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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正气荡人间,除暴安良我心愿。
山,就意味着超尘脱俗、远离喧嚣扰攘。山上,一方净土。山下,欲望红尘。
菩提祖师嘱咐众弟子:“替天行道、匡扶正义,乃我辈职责。修身养性、远离诱惑,也需警醒。无师命,不得下山,违令者,死。”师父道行高深,声如黄钟大吕,话语结束,余音则久久回荡在起伏绵延的山峦之间。一个“死”字,令众弟子内心惊悚不已。
无尘却不怕,他知道师父宅心仁厚,就喜欢吓唬人;他知道杀鸡儆猴,猴子会学会杀鸡;他还知道此时不下山,不是因山下污浊,而是因自己修为不够。他不怕师门森严,就怕陈规戒律。
同样朝气蓬勃、面容清俊的方寸山弟子,那些,是心如止水;无尘,是无浪之水。
每天练功完毕,无尘就会去去灵台方寸山麓的天池边先逛一圈。那里怪石嶙峋、遍生奇花异草,但因为离崖顶实在太过遥远,师兄弟们却是无人问津。此处正遂无尘心意。可以与天地为伴、与万物嬉戏,还可凝神敛气,好好修习师父教授的神功。
尤其是入湖口一枝斜生仙树,旁逸斜出,枝叶扶疏,似是能通人性。酷暑之时,能瞬间滋长繁叶无数,为树下小憩的无尘遮挡炎炎日光;严寒之时,狂风阵阵,这书上纵横盘结的枝干居然能如伞般垂笼下来,一时避得劲风。无尘不由地练功之余,摩挲斑驳的树干,轻声询问:“树兄,你可是有仙缘,有慧根?”大树不语,如苍然老人,叶片飒飒作响,似在低语。
比起师兄弟的严谨端肃,无尘更喜欢大树的潇洒柔情。于是,方寸山上练功的弟子中,时不时就少了他的身影。
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常开小差,必然被师父发现。
师父一身鲜红道袍、宽大飘逸却耀人眼目,须发洁白,俨然是仙风道骨。头顶一轮炎日,手执香茗一盏。味道飘过来了,嗯,是乌龙茶,那沁人的香味飘飘荡荡,引得跪在地上的无尘脖子伸长了一截,醉眼迷离。
“无尘,你去哪了?”师父面容温和,眉宇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势。
“师父,我去天池给您采些滋补圣品。但看您鹤发松骨,完全用不上这些小打小闹小玩意?”无尘嬉皮笑脸地回答。
“你天赋异秉,骨骼清奇。只要能够凝神苦练,必能有一番成就。但你也败在心性过于顽皮,反而不及诸位师兄弟沉稳,未必能有所收益啊!”师父轻捋长须,浅啜一口乌龙。
“跟着师父走,平安福禄寿!您的杯中茶喝完了,我再去沏一杯吧。”拿过师父手中的白玉瓷杯,无尘轻身一跃,形迹消散在笼罩苍山的雾霭之中。
却不知,他随身采摘的物事落在了师父的脚下。师父俯身捡起对生羽状绿叶,顶端一颗尚未成熟的玫红果实。放到鼻端清嗅,眉头紧了一紧。叹气,情果再现,必生祸端。
寒来暑往,岁月荏苒。方寸山上的白衣少年们苦练武功,就是为着匡扶正义。同时也要秉承正道,不为情所困。
一日,师父命手下弟子齐集崖顶,切磋武艺。无嗔一跃而起,双臂轻舒,众人皆觉平坦崖基,飞沙走石,劲风铺面。很快,人群中飞纵出三个人,围成一圈,团团围住无嗔。因无嗔武功高强,以一敌三,众人也不以为不妥。
这三人手持宝剑,力聚剑尖,直刺无嗔。无嗔面目淡然,绕开三股剑气,身形一偏,双袖发出两股真气,击倒二人。此时,无尘翩然跃出,把倒地的两位师兄轻托到对决圈外,飞升入空中,全不用任何巧劲,汇聚全身真气,团成一团风暴,直击无嗔。
身后众师兄弟一片喝彩,期待二人以雷霆万钧之势对掌之时,无尘却猛然收掌。无嗔的凌厉掌力以及自身的反噬,令他跌落地面,倒滑数米,一口热血控制不住,喷将出来。
“无尘,你此举为何?”空中的无嗔百思不得其解。
待无嗔落下地面,一眼明弟子方大声喊出来:“莫不是、莫不是无尘怕伤到了空中那只小燕儿?”
众人望向无尘,无尘脸色苍白,强挤出一丝笑颜。右手伸开,一只小雀轻快飞入云霄,好不自在。
师父脸色铁青,厉声问到:“无尘,你可是吃了那红色果子?”
“师父,你怎么知道?我觉得那红果小巧可爱,与我又好是有缘。它成熟之日,枝头摇摆,我就不禁吃了一颗。只一颗入口,就觉得天地可爱、万物可亲。”无尘眼神变得空茫杳远,若有所思。微笑始终挂在脸上。
“你走吧!下山!为情所困,难成大业!”师父一字一顿,吐出了这两字。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师父,弟子下山!去山下历练去啦!”
无尘从尚未落地的尘土中艰难爬起,用衣袖拭去嘴角的血痕。沾染了红色尘土的无暇白衣上,那道鲜红格外醒目。跪在地上,用力地对师父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额头上一坨圆圆的红印,渗出丝丝血痕。
“你可后悔?”
