他问继连和尚,大师啊,你有什么吃的给我吃一点吧,我肚子饿了。大师叫一个小和尚过来。小和尚跑到他的柜子(把)门就打开一看,里面有碗剩面条,水都干了,那么小和尚就把干了的剩面放在小麻油里面,灶膛里面就烧上火。
夜色沉沉。负责做面的小和尚不由自主的打起了盹。当饥肠辘辘的苏东坡忍不住到厨房一探究竟时,锅里的干面已炸成糊状,惊醒的小和尚惴惴不安,苏东坡却饶有兴趣地品尝着这块糊掉的面饼。
苏东坡一吃,哎呀,这东西挺好吃,颜色是金黄色的,然后吃的口感也很好,酥脆酥脆的,吃完之后怎么到街上一个糕点作坊的跟老板一说,作坊老板就按照这个办法来做,因为这个饼是苏东坡给他交流出来的一个事情,就命名为"东坡饼",现在的"东坡饼"就这么来的。
东坡饼这个因陋就简的美食发明,慰藉了当时身处困顿的苏东坡,身处逆境中却始终能将贫困的生活过得生趣盎然。苏东坡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可却是做得最淋漓尽致的那个。
范景中(中国美术学院教授):这是一个非常感人的,并不是说自己处在一个逆境当中,自己就会变成一个灰心丧气的人,而是用自己的一个逆境给文明创造了一笔财富。
艾朗诺(美国斯坦福大学教授):他被贬谪到黄州,对他而言那是非常大的挫折,但是他还是凭借自己的个性,消解其中的苦闷,把这个贬谪的经历当作一个机会,去探索新的书写自己的方式,探索新的思考自己的方式,他真的成为了完全不同的一个人,他成为了"东坡",那是不同于以往的他。
日暮时分,劳作归来,过城门时,守城士卒都知道这位老农是一个大诗人,但不知道他为何沦落至此,有时候还会拿他开几句玩笑,苏东坡总是泰然处之,笑而不语。
李山(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他是在酒店里面碰到一个醉汉,撞倒了他也不道歉,态度也不客气,这可是苏轼前所未有的经历,碰到这么一个事情,苏轼一开始觉得还有点受不了,但实际上后来突然想明白了。哦,我的人生开始了一个新的这种境遇,我也乐得接受这种平凡生活,这也就是苏轼这种,人间的这种真仙,能上能下的人。我做个不被人知的人,我也做出一番境界来,我乐得一个逍遥。
此时的苏东坡渐渐远离忧愤,早年作品中的讽刺与愤怒慢慢地转化为人性中的宽容和温暖,那是一种能够笑纳一切的达观。
艾朗诺(美国斯坦福大学教授): 如果你看他在黄州之前所写的东西,非常卓越、机智,展现出毋庸置疑的才华。但,作为一个人,一个诗人,一个哲人,那是的他还没有完全成熟。黄州对于苏东坡作为作者的成长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城外的那片东坡毕竟是官地,不久后官府可能就要收回。为了一家人的温饱,苏东坡决定前往沙湖购买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
谈祖应(湖北省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买田的时候要经过什么地方呢?要经沙湖,走到半道了,下雨了。沙湖途中遇雨。突然到来的暴雨从天而降,人们惊呼着躲避,只有苏东坡没有闪躲。斗笠和蓑衣都(被)前面拿走了同行的人都感觉到下雨好狼狈,余独不觉,我倒不觉得这个雨还下得没关系。
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对大自然的变换,不怎么在乎的,很淡定,这种境界就是苏东坡的他非常潇洒的一面。
没过多久,雨停了,就在这极具变化的阴晴里,刚刚浇成落汤鸡的苏东坡,口中悠然的吟出一阙《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谈祖应(湖北省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副会长):我把这首词当作苏东坡在黄州5 年间,他的自我突围的一个政治宣言。他宣言告诉世人,我自我突破出来了,自我超越,才由后面井喷式的艺术成果。那真是奇迹,真是神话。
世事的风雨沧桑,草木的万千变化,都被收纳进苏东坡的生命里。假若他不曾遭遇"乌台诗案",假若他不曾躬耕东坡,心境必然大大不同。不经历那些痛苦与折磨,他不会知道"也无风雨也无晴"竟是让人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