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缓缓地向前驶去,像平静流动的河流,水波不兴。窗外阳光明媚,光线温和地从蓝色的天宇下和白色的云朵下撒了下来。东北长春夏天的天气还不算燥热,可以感觉到明亮却感受不到温度。
路两侧都有树立着的电线杆子,连接着一小段距离之间的电线,每两根电线杆之间电线会由于自重而呈现弧形,到了两端会陡生出突兀的顶点。数学上称其为端点或者极大值点。
火车的两边有约两米高的栅栏,蓝色、绿色抑或黄色,偶尔也会有斑驳的铁迹……
火车继续地在向前挺进,靠近铁轨的树木在快速地后退,远处的高粱地也在向后逃离视线。我抬头往上看,看到了不断波动的电线,一段一段柔和地波动,不时地遭遇端点便会突然上升一下,随即流入谷底……上上下下,高低起伏的电线像火车张开的长翅,扑棱扑棱地鼓动着火车向前奔去,偶遇不平地面,车厢会轻微地抖动,让人联想到遇到气流的大雁或者游离于天际的飞机。
一只灰色的小鸟自窗边悄悄地飞过……电线无意帮助火车起飞,却不阻碍火车将其视为旅途中的翅膀。
路两边高悬的电线有两根是比较粗的,持之以恒地贯穿旅途的始末,某个路段也会有其他细细的电线与之交汇,成比翼齐飞之姿,在树顶和阳光下互相致意!逢到那样的路段,便是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村庄像被铁轨串起的珍珠,在寒夜和风雨中给了旅途人前行的希望。那两根贯穿的电线也不再显得孤独,纵然陪伴一程,也已是感动,亦是缘分!
窗外飞驰的风物除却自然景观,便是人造之物。然而在旅途过程中,却都以相同的速度退入背后的河流。偶尔某刻,可能会有庞然大物多占些视角空间和显现的时间,却终不免没入身后的风景,前行途中即将到来的景色推着面前的风景在背后形成一个个精美绝伦的画屏,若遇转角,转身背后便又是崭新的屏风。
在绵长而又悠远的铁轨线上,城市以纽扣的形式扣在相互交错的铁轨线上,旁边是众星拱月般落后的村庄,千百粒珍珠也难以掩盖城市这样的夜明珠发出的耀眼的光芒。城中人如蝼蚁,楼如蚁穴,在历史所给予的特殊位置和特殊场次中演绎着被后人称为“嬉笑怒骂”的喜剧,或者是情感充沛、理性乏缺的史诗大剧。一旦被赋予意义,一切就显得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
火车两侧有时会有茂盛的树林,茂盛的树林将短短的火车围在其中,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树木就这样茫然地看着已被围困的火车,看着锁在玻璃和铁厢中的我们……他们之中有老人,也有孩子,也有不同种类的兄弟姐妹,还有瞎眼的荷马、好战的亚历山大、不可一世的拿破仑和落魄的狄更斯,中国古代的帝王、世家、列侯和草民也森然在列……像是二战时期看着被日本军队和德国军队押解的罪犯,即将被送往暗无天日、无法超生的集中营。时间以这样的图景将被称作历史的过往直接裸露在我们面前,我们之前竟然毫不知情:车窗内外竟是同一群人!
车内的旅客习惯性地望向窗外,这大概是人们对于窗户和出口的普遍的无意注意。从车头到车尾,从软卧车厢到硬座车厢,皆是如此。人们通过车窗看到了车外飞逝的景色,就像是看到了自己身体上缓慢流逝的时间。景色可以欣然观赏,身体也会自然衰老。
忽然,我想透过车窗来看我自己的倒影,然而却分明看到了背后的乘客们。急速后退的风景模糊了本就重影叠错的身形,不觉间又多了一层恍惚。此时,这窗内的倒影反倒像是外面密密麻麻树林的背影,天色已经渐趋阴暗,远处成片的森林连成了一垅低矮的黑色堤坝。
远处前方,车站探照灯的光芒逐渐明亮。
历史是如此惊人地相似,车窗内的乘客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林立的树丛,树丛长年站立着等待被人收割,或者被人加工,就像那个可以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一样,然而这些小姑娘却也都是年岁高远。她们站在窗外,虽无言,眼睛却透露出对于乘坐这班列车的渴望,在他们眼里这是通往时间之河流的不可捉摸的班车,而不是像她们一样被定格在云里雾里的“传奇”大山上。他们遥遥相望如今瞬息万变的世界,自己却不曾有任何变动,没有变动的世界是一个死了的世界!火车开动之际,这些姑娘们眼神中不再从容,逃命似的奔向依然紧闭的车门和从来紧闭的车窗,她们用力地捶打,头发凌乱,浑身衣衫不整,嘴里喷出一连串唾沫星子,手上的指甲因想抠掉玻璃而脱落,面目狰狞地露出歇斯底里般的表情,后面疯狂的人群很快踩过她的头顶,车窗上混合着唾沫、鲜血、毛发和指甲……
火车最终甩掉了那些疯狂的姑娘……带着我们这些患有妄想症的病人向前驶去,无论驶向何方,都是驶向我们的终点。那里,我们也将摇身一变成为那些美丽的小姑娘,任人打扮。
2016.08.19晚 于长春归合肥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