“无尘不悔!”倔强的回答。
望着渐行渐远的白衣少年,菩提老祖从袖中抽出已经枯萎的红色小果,凝神看了片刻,忍不住长叹一声。清扬衣袖,红色果子顺着弧线飞入空中,许是用了内力消融,竟散至无形。
伥鬼
下山一路,无尘走得懵懂混沌。平日熟悉的山路,今日就将永别,不知何日再见。
下得山来,三条逶迤小路。一条通往笔直宽阔的官道,远方人马奔腾,喧嚣一片;左侧一条土径,在一箭之外就隐入了莽莽密林,不知所终;右侧的道路铺有参差碎石,缝隙冒出不服输的绿草几根,还有点点黄花微微摇动。无尘最喜这天然姿态,一步跨到碎石小径当中。
本以为小石路可以通向寻常村陌,没想到这路若隐若现,竟引着无尘来到一低浅山谷。此时已是日暮时分,浮光烁金,静撒万物。
突然,前方有一金色光团,一上一下,有节奏地跃动。无尘紧张中有兴奋:没想到如此偏僻境地,居然也有异动。他不由地握紧了手中的青冥宝剑。
他稳住步伐,一步一踏,走到近前。金色光团居然从一只红尾小狐狸嘴中吐出,静观方知是狐狸修炼内丹,金光熠熠,可见这小狐狸也颇有些功力。吞吐之中应是吸取日月精华,采纳万物灵气。小狐狸屏息敛声,一脸肃然,毛茸茸的大尾巴来回甩动,给这静穆平添一丝活泼。
无尘看着小狐狸正经的样子觉得好笑,就突然想来个恶作剧。那金丹正被狐狸吸入口中之时,无尘手中捻诀,暗暗呢喃:“急急如律令,收!”金光一道,迅然飞来,他举起手中的药葫芦,金丹“砰”的一声,撞入葫芦底,倒仿佛这葫芦专是为它而设。
那小狐狸细眼微眯,等待良久,金丹迟迟不入口中。它的眼睛瞬间睁开,射出凌厉的杀气。四处巡视,立刻看到了草丛中抱着双臂,一脸促狭笑意的无尘。它风一样地扑过来,无尘身形轻巧一闪。它的爪子从掌中伸出,尖利无比,抓到地上,四道爪印赫然留在地面。无尘青冥剑未出鞘,只用鲨鱼皮鞘尖对着小狐狸的肚子微微使力,那小狐狸居然就四脚朝天、龇牙咧嘴了。
“小狐狸,你目前还不是我的对手。对了,我要四处转转,但一个人好孤单。你就做我的伴儿吧。什么时候我也熟悉了,什么时候内丹还给你。我可不会白白要你陪着。我熟知珍奇药物,如遇到灵芝人参,不管如何凶险,必采来给你大增功力。”无尘嘿嘿笑着,牙齿洁白,在夕阳的映照下,恍若憨厚单纯一少年。
起初小狐狸龇着牙,毛发竖起,四腿牢牢蹬住地,试图与无尘拼个你死我活。看到无尘轻巧地甩着青冥剑,剑身不断散发五彩光芒。小狐狸泄了气,低下了头,趴伏在地上。
无尘纤长四指,摸着小狐狸火红的柔软毛发,“你这一身红毛真好看,我就叫你丹丹吧。山丹丹花也没你的颜色艳丽呢!”
“嗷!”小狐狸翻了个白眼,差点没气死。但此时狐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呢?只得我为鱼肉,随你起名了。
“丹丹,出发!”无尘朗声呼唤小狐狸,小狐狸一呆,赌气地迈着四方步踱起步来。
“你快点啊。怎么成老人家了?”无尘剑鞘直指丹丹右后腿边缘的草地,剑气击得土皮四溅,土坷垃都落在丹丹的光滑皮毛上。“嗷嗷”丹丹赌气地叫了两声,迅速跑远了。
“这才对,哈哈哈。”少年飞身跟上。下山巧遇小狐仙,也算不孤单了。
一人一狐,漫无目的,行得飞快。漫无目的,只想找个住处歇息一晚。
行到巳时,周围已是一片漆黑。突然,不远处可看到浅白灯笼一盏,风中兀自飘动。无尘喜道:“前方有人家,咱们看看。”小狐狸也走得倦了,欢实地随着往前跑。
走到近前,无尘一惊。
坍圮破落的院墙,稀稀疏疏的篱落,围着三间木屋。木屋在风中吱吱嘎嘎作响,随时要倒塌的样子。周围全是张牙舞爪的巨大杨树,树叶如海涛起伏,群妖乱舞。
“呦,客官,是要住宿吗?”一个娇媚无比的声音传过来。
在院子高旗杆黯淡的灯光照射下,无尘看清了声音的主人。宽脸盘,细长的丹凤眼,脸颊处两片飞红,两绺头发垂在耳侧,是故意留下的风尘气。衣着朴素,但是衣服领口特意放得极低,可以看到凝脂白色衬托下的一抹深沟。
