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宁子
张来喜是村里有名的穷光蛋。
他是家里的独苗，虽生在贫寒之家，但他父母对他百般溺爱，直到六岁，他还没断奶。每当看到他死皮赖脸把他妈往回拽的时候，小伙伴会刮着脸笑他：羞羞羞，把脸扣，扣个渠渠种豌豆……
从小娇生惯养的张来喜，整天游手好闲，吊儿郎当。到了娶亲的年龄，老两口求爷爷告奶奶，彩礼也多掏了几百块才算给他娶了媳妇。原指望他成了家会好好过日子，但他好吃懒做，在他大死后没几年，就把家就折腾的不像样了。
来喜有两个女儿，在农村，没有儿子的人就像脸上被刻了一个“贼”字的小偷。那年秋播，为了刨清地界，他激怒了薛家婆娘。那个女人一蹦三尺高地破口大骂：狗日的敢欺负老娘，老天都让你张家绝后！前一秒还在争辩的张来喜，后一秒像被人戳了一刀似的，疼痛与羞辱让他憋红了脸。他发誓，生不出个带把的，决不罢休！
为了躲避计划生育，来喜和媳妇把两个幼小的女儿撇在家，像做贼一样四处飘荡。为了能抱上孙子，来喜妈也是豁出了老命，只要计生人员登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每当风头过后，看到他们两口子的身影，便有人戏谑，看，游击队又打回来了！面对热潮冷讽，来喜全然不理，只要能生个儿子，那些讥笑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屁。那几年，他媳妇的肚子从没消停过，但谁也不知道那些孩子的下落。
唉，造孽啊！村里人叹息。
春去秋来，眼瞅着家家盖起了新楼房，来喜还奔波在生儿的路上。他家的土房子夹在一片高大漂亮的楼房中间，像一个蜷缩着身子躲风避雨的老人。每天夜里，老鼠肆无忌惮地在仰棚上跑来跑去，时不时有几颗老鼠屎跌落下来，忍无可忍时，他会捏着鼻子学猫叫，或者拿着竹竿使劲拍打楼塄。
在他四十一岁时，老天终于睁眼了！那天，他妈拖着老寒腿一瘸一拐地跑遍了整个村子，逢人便笑脸相迎，我得孙子了！我得孙子了！等到傍晚被发现时，这个盼了一辈子孙子的女人，手里攥着一沓未点燃的冥币，倒在了她老汉的坟前。
唉，乐极生悲啊！人生最大的悲与喜竟然同时降临，跪在母亲的坟头，这个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有了儿子后，谝闲传时他也敢和人抬杠了。曾和巷子里能言善辩的栓柱因为一个话题，争论了两天。那两天，只要想起一句能怼的话，他便以迅雷之势冲到栓柱面前。这事一度成为凤凰嘴的笑谈，栓柱一脸无奈：哎呀，满嘴跑火车加上把人能熏倒的口臭，谁能招架得住？有了战胜栓柱的“光辉业绩”，来喜更涨了。他每天趿拉着鞋，哪儿人多就在哪儿晃荡。
涨啥呢涨，没看把日子过成啥光景了？！村长二爷终于看不下去了。
面对二爷的训斥，来喜蔫了。
三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日子依然捉襟见肘，那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也在一场连阴雨后轰然倒塌。幸好，一家人安然无恙。闻讯赶来的乡党们帮他从废墟中清理出家什，就连平日冤家对头的薛家婆娘也在其中。人性的善良在灾难面前彰显无遗，这让来喜有说不出的感动。看着薛家婆娘忙前忙后的身影，多年的恩怨瞬间烟消云散。
村里安顿他们一家暂住在戏楼，二爷又跑前跑后张罗，全村人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两个月后，一座平房在旧址上拔地而起。为了帮他走出困境，二爷又从自家的羊圈中挑出两只母羊送给了他。
“好好伺弄啊，别再整天不务正业了。好的话，今年这俩就能下崽。”二爷抽着烟锅说。
来喜感动得满眼含泪：“二叔，我要是不好好干，我就是狗日的！”
雪中送炭的温暖，让来喜第二天一大早，就怀揣着冷馍牵着羊出门了。
一月后，来喜躺在庙台上打呼噜，两只羊挣脱了绳子吃了带露水的草，拉了两天稀后就送了命。
唉！那个懒怂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哎呀，那个二流子能把日子过成，我精钩子骑驴给咱耍落草！
这下好了，来喜顿顿有肉咥了！
一时间，村里各种讥讽声。
正如村人猜测的那样，来喜不但有肉吃，还把剩余的大部分偷偷卖给一家泡馍馆，小赚了一笔。那几天，来喜嘴上叼着芙蓉王，走东家串西家，唯一就躲着村长，也全然不顾家里还有三个上学的孩子。
救急不救穷，那个货没救了，唉，婆娘和娃娃也跟着受罪了！看着招摇而过的来喜，众人无不摇头。
“来喜，羞你先人！娃都那么大了，你还混啥？！”村长亲自登门。
“好我的二叔啊，谁不想过好日子，怪只怪咱运气不好。”来喜垂头丧气辩解道，又连忙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小心翼翼地递给二爷。
村长抽了口烟一摆手，“我不是要账的！”
来喜茫然地睁大了眼。
原来，村东头有一口两亩多的池塘，以前无人问津，现在成了香饽饽。面对几家要承包池塘的村民，村委会研究决定，把池塘承包给他，等他以后有了收入，再补上承包费。
