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医生在中国是一种特殊的存在。过去乡村医生被称作“赤脚医生”。随着新农村建设以及国家基础医疗卫生的发展,乡医的状况虽有了改善,但还是存在很多的问题。
我的父亲就是一名乡村医生。他干这行有二十多年了,从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们的村子很偏僻,四面环山。村子里的人住的很分散,山这边住着几十户,山那边住着几十户。所以小时候我印象很深刻的是父亲经常挎着一个药箱,徒步跨过那座山去给人家瞧病。在那时候父亲是很受村民们尊敬的。有时候出诊回家的时候,他的医疗箱里装着几个鸡蛋,甚至是几个土豆或是其他农副产品。因为病人没有出诊费可给,只能给这些他们最珍贵的东西。而且父亲必须得收下,不然就会惹得人家不开心。
后来过了几年父亲买了一辆摩托车代步。说是代步,父亲还是很少骑它。要去山那边的话父亲还是跨山路走过去,并不会骑摩托车。他说骑车还要走沙沟的路,绕远了。所以他只在下雨,山路泥泞不好走的时候才骑车去。我们都知道父亲这样做只是为了能节省汽油钱。
其实小时候我最开心的时刻,还是父亲去乡卫生院回来。他会带来我爱吃的“糖丸”,一种类似于疫苗的东西。现在这种东西没有了,都换作了疫苗注射。每逢那时候父亲会通知全村的有小孩子的家长带着小孩来我家吃“糖丸”。我那时候很自豪,觉得父亲的工作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到了我上小学的时候,正赶上农村人口流向城市的高潮。村子里好多人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受到好的教育,都纷纷涌向城市。村子上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只剩下老人和残疾人。我在村上的小学上了一年就不得不转学到了城里。因为村子里的小学没人读了,学校要拆了。别人可以走,但父亲必须坚守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我在县城读小学,由姥姥照看,母亲留在父亲身边给他做饭顺便种一点地。没过多久舅舅的孩子出生了,姥姥得去照看她的孙子。不得已母亲来县城照看我。
父亲继续待在村子上履行他的职责。他自己学会了做饭。县城的开销要比农村大很多,雪上加霜的是我们家又失去了种地的收入,仅靠父亲在乡间行医所挣的一点微薄收入根本无法供应。父亲挣的钱只是买药所得的一点钱。他从来不收人家诊费,这是他从医这么久的习惯。母亲开始经常和他争论,她要他适当收取一点诊费,但是他不肯。吵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母亲眼看要哭了,他只是反复重复着一句话: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张不开这张嘴。我忘了那段艰难的日子是怎样度过的,但其中有个小插曲却依旧历历在目。
有一次我感冒了,半夜突然烧的很严重。母亲给父亲打了电话,他连夜骑着摩托赶到我们县城的出租屋里。偏偏那夜,我们的邻居陆奶奶心脏病犯了,被家人送到县城医院的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县医院的大夫说如果能够及时得到救助可能还有救。所以陆奶奶的儿女把这个事情的责任推到了父亲身上。听到这个事情后父亲也很自责,他说:“陆婶的心脏一直不好,每次她不舒服的时候我去给她瞧一瞧,她总能挺过来的!可这次都怪我……”听到父亲这样说母亲也会安慰他:“你能有多大能耐啊!人家县医院都没法子,毕竟年岁大了的人了。”
自那次之后我们家就算是和陆奶奶的儿女结仇了,他们不再理父亲,背地里跟别人埋怨说父亲见死不救。
前几年,由于新农村建设,村子上有了独立的卫生室,就在村委会旁边。父亲不仅要充当村医的角色,还要负责公共卫生这一块儿。好在在公共卫生和药品方面,上级卫生院会给村卫生所一点补助。但是补助还是少的可怜。我上了高中的时候家里的开销更大了,父母亲之间的争吵便又频繁了起来。母亲对父亲说气话,说他挣的还不如一个在县城工地上搬砖的小工多。
其实父亲也想过辞了工作。他的工作的重心不再是像过去那样背着医疗箱出诊,而是今天随访,明天填表,后天开会,大后天应付检查。这其中一些工作本可以省略或压缩,却因为“形式”需要而不停走过场,年纪大点的他更是被各种电脑操作搞的头昏脑涨。到头来表现好了没奖励,表现不好还罚不少。有一次他去乡卫生院开会被点名批评了,不是因为其它的,而是一些在父亲看来无关紧要的“形式”没搞好。院长当着很多人的面对父亲说了很难听的话。父亲一气之下对院长吼了一句:老子早就不想干了!后来院长对父亲说了几句软化,他还是答应了院长继续干。他知道除了自己,村子上没有一个人能干,年轻一点学医的人不可能去干乡医。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现在辞职不是亏了吗?我还有几年就能退休了,退休了可能还有点儿退休金补助。”
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答应一边干着村子上的工作,一边在县城找一份工作。刚开始在一家私人医院的门诊部工作,干了几个月都没发工资。结果医院老板跑了,医院倒闭了,一分钱都没有拿到。父亲虽说行医二十年了,但在城市里还是因为他是乡医的身份而受到歧视。最为关键的是,父亲没有职业医师证,很难找到工作。家里已经入不敷出了,母亲被迫和一群村子上的妇女去新疆摘棉花。那时候我正赶上高考。父亲一边给我做饭,一边买了资料学习考医师证。由于父亲学历低,必须得从职业医师助理考起,考了助理医师才能考职业医师。而助理医师并没有行医资格。父亲没有气馁,从开始一步步来。
每天晚上我下晚自习回家已经十点多了,父亲还在看书。有时候甚至我十一点半睡觉的时候他还在看书。这时候他告诉我,让我先睡,他睡不着再看会。我调侃他比我学的还认真刻苦。看着头发花白的他在台灯下带着老花镜盯着书看,一瞬间我鼻子酸酸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半年的学习他考上了助理医师证,又开始准备职业医师证。我大学第一学期放假回家的时候,他已经考上了职业医师证,并在一家很大的新开的医院里当门诊医生,工资比一开始番了两番,而且每个月还有五天的休假。休假的时候他可以去干村上的公共卫生的工作,这样下来两不耽误。
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但是父亲与村子上的老头老太太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不能修复了。年轻人出门在外能理解父亲为了养家糊口,不得已这么做。但是村子上的老人不理解,因为他们平时感冒,头疼脑热没有及时就医的地方。以前父亲走在路上碰到老头老太太,他们都会亲切的打招呼,有时候还非得让到他家喝杯茶再走。现在父亲碰到他们,他们爱搭不理,有时候还会讽刺几句,但父亲总是笑着接受。他说他能理解。
我知道在父亲眼里,医生是一种高尚的职业,是一种救死扶伤的情操。但是为了这个家庭,他与现实做了妥协。
有一年大年三十晚上,父亲独自一人喝了一点酒。他拉着我坐到对面的沙发上跟我聊天。“你知道吗儿子,在我眼里医生从来就不是一种挣钱的职业。”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以前我总觉得我很厉害,做医生我有成就感。可是我现在明白了自己能力有限,我选择做一个合格的父亲,而不是一个合格的医生。”
我明白父亲曾经以自己是一个医生而无比自豪,小时候的我也一样。尽管那有些虚荣心在作怪。但是在现实与生活的磨肩擦掌中,父亲妥协了。尽管他的身子已略微有些佝偻,但在我看来他一直那样伟岸,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