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找到狐狸时,狐狸正支起耳朵听着麦田里沙沙的风声。
“啊,你来了,”狐狸说,“我觉得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那我们就开始吧。”
“好,”狐狸的眼睛变得明亮,“你听,起风了。”
1.
我的生活很单调,我猎鸡,人猎我。每到星期四,猎人会到村庄里跳舞,而我便可以去葡萄园散步,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那么每到星期三,我便会有忐忑不安的期待,到了星期四我便会兴高采烈地舞蹈起来,而我的生命就会在这样没有穷尽的循环中老去,直至死亡。
但没有,在我第一百五十次去葡萄园散步那天,我遇见了小王子。他有着耀眼的金发,飘扬起来有像麦田一样的风声。我遇见他时,他正趴在草地上伤心地哭泣。我就这样认识了小王子,并央求他把我驯服。
“什么是驯服?”
“这是人们常常忽略的问题,意思是建立关系。”
在我遇到小王子前,我对每个人的脚步声都噤若寒蝉,他们让我想起猎人的猎枪和被绳子牵住的猎犬。但小王子的脚步却让我想起了他明亮的眼睛和耀眼的金发。我将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脚步和其它的都不一样,这种脚步会像音乐一样使我飞快地迎出狐洞,而其它的则会让我迅疾地缩回洞里去。我告诉小王子,在他遇到我以前,我和其他十万只狐狸没有两样,而如果他驯服了我,我就会变成十万只狐狸外的独一无二的狐狸。
“我要怎样驯服你?”
“你要很有耐性,”我回答说,“首先你要跟我隔一点距离,就像那样,你坐在草地上,我会用眼角偷望你,你别说话,语言是误解的源头。然后,你每天坐得近我一些。”
小王子驯服了我,我因为他的金发从此爱上了麦田的风声。但小王子很快就要走了,我难过得很久没有出声,小王子临走时我对他说:“再见了。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简单不过的秘密,人唯有用心灵才看得真,重要的事情是眼睛看不见的。
“是你为玫瑰耗掉的时间,使她变得如此重要。
“人们早已忘记这个真理,但你千万不可以忘记,你永远要对你所驯服的东西负责,你对你的玫瑰有责任。”
小王子走之后,我每每听到麦子在心上拂过的声响就会想起他那耀眼的金发,也想起他那朵骄傲的玫瑰。我还是星期四去葡萄园散步,其它日子在苹果树下等待着星期四。过了一年,也许没那么久,总之是一段长得不叫人生厌的日子,我忽然十分渴望再见到小王子。他驯服了我,他对他所驯服的东西有责任。
我大概是在没有星星的晚上走的,我清楚地记得晚风中的麦子摇动得让人心碎的样子。我对那些麦子说:“我走了。
“你们会使我想起他麦浪似的头发,但你们不是他,你们是他留给我想念他时的礼物。”
2.
“早。”这是一个很热很热的星球。
“早。”消防员说。
“你在做什么?”
“我在灭火,”消防员登上消防车,“再见。”
过了一分钟,消防车又停在我的旁边,消防员拿出水枪喷向地面。
“早,你在灭火吗?”
“早,我在灭火,”消防员登上消防车,“再见。”
又过了一分钟,消防员再次把水喷向地面。
“早,这里没有火呀。”
“早,火在星球内部,水会渗透进去把它扑灭,”消防员登上消防车,“再见。”
过了一分钟,水把我的脚踝淹没了。
“早,我居住的地方也很热,但从来没有人想要去扑灭星球内部的火。”
“早,这是一个长期工程,我需要让别人感觉凉快,”消防员登上消防车,“再见。”
“多奇妙的星球,有这样替他人着想的人。我住的地方要是有了消防员,一定会凉快许多。但我不能留在这里了,我要告诉小王子,人只要了解他所驯服的东西就够了,他对他所驯服的东西有责任。”
3.
我来到一个比地球稍微小点的星球,上面似乎有很多人,但他们的耳朵却出乎寻常地小。
“早。”我对一只穿着飞行服的老鼠说。
“早。我叫舒克,他是贝塔。”舒克指指旁边的老鼠。
“你们真好看,这里的人耳朵为什么那么小?”
“他们因为听不进别人的欺骗和指责,他们的耳朵以前不小。”
“宇宙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们显然比地球上的人有趣多了。”贝塔插嘴。
“噢——你们知道地球?”
“我们从地球来,地球人最爱做的事就是尔虞我诈自相残杀。”贝塔撇嘴。
“也有好人,皮皮鲁就是。你知道皮皮鲁吗?他给我们做飞机和坦克,我开飞机,贝塔开坦克。皮皮鲁特棒,我们一起办过老鼠报。”舒克说个不停。
“噢——,我的生活很单调,我猎鸡,人猎我。每逢星期四,猎人便会去村庄和姑娘们跳舞,而我可以去葡萄园散步,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你应当多走走,就像现在这样。”
“噢,我遇见过一个人,他来自B-612星球,他被那里的玫瑰驯服。我的身边有一片麦田,我不吃面包,面粉对我没用,麦田对我也没有吸引力。但是,他有一头柔软的金发,而我被他驯服,我从此爱上了麦田的风声。”
“人总是驯服猫啊狗之类的东西,他们让猫抓老鼠,狗也抓老鼠,不过人被玫瑰驯服倒挺稀奇。”贝塔说。
“那不是驯服——人对他所驯服的东西有责任,而人往往不对猫狗负责。一个人被玫瑰驯服有什么奇怪的?宇宙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说得对,就像皮皮鲁驯服了我们,他无时无刻不在对我们负着责任。”舒克点头。
“那么——我要走了,我要找到小王子,告诉他,他弄丢了他的狐狸朋友。”
4.