老板娘袖口也挽得极高,露出了莲藕般两段小臂。她刚走近无尘,身子一歪,不胜娇柔地倒在了无尘的身上。
“大姐,您小心。”无尘脸腾地热了起来,脚边的狐狸瞟了他一眼,居然充满了不屑,仿佛看透无尘是轻薄之人。“我们住店。”
老板娘风摆柳般,缓缓站定。“这大晚上的,您孤身一人,实在不安全。我们这小店,是方圆十里唯一一家旅店。号称“卧虎居”。您来这里是对啦,哈哈。”说着说着,老板娘的手不经意地就贴在了无尘的手上。
无尘手上仿佛被烫了一下。“大姐,您带我们随便一间就可以。多谢多谢。”
老板娘把无尘和丹丹引到大堂,点亮厅堂油灯一盏。灯油光线微弱,看不清厅堂布置,却闻到呛鼻子的灰尘味。
“小官人,等着,这就给你准备些吃食啊!”老板娘含情脉脉地看了无尘一眼。
“哐”,一碗卖相可疑的面条摆在了桌子上。面条泡得肥白肿大,倒像虫子条条,里面半隐半现的肉片,呈现鲜红的颜色。无尘怎么也下不了嘴,老板娘轻佻地坐在他旁边:“小官人,可是不喜欢。一般人都喜欢我喂着吃呢。”自作主张就要喂他。
无尘“咳咳”半天,尴尬不已。“大姐,我不饿,给我的狐狸吃吧。”迅速把碗放到丹丹面前。
“嗷”丹丹轻啸,把头扭到一边。
无尘正尴尬间,突然听到婴儿啼哭。
老板娘赶快跑到另一间房,抱出一个婴儿。婴儿白胖可爱,无尘倒甚是喜欢。他在身上摸来摸去,摸出一个山核桃,塞到婴儿手中。“小家伙,你抓握着玩吧。”小婴儿双手抱住核桃,居然咧开了嘴。
老板娘一怔,平素来的客人,都是色中饿鬼,听到婴儿哭就觉得心烦煞风景。今日这个傻小子,倒是正人君子。
可惜,进了“卧虎居”,就成虎口的美食了。
老板娘安抚好孩子,抱回原屋。把敞开的衣襟猛一揪紧,含着水光的眸子冷凝了神色,身子一扭,转到厅堂外的左侧屋子。
“客官,您就住这间吧!”对无尘竟再无一丝绮念。
无尘迈着懒散的步子,踱进了左侧厢房。伙食甚是粗糙,想来住宿环境也必然不佳。果然,屋内陈设简单,床铺上的青色幔帐已经泛白,屋中木桌上浮着一层薄薄灰尘,木桌正中的烛台上只有拇指大小一截残烛,层层凝结烛泪漫摊在托盘上,清白的颜色倒是与帷帐相配。屋内泛着呛鼻的灰尘气息。
老板娘把蜡烛点亮,轻声嘱咐:“客官,早点睡吧,蜡不多了。
“多谢。”等着老板娘关上门,无尘轻身一跃,翻到了房梁之上。倒不是他嫌弃客栈粗鄙简陋,而是习惯边睡觉边练轻功。寻找客栈,只为能遮挡风雨而已。
小狐狸屋内转了一圈,居然也不愿意去床上休息。蜷身卧到木桌之下,昏昏睡去。
不多时,窗外风声飒飒,未见稀弱,反而越发强劲。呼呼风中如有妇孺凄惨呼号,无尘兀自呼呼大睡,小狐狸警醒,夜晚眼睛睁大,“嗷嗷”轻吠。
突然,一股狂风裹挟巨物,频频撞击着厢房的窗子,房屋的地板、床铺、桌子都在剧烈地震颤,烛台已由居中的位置歪斜到一侧,很快落到地上滴溜乱转。小狐狸由轻吠转为嚎叫,簌簌的灰尘如狂蝶飞舞,破旧屋体随时都要坍塌。
无尘被惊醒时,汹涌的气流伴随着硕大的妖物冲了进来。那巨物,两眼如灯笼大小,冒出莹莹绿光,巨嘴张开,白牙森森。伏地时,后躯弯成弓状。身上褐色条纹,深浅相间,不正是一只斑斓猛虎,只不过比寻常虎类更硕大更凶猛。
无尘抽出宝剑,与猛虎缠斗在一起。时而恶虎猛扑过来,无尘躲到一旁,斜刺恶虎腹部,恶虎身上居然钢筋铁骨一般,刺上去“当当”作响,如击金石。无尘身上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期望能攻击老虎薄弱之处。
此时,更令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客房大门大敞,为首的是老板娘,身材不复初见时丰腴,而是浑身枯槁消瘦,面色青白,头发蓬乱,混似女鬼,怀中婴儿仍是白胖活泼。身后跟随十几人,那十几人无一人有人气,全是枯瘦如槁木,两颊深陷,双眼无神。老板娘尖声喊了一句:“还不助虎大人一臂之力?”