村长说罢从口袋里掏出纸，展开后，“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说“签吧！”
来喜一脸懵懂又一阵惊喜，“二叔，这不会哄我吧？”
村长催促道：“签吧签吧，明天跟我去信用社贷点款，我可没那么多钱帮你。不过，这次你得把房子押上。”
来喜满脸堆笑，忙不迭允诺。
村长帮来喜贷款养鱼了。消息传开，村里炸开了锅。村民们想不通，那个死懒僵困的人，就好像一把烂牌，明知是输，村长怎还在他身上下这么大的赌注，这不是明摆着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嘛！
那个货要是把鱼能养成，我把刘字颠倒写！看着他长大的刘老汉磕着烟锅，愤愤道。
那货就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稀泥！
听到风言的他，黑丧着脸，回家把一肚子气都撒在女人身上：要是你早给我生个儿子，我张来喜也许早就出人头地了！
女人被这句话气得憋红了脸：“这些年为了过日子，为了三个娃，每天起早贪黑，到头来，我却成了这穷日子的罪魁祸首！”
看到这逆来顺受的女人敢反抗，张来喜怒火中烧，一巴掌就把女人抽了个趔趄，吓得两个孩子紧紧抱住了妈妈委屈大哭，这一幕被刚放学的大女儿张乐看到，她甩下书包冲过去：“爸，你除了打我妈，还有啥本事？”
“给我滚！翅膀还没硬，就教训起老子了，这个家我说了算！”张来喜像被蝎子蛰了一下，手指着张乐吼着。
”爸，你知道我们这些年过的啥日子？”张乐满眼含泪，哽咽地说道。
“爸，每当没有学习用品，我们都不好意思向你张口，你知道这几年的我们的学习用品是哪儿来的？那是我妈背着人每逢周末去镇上捡废品换来的……”张乐泣不成声。
“我们最怕看到你在人堆里被人讥笑，你还一脸嬉笑，那一幕真让我们揪心难过！你是我们的父亲！我们姐弟三人为啥年年得奖，就是想让你在村里扬眉吐气地活着！爸，你能不能给我妈争口气，也给我们姐弟多少一点面子？！”张乐话音还没落地，女人忍不住抱着三个孩子放声痛哭。这哭声，把多年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宣泄出来。
女儿的话句句扎心，来喜颓丧地慢慢蹲下身，痛苦地抱着头，又把手指插进他那鸡窝似的头发里。
看着墙上贴满的奖状，这个吊儿郎当了半辈子的男人，愧疚得无地自容。
看着蹲在地上不言语的张来喜，女人抹了把眼泪，哽咽着说，要不是舍不得孩子，这个家，我早就待不下去了！为了拾破烂，我娘们四个起早贪黑，前段时间，咱儿子为了捡马路上的饮料瓶，险些没命！你看看，娃直到现在腿上的伤还没好，走路一瘸一拐，这些天，你都干啥了？看得见？女人越说越激动，冲到儿子面前，撩起了娃的裤子，腿肚上半扎长的伤痕清晰可见！
这就是当年破命生的儿子，但这些年，你关心过？你管过我们娘们的死活？你的良心去哪儿，得是让狗吃了？！女人第一次破口大骂。
看着娃腿上的伤，悔恨内疚涌上心头，来喜一把抱住儿子痛哭流涕。
“来喜，你狗日的在家弄啥呢，还不给我去鱼塘！”村长二爷在屋外吼道。
听到声音，来喜赶紧站起身。
“这是咋咧？一家子哭得红鼻子绿眼窝的？！”眼前的一幕让村长吃了一惊。
“么咋……”来喜尴尬地掩饰道。
“这驴都吆到半坡上了，你还在窝里斗！”村长用手中的烟锅指着来喜，抬头间看到墙上的奖状，又：看咱三个娃多争气，你这个当老子的学着点！”
从那天开始，来喜每天起早贪黑地侍弄鱼塘，打水藻，拦护网，担鸡粪……两口子又在鱼塘边养起了鸭子，风里来雨里去，每天割草喂鱼喂鸭……
他的举动也让村里人开始对他另眼相看：这懒怂这次是动真格了！
日子一天天滑走，金秋的池塘，鸟儿在树枝上唱歌，碧波荡漾的水面上，鸭子们欢快地游着，女人每天都能收半筐鸭蛋，每逢周末，三个孩子也来帮忙，池塘边，总能听到来喜五音不全的秦腔。
冬天来了，年关临近。
要捕鱼啦！凤凰嘴村的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了。穿防水裤的男人们纷纷跳进鱼塘，岸上的人们拉网前行并在手中慢慢收拢，离岸愈近，银色的鱼开始窜出水面，人们顿时惊喜雀跃。欢呼声中，无数的鱼跃出水面，拍打飞跃，岸上的人们欢声雷动，手舞足蹈，整个池塘沸腾了。
“这来喜真的来喜了。”薛家婆娘努着嘴对站在塘边的二爷说。
村长噗嗤一声笑了：“多个富人总比多个穷人好吧？起码国家也省点扶贫款。”
那天，整个凤凰嘴村热闹非凡，家家户户袅袅升起的炊烟里飘荡着鱼肉的香味，夕阳下的凤凰嘴村，像一个翩翩起飞的金凤。
随后的日子，村民们惊奇地发现，一向不修边幅的张有财头发也顺了，衣服也挺了。第二年春天，来喜买了一台农用车，还添置了防水服、输氧泵，又在池塘边盖起一排排鸭舍……
“来喜，收徒弟不！”路过鱼塘的栓柱打趣道。
“要你这驴日的欻呀，我害怕你半夜把我的鱼吃了！”来喜哈哈笑着，不知是笑别人，还是笑曾经的自己。
两个对头相视大笑，那笑声在鱼塘的上空飘向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