第三个星球上住着一个哲学家,这个星球很小,只容得下哲学家和他的桌子,我只好坐在桌子上。
“早。”我对托腮沉思的哲学家说。
“别吵,”哲学家说,“我正在思考我所思考了一辈子的问题。”
“你在思考什么呢?”
“我真的存在吗?灵魂是否不朽?宇宙是否从无到有?”
“噢,你思考的问题太深奥了,不过第一个问题我也许能回答你。”
哲学家推推眼镜:“说吧。”
“我认识一个人,他来自B-612星球,当我在想念他的时候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那可真不错——你是第一个可以在思考以外感受到自己存在的狐狸,”哲学家一顿,“不过,你确定他的存在吗?”
我一愣,转而对他大喊道:“他有金色的头发,而我深爱着麦田的风声,你却说他不存在!”
哲学家推推眼镜:“噢——也许,哲学讲究的是严谨,我必须怀疑一切才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要知道,我们也许在谁的梦境中,他时刻会醒来;也可能我们被写在一本书里,当书被合上,我们也便失去了意义。”
“噢——那么,在书里我聆听着麦田的风声,而他回到了地球,这样的结尾也许不错。”
“谁知道呢——我必须让自己一直在思考,这是我存在的方式,也将是我所存在梦境的结尾。”
5.
我仍旧没有找到小王子,也许他回到了B-612星球,没有在其他星球上逗留。想到小王子回到了他的星球和他的玫瑰在一起,我莫名地觉得失落。我想起我出发的目的,我只是太想他了,我只是要告诉他,他对他所驯服的狐狸有责任。
6.
“尽管来吧,你这带爪的老虎,来试试看吧!”那朵花抬了抬她的刺。
“我不是老虎。”
“来吧,你这带爪的怪物,抬起你的爪子,来试试看吧!”那朵花又举了举她柔软的刺。
在走过不知多少个星球之后,我终于来到了B-612星球。但令人一颗心坠入谷底的是小王子并没有回到他的星球,他去哪儿了呢?他没有和他的玫瑰在一起,是因为忘记了回家的路吗?浅浅的青草在脚底不安地扭动,我深深看着玫瑰,有一种抬起脚不知放在哪里的无所适从。
“我真傻,我是爱他的,没让他知道是我的错。”
“他愿意被你驯服,而我愿意被他驯服,我想我愿意为了他的金发而一辈子沉溺于麦田的风声里。”
我们一起怀念有小王子的时光,玫瑰讲小王子常被火山里翻腾的气泡灼伤,他为了她而辛勤煮着早餐的样子真是漂亮极了。我讲小王子为了驯服我每天按时来到苹果树下,睁着他那明亮的眼睛每天近我一点。讲到后来,我们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看着沉沉欲坠的落日陷入难以名状的怅惘。
“你知道吗?当一个人伤心,他会喜欢看日落。
他很喜欢日落。有一天,他看落日看了四十四次!而我——噢,我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次日落了。”
我挪着椅子,看着炫目的红光坠落又升起,升起又坠落,一颗心塞满了忧伤。
“猴面包树快要长大了,当他回来看见被根凿穿的星球,一定会很难过。请你帮帮他,把它们除掉吧。”
拔掉了小猴面包树和幼苗,我对花说:“再见了。”
我不想再去哪颗星球去找到小王子,我深知他一定在回到B-612星球的路上。而当他回到他的家,他会想起他的狐狸朋友,想起“驯服”与“模式”,想起狐狸对他说过:“是你为玫瑰耗掉的时间,使她变得如此重要。”
7.
回到地球的路上,我被一个金黄色的星球所吸引,于是在那里停了下来。
我看到了!没有边际金黄色的麦田!我情不自禁地哭了,这是小王子为了我而种的吗?但那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在麦田里听到了他的头发摇动的清脆声响,像是挂在宇宙中的亿万个铃铛在兴奋地摇动!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却找寻不到他的身影。我在麦子间穿梭了一个月,快乐的麦子将我的头发抚得毛糙,我的脚掌被磨出水泡。但我还是在欣喜地,欢快地找着小王子,我相信他会在麦田的尽头转过身来对我说:“重要的事情是眼睛看不见的。”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清醒过来,我听到的他的声音只不过是亿万株麦子在一起的笑声,他们让我误以为是他的头发在风中摇晃,他们是十万株一模一样的蘑菇!我失望极了,忘记了身上的不适,对他们说:“你们是没有人驯服的没有灵魂的生物,我有一个朋友,他来自B-612星球,每当我想起他便会想起麦田的风声。我很想他。
但你们——你们不是麦子——你们是被赋予形体的空洞的生物,你们不会让我想起他。”
后记.
“后来,我回到了地球,回到了麦田。依旧过着单调的生活,我猎鸡,人猎我。猎人星期四会去村庄跳舞,而我会散步去葡萄园,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其他日子,我会躺在苹果树下,想念他。
我总希望着有一天他会回来,那时他的玫瑰已经学会走路,而我也不用再日夜倾听麦田里的风声。那时他已经不用再寻找什么,就这样住在满是玫瑰的花园里。而我偶尔会撞到他那耀眼的金发,却再也想不起麦子沙沙的风声。”
讲完这些狐狸就累得沉沉睡去,但我相信,狐狸一定还聆听着麦田里每一处微小的风声,并期待着麦田尽头小王子的出现。
整理好狐狸的回忆,我也累得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