众鬼纷纷散入房中,房内狭窄,挤得人挤人,鬼挨鬼。他们有的揪着无尘的腰带,有的往下脱他的鞋子,还有的扣住他的双手。用的全是市井泼皮无赖的下三滥的手段。
无尘本就处于下风,现在被众鬼骚扰,眼睁睁瞅着猛虎一步步踱近,悠然地张开了血盆大口,那森森白牙中间正是一颗人头的空洞。
无尘苦苦挣扎,众鬼哀嚎着,兴奋地叫着,“快啊,快啊,虎大人,快吃了他啊。”尖厉的声音令人心惊。
老板娘幽幽地站到无尘身边:“美色诱惑你,你不稀罕,那只能让众伥鬼来帮你上黄泉了。其实啊,他们都是死在温柔乡里,你比他们可惨多啦,哈哈哈。”
无尘振臂一挥,身后众鬼十之五六都被甩脱,剩下的又如影随形,缠住他不放。
小狐狸一直在无尘身边转圈圈,有鬼想要捉住它,却不料小狐狸身形灵活,根本不能近身。待到无尘再次被挟制时,小狐狸贴近无尘的身侧,用尖嘴咬开葫芦的木塞,一颗金丹冉冉升起。金色的光映得整个房屋亮若白日。
“丹丹,你吞了金丹,快跑吧。”无尘对小狐狸大喊。
小狐狸用力一吹,金丹“扑”的冲进了无尘口中。
顿时,五内俱燃,一股热流汇至丹田,又滚滚注入四肢百骸当中。
无尘顿觉生力无限,抖擞精神,一跃而起。猛力甩脱身上如藤蔓附着的众鬼,摧枯拉朽般,纷纷甩脱。他舞起青冥剑,对着虎口直刺而去。恶虎始料未及,竟被宝剑刺伤了虎口。恶虎勃然大怒,如铜钵般大小的虎掌直扑向无尘,无尘横过宝剑,将真气注入其中,滚烫真气流动,恶虎竟似被烫到了,不由得缩回了爪子。
它又不甘心,扭身纵尾,金石坚硬的虎尾不断甩动,似通人性。无尘被逼到屋角,众鬼又都挤了过来,蠢蠢欲动。
无尘奋力跃出,双手举剑,剑端直指虎头天灵盖的位置。一剑下去,稳准狠,恶虎咆哮一声,轰然坠地。
小狐狸“嗷嗷”欢欣地在无尘脚边蹦来跳去。
众鬼眼见恶虎身死剑下,纷纷哀鸣,有举手乞求上天状,有跪地求伏状,还有涎皮赖脸讨好状。无尘心下厌恶,左右抡动青冥剑。也怪,剑身一触即那些鬼物,他们顿时灰飞烟灭,寸土不留。
只剩下老板娘,抱着怀里的婴儿,倒是面容冷静,不轻浮亦不冷酷。
“客官,杀了我吧。”
“你?你作恶多端,本也该做我剑下鬼。但可怜你孩儿尚小,留你一条性命。”无尘放下了手中的剑。
“孩儿?哈哈哈,我的孩儿?”老板娘把婴儿碰到无尘面前,须臾功夫,鲜活婴儿已化为一具白骨,小小孩童形状。
无尘眼睛大睁,不明所以:“你是人是鬼?”
“我本是一田间农妇。遇上灾年,官府赋税不减,村里人个个生不如死。离村一里的苍月山上有一恶虎出没,伤人无数。官府无力杀虎,放榜悬赏:能灭虎者免赋税三年,赏精米一担,纹银五两。不杀虎是饿死,杀虎是被虎咬死。村中人一个个地上山杀虎,一个个地没有音讯。最后,我带着孩子来到了山上,亲眼看到了猛虎。”妇人说着,眼中居然有了泪痕。
“我也不是大罗神仙附体,我和孩子都被老虎吃掉了。没想到,这个老虎居然有些修行,它选那些机灵的、听话的鬼,让他们全部做了它的伥。村中人吃净,它就再无吃食,所以这些伥就为它所用。到处招来那些无辜人,做他的食物。我本不愿为虎作伥,它就把我的小宝化作生前模样,看到那无辜幼儿,我就昧着良心害人了。”妇人脸上泪水滚滚而下。
“我是心软过,那么多要死的人中,你是唯一一个不好色爱孩子的人。我没有把你诱入我的房中,但是虎总会发现你的。我没有办法。”说完,老板娘含着无限深情和爱意看看怀中的骸骨,深吻一口,烟消云散。
无尘呆呆地看了许久。
次日朝阳初升之时。无尘在一方小小坟茔上轻轻放上一颗山核桃,又在坟的周围铺了厚厚一层新土。“苛政猛于虎,但逆时不害人。”
“丹丹,走吧。对了,你的珠子我还你。”无尘掌心赫然一枚金丹。
丹丹扭扭毛茸茸的小脑袋,轻巧走向前方。
“唉,你还想和我一起同行啊,等等我。”无尘心下喜悦,追了上去。
若水
下山已有一月,无尘与丹丹倒成了有默契的一对。白日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丹丹伏在无尘肩上,火红毛绒尾巴一甩一甩,好不自在;深夜无尘坠入沉沉黑甜乡,迷蒙中看到金丹一升一降,丹丹独自吐纳呼吸,宛如迷幻之境。
一日,暖风熏醉,百花争艳。突听得前方传来“杀--杀--”的凄厉喊声。
“丹丹,你过去看看,什么情况?”无尘眉头微蹙。
丹丹轻巧地跃下无尘肩头,沿着曲折土径,身影隐没在金色灿烂的迎春花丛之中。
无尘脚步加疾,迎春花繁密茂盛,不时有几枝摇曳修长的花枝,擦蹭到无尘的腿际。看到丹丹蹲伏在一片平坦草地边际,静静地看着前方。
一个白衣年轻人,满身清贵不凡之气,眉宇间满是激愤与凄苦。他的衣衫光滑轻薄,一看就是价格不菲的上好锦缎织就,但是衣角已被荆棘野草划得丝丝缕缕。头发也是蓬乱不堪,只有轩昂的气势和英俊的面容,显露出世家子弟的痕迹。
他手中胡乱抡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宝剑,对着面前的一株遒劲挺拔的老树又砍又削,粗壮的树干上被砍出无数道浅浅白痕,但于如此沧桑悠久的老树丝毫无损。年轻人满眼血丝、气喘吁吁,双手扶着剑柄,无力地跪在地上。
“我要杀、杀、杀!”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不堪,痉挛的手还试图再次举起宝剑。
“年纪轻轻,杀气怎么这么重?”无尘脚步轻快地走过去,伸出手来,想要拉起年轻人。他俩年纪相仿,无尘的话有些调侃意味。
“离我远点,如果不能帮我,就别管闲事。”年轻人用力甩脱无尘的手掌。又趴伏在剑柄之上,不再动弹。他的功夫不强,但宝剑端是好剑,熠熠生光。
“说说你的经历,没准我能帮你。”无尘一屁股坐到了年轻人的身边,好整以暇地说。丹丹也几个跳跃,蹲在无尘身边,一双明亮黑眸,紧紧地盯着年轻人。
“江湖险恶,处处都是居心叵测之徒。不要凭几句话,就指望我能相信你。”年轻人垂着头,看也不看无尘一眼。
无尘轻笑,平地跃起,对着老树最粗的一处虬枝奋力挥动青冥剑。一剑,“哗啦啦”繁茂硕大的树干枝叶就猝然落地,一阵巨响。
青年抬起了头,满脸的不可思议。瞬间,惊讶的神色转为深沉凝重。他双膝跪在无尘面前:“侠客,我只想学一招必杀技,粉身碎骨亦无憾。”然后,对着无尘死命地磕头,额头隐隐渗出红色血珠,还磕个不停。血痕与疼痛似乎非是出自他身。
青年抬起头来:“我本是山中猎户。上有父母,年未老迈,躬耕为生。谁料,一日,有东北部落献熊罴于当今女主。那熊罴犯脾气,逃出囚笼,生生吞了我的父母。我得知三月后,女主要举办驯熊大会,一展我国豪杰风采。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要去杀熊报仇。可惜,可惜,我功力尚浅,对付不了那头畜生!”
青年痛苦地低下了头,没有一丝虚伪做派。只是他对当今圣上“女主”不敬的称呼,以及他高贵的气质与他的一番话略有相悖。
青年真挚的感情打动了无尘,“好,我就助你一臂之力。你膂力不强,技巧有余。我就从气、力两面来提升你的武功吧。”
“感谢义士。”青年“崩崩”两下,又连磕两次头。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如此数日。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无尘本想和青年同往,却被婉言谢绝了。无尘本就心思单纯,也未多想。二人挥手作别,无尘与丹丹继续前行。
到达人烟繁密、车市马龙之地,无尘方才发觉已到都城。都城四通八达、人众云集,想要寻找少年,简直如同大海中寻找水滴,不如自在闲逛。
却未料到,各个城门、交通要道都张贴着通缉人犯的布告。醒目布告上为一俊秀青年头像,剑眉锋利、凤目修长,不是那杀熊青年,又是何人?
无尘心下疑惑,却也无从打听。突然心生一计,“丹丹,你这每天悠闲自在的,也是长了几斤吧?该锻炼锻炼了。”丹丹狐目微张,不知所云。
第二日,就有一个草台班子的名气传出去了。经典节目“飞刀击果”——一只火红的小狐狸,头顶苹果,上蹦下跳,浓眉大眼的青年闭眼抛出飞刀,击中苹果,小狐狸毫发无伤。“狐狸钻火圈”——被团团火焰缠绕的火圈,那只小狐狸居然能轻身跃过,根根绒毛蓬松依旧。迎来阵阵喝彩。这个班子要的赏钱也很特别,碎银铜钱也可,当朝逸闻轶事也可。
凭着对丹丹的过度消耗,无尘终于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先皇崇尚武功,开疆拓土,是本朝开国之君。只有一子,名为高洋。太子长于深宫,尽享荣华,无忧无虑。文有宿儒教诲,武有名将指点。作为梁国的唯一继承人,深得父母及文武官员的瞩目和关爱。这太子倒也不负众望,文韬武略,颇有可观之处,就是缺少历练,天真有余。
一次游猎途中,太子遇到异邦美女若水,二人陷入爱河,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明知皇族不得与平民通婚,且那女子身份不明。可太子已全然被蒙蔽,不惜触怒天子,头触御阶,绝食自尽来威胁父母。
天子从未见过若水真容。为使天子回心转意,太子携若水初次觐见,若水一曲惊鸿舞献于御阙之前,天子微笑颔首。
三天之后,若水摇身一变,变为了宰相的养女,天子的徐妃。
太子无法忍受戏剧性的命运,逃遁到梁国的苦寒之边。
接下来,就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大变动。
半月后,徐妃封为贵妃,皇后薨。
一月后,徐妃封为皇后,天子身染重疾。
两月后,天子驾崩,徐后即为新皇,自封女帝。
三月后,女帝徐若水以雷霆之势,对朝中老臣大肆屠戮,或是被杀,或是流放,无一幸免。
太子高洋,已成为朝廷缉拿的重犯,罪行为“忤逆天子,致天子恶疾发作”。
无尘与丹丹面面相觑。原来,杀熊是假,报仇是真。高洋的目标应当就是女帝若水了。
三月三日,上巳节。宝马香车、俊男美女,彩衣翩翩,美景处处。京城人等都聚集在南熏门外。次日是踏青赏春佳节,更是女帝为彰显天朝威仪的驯熊大会召开之日。
众多英雄豪杰齐聚一堂,摩拳擦掌。其中一名铁面人尤其引人注目,守卫欲揭开他的面目,却不知面具已焊于他的脸上,如若强行揭开,必将撕裂血肉,鲜血淋漓。守卫遂作罢。
别人不在意,人群中的无尘颇有深意地望了一眼肩上的丹丹,“丹丹,这不就是高洋吗?你看他的那把剑?今天有好戏看了。”
此时驯熊擂台赛上,很多英雄不敌恶熊猛击,被打下台来。也有的被熊掌一掌击中,半斤皮肉就血淋淋粘在熊掌之上。擂台场景惨不忍睹,观众都揪心揪肺地看着激战。高台之上端坐的若水,一袭红衣,美艳绝伦。表情却如冰山一样,没有一丝起伏,明亮的双眸射出寒冷的光芒。看到落下擂台的败北豪杰,她的嘴角会翘起,露出一丝讥诮的微笑,旋而消失。
直至铁面人的出现。他的身影甫一出场,女帝的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但未被周围人所察觉。她的美目圆睁,如狼发现猎物迅速细眯了起来,白皙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挺括的华服。铁面人剑法利落、身形敏捷,几个回合,大熊被一铁面人剑刺熊心,当场而亡。
女帝眉头扬起,大喜,清脆悦耳的声音传遍了全场:“赐这位壮士御酒一杯,赏黄金百两。”
铁面人的声音经由铁皮传出,怪声怪气:“草民身份卑贱,对这些不感兴趣。有一位挚友,托我将一物品亲自交于陛下,不知陛下能否应允?”
一串被红色颜料染红的羊骨手串,被铁皮人恭敬地双手奉出。
女帝看到羊骨手串,眼中的神情惊喜交加,有悲伤、有惊恐。她的身子剧烈地颤动起来,细长的手指指向铁皮人:“把手串拿来我瞧瞧。”
周围的侍卫围住铁面人,正要搜身,确保女帝安全无虞。女帝挥手:“不必了。”
不料,铁面人距离女帝还有三米的距离时,突然拔出宝剑,剑气如虹,青光一闪,直指女帝胸口。
女帝的胸口已经渗出深红的液体,她得意地微笑:“我早知道是你,高洋。你还像我最初见到你的样子,那么威武又自傲。我喜欢!”
“徐若水,我恨你,我要杀了你。”高洋的剑微微颤抖,他带着铁皮面具,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剑身的抖动暴露了主人的心神不宁。
“这尘世喧嚣,早就让我不堪其扰。我厌倦了权利的争斗、男人的炫耀。但我还不得不用尽心机去征服一个又一个强者。你知道为什么吗?”
徐若水眼中充溢着泪水,眼神不胜凄苦悲凉。
“因为你的父亲灭了我的部落,杀了我的双亲。我是唯一一个幸存的女子。所以草原给了我注定的宿命——复仇。”
高洋的剑停止了颤动,仿佛被冻在了原来的位置。
没等他做任何反映,女帝往前挺身,锋利的宝剑深深插入她的胸膛。“我等这天好久了。下辈子,我们再在一起吧!”
她举起双手,对侍卫示意:“今日杀我者,无罪!这是你们未来的天子。”
鲜血汩汩流出,她淌着泪,抚摸着铁面人的面具,像是要透过面目去触摸曾经无比熟悉的清俊脸庞。
“高洋,我的真名叫阿蛮。草原上的人都叫我阿蛮。”女帝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高洋睁大了双眼,不相信这样的结局。他自毁容貌、他费尽心机,结果却是两个家族的缠斗,失去一个心爱的女子。“阿蛮,我只是要你忏悔,我没有要你死。”
高洋温柔地把羊骨手串套在若水的手腕上。拔出宝剑,自刎而死。“我们在一起……”
望着血泊中的一对年轻人。无尘自语,“如果没有遇见,这两人会不会一世平安?”
他摇摇头,对于他来说,这个问题实在难解。可是丹丹在哪里呢?
无尘在拥挤的人群中四处寻找,突然,一只纤细的小手拍着他的肩膀。
他扭头一看,一位身着淡粉色衣裙的窈窕女子,含笑望着他。“你是哪位?”“傻瓜,我叫婉儿,以后不许叫我丹丹。”
无尘的嘴巴长大,眼睛鼓突,差点要喊出声。憨憨可爱的小狐狸,巧笑倩兮的美少女,怎么也无法画上等号。
“我不想跳火圈了,化成人形可以吧?”少女摇着空葫芦。
无尘“嘿嘿”傻笑,“悉听尊便啊。”
“高洋和阿蛮,我们能帮他们吗?“少女同情地看着那对可怜人。
“人各有命。我们只能祈祷他们早日往生,不要再被命运戏弄了。”
话毕,无尘告辞。
“别啊,我要和你同行呢。”婉儿轻快地跑到无尘身边。
“带个大活人,比带个狐狸可麻烦多了。”无尘暗暗叫屈。
狐殇
自从丹丹变成婉儿,无尘是浑身的不自在。从前可以对着小狐狸喝三吆四,现在得对着美娇娘恭恭敬敬;从前可以让小狐狸站肩头做前哨钻火圈,现在得时时关注婉儿,勿让小妹子有点闪失。
可经过数日,无尘的不适感日渐减少,反而习惯了与婉儿的同行。夜宿醒来,他的破鞋子烂袜子都被缝补得整整齐齐,包裹里的衣服不知何时清洗干净,码放妥帖。一日三餐也不用操心,少女妙手灵心,鲜蔬野果,烧兔烤鱼,居然不比俩人开草台班子时伙食差。
无尘的想法改变了:看来婉儿作伴不比丹丹差呢。他有时会死死盯着婉儿看,好奇又调皮的眼神。婉儿总会不好意思擦擦脸:“怎么了,我脸上有脏?”“没有,真奇怪,一个小狐狸,怎么就会变成个温婉的小姑娘?哈哈哈”无尘傻笑起来。两抹红云浮上了少女的脸颊,肤白晕红,更加美貌动人。
这二人非主非仆,不仙不妖,一路走来,却也做了不少好事。婉儿对于无尘的义举,甚是不解。
“你看你帮清丰县赶走了地头蛇,当地百姓送你财物,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你为何不要?”
“我是行侠仗义,不是沽名钓誉,好不好?”无尘轻轻敲了婉儿额头一下。
“我不懂。从小我家人就告诉我,做事必得有利可图,否则不做也罢。”婉儿眼神困惑,语气很坚定。
“每人行事原则不同嘛,可以理解。”无尘表示宽容,突然蹦出一句:“如果,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危险,你能帮我,但是无利可图呢?”他灵活的眼神转移到了婉儿的脸上。
“我一定会救你,即使天打五雷轰,即使灰飞烟灭......”如此狠毒的诅咒,无尘不忍听,他也不忍看到婉儿有任何闪失。青年的手,迅速地捂住了少女的嘴。婉儿的脸又泛起了两片绯红,奇怪,无尘的糙皮老脸,居然也透出一丝羞赧。
正逢盛夏,虽是骄阳似火,但头顶蓝天白云,绿树青草一路陪伴,两个年轻人不觉辛苦,只觉时光如梭,快乐陶然。无尘真是心无芥蒂,一片赤诚。婉儿有时心事忡忡,不知为何。
一日二更时分,二人行至一小镇。这镇上颇冷清,夏日江南,正应是繁华风流竞逞,灯烛光影璀璨的时辰。这个小镇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二人信步走来,耳边怪声不断,有男人放纵淫荡的大笑,还有风尘女子的妖媚的言语,也有呜呜咽咽的如朔风吹树的哭泣声,难辨老少。每家每户的门都是紧紧关闭的,只在门板间和窗缝处透出几缕微光,惨淡又阴森。
婉儿不由地凑到无尘身边,轻声说:“无尘哥,咱们离开这个镇子吧,这里有些邪气。”
无尘本就挺着的胸脯又向前努起了几分:“放心,婉儿,有我在,你就放心吧。斩妖除魔乃我辈职责,真有妖,我也要灭了他!”青冥宝剑在黯淡的街道中,似乎感应到了不同的气氛,嗡嗡轻轻震动起来。
无尘抬头看到“悦来客栈”四个大字,原是一处客栈。就“啪啪”拍响门板。
谁知,根本无人应声。无尘大吼一声:“再不开门,我就把门劈开了!”
“吱扭”一声,两扇门板间只开了指宽一条门缝。店内一片漆黑,只能看到亮亮的一双眼睛,声音颤抖:“客官,本店有丧事,暂不待客,你们可以去镇东头的城隍庙凑合一晚。”语速急促紧张,语毕,也不管无尘有无反应。“咣当”,大门又关上了。
无奈,无尘与婉儿只得拖着疲惫的脚步,落脚在破败的城隍庙中。两人可以想象这里的城隍庙一定比他处的要破败。但有一点没料到。城隍爷的眼睛被蒙上了厚厚的黑布条,香案上香火全无,被推到了大厅的东侧。大厅内,南北方向齐齐摆着六口柏木棺材。
无尘掀开棺材,每口棺材里都是青面枯瘦死尸一条,有男有女,年纪都不大,最大不超过三十岁。没有中毒迹象,也没有伤口,只是皮肤如薄膜覆盖在骨头上,可清晰看到根根白骨。这些死尸,血肉不翼而飞,只剩下干皮一张和骨头数根。
婉儿倒吸一口凉气,她揪着无尘哀求道:“无尘哥,我们快点走吧,这里太危险了。”
无尘攥紧了手中的青冥剑,让颤抖的剑身稳下来。他坚定地说:“婉儿,我得留下来,看看到底真相为何?”
婉儿无奈地滑坐到无尘脚边,眼中落下泪来。她知道,这是比阿鼻地狱还要恐怖的所在,无尘,逃不出去了。
无尘,还沉浸在自己的英雄美梦中,不知厄运已悄然降临。
旭日初升,金色的阳光迅速地驱走了恐怖的黑暗,小镇也恢复了些许生机。
无尘的脸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热力中带有一丝刺痒,他睁开眼:不觉已是天明。突然觉得膝部发麻,低头一看,婉儿仍伏在他的膝头,脸上泪痕犹在。无尘心中涌起爱怜之情,伸手就想去轻轻抚摸那柔软光滑的青丝。却又怕扰到婉儿,举到半空的手就停住了动作。
婉儿睡觉警觉,感到微动,遂睁开眼。看到无尘左手扬在半空,自然而然问道:“无尘哥,你在干什么?”无尘尴尬,不好意思说出本意,吞吞吐吐半天,慢慢答道:“我在给你轰蚊子,哎呀,这蚊子好多,真烦人。可别把婉妹的冰肌玉肤给叮上大疙瘩。”“油嘴滑舌。”婉儿轻嗔,嫣然一笑。
突然,一群人蜂拥至破败的城隍庙。为首是一老者,面容清癯,留着山羊胡,个子不高,但自有一股威严之气。后面的人多为老幼,没有几名青壮年男女。
“远方的客人,你们胆子真大,还敢在这里留宿。趁着天明,赶快走吧。”老人一脸焦虑和不安,身后众人衣衫破旧,面容哀戚。孩子战战兢兢地贴着身边的老人,老人们不时用衣袖擦拭眼角的泪痕。
“老人家,这个小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尘好奇问道。
老人走到六具棺材面前,沉痛地抚着棺材:“我们镇名为‘太平镇’。因地处偏僻,山青水秀,乡亲们生活安闲自在。老朽姓聂名青,是小镇的里正,因乡风散淡,无政事喧扰。平日与乡人对弈品茗,无甚大事。
去年六月,村中闲汉牛二山中打猎,高高兴兴地拎着红狐狸皮回来了,说是掘了狐狸坟,打了好几只狐狸,能卖个好价钱。
结果不想就惹来大祸。每晚,都有狐狸精遁入人家,尤其是有青壮年男女的人家,魅惑之术勾人。不出一月,一个个精壮结实的汉子就变得骨瘦如柴,妇人们姑娘们平日循规蹈矩,不敢有悖妇德的,居然变得轻浮风流,也是面黄肌瘦。整个镇子都是男盗女娼,堕落下流之气。
更可怕的是,每户只要有人被狐狸勾引,两三周必死无疑。死相极为可怕,就好像被吸去了血肉,只剩下皮包骨头。风水先生说,这是狐狸吸人精气呢。
我们求神拜佛,一点用处不管。您看,城隍爷的眼睛都被狐狸蒙上了黑布。这是告诉我们,神仙也救不了我们喽。”老人说着说着,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我们去求昆仑山上的菩提祖师,他能收了妖怪。”一个浓眉大眼圆头圆脑的孩子,从家人背后伸出头来,喊了一嗓子。看到众人没出声,吐吐舌头,又缩回头去了。
“是啊,大家商量了好久。每天都在给死人收殓,不如去求高人来解救百姓。无奈,现在镇中人是老小无能,有能力的青壮年,要么逃了,要么沉迷在狐狸的魅术中,没人能去昆仑山求助啊!”老人长叹一口气,身后的老幼也是唉声叹气。
“我可以。我是昆仑山菩提老祖座下弟子。师傅捉妖的本事也习得几分。”无尘脱口而出,但他刻意没提自己可是首席十八名弟子以后的“翘楚”了。
“啊啊,太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大侠大侠,请一定要救救我们啊。”聂里正涕泪纵横,拜倒在无尘脚下。
当夜,无尘与婉儿来到了“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张老板的儿子已经时日不多,眼看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看到婉儿时,还色眯眯地叫了一声:“美人。”婉儿嫌恶地躲到无尘背后,无尘看张公子,眼眶发青,两腮深陷,白色锦袍裹在他的身上,倒像是孩子偷了大人的衣服,宽肥无比。伸出的手青筋暴露,骨节分明。确实是被妖物不断吸食精气的结果。无尘当下决定,就夜宿在张公子的房中。
无尘嘱咐婉儿:“婉儿,这不是一个妖物祸害人家,而是狐群逡巡之所。你先藏在床下,果真有危险,你就从窗户跳出去。”
婉儿沉默不语,化身为小红狐狸,蜷身缩入床铺之下。
三更时分,一阵阴风袭来,桌上的蜡烛抵抗般地晃动几下,倏忽就灭了。
正在打坐的无尘睁开眼,等待狐狸来到他面前。未料到,婉儿袅袅娜娜地走到他对面。此婉儿像婉儿又不像婉儿。面容依旧光彩照人,无限明媚。但衣着华美,略施粉黛,行动举止颇妩媚风流。
不等无尘反应,“婉儿”就柔弱无骨般地侧坐到了无尘的身边,芳唇微启,呵气如兰,“无尘哥哥,你喜欢我吗?”
无尘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婉儿”,镇定自持的心顿时乱了,喃喃回答:“喜欢,喜欢,我喜欢。”
“婉儿”一声娇笑,如黄莺出谷,宛转悠扬。“喜欢我,就要对我好啊。”
“怎么个好法?”无尘如入梦境,浑浑噩噩,茫然不知所处。
“把你的心送给我啊,呵呵”。“婉儿”还是轻笑着,两只柔荑已经抚上了无尘的胸膛。无尘闭上了眼睛。是梦吗?如果是,但愿不要醒。
突然,床铺下传来“通通”以硬物触床的声音。这重击,顿时也击醒了无尘的昏聩的神志。
“你不是婉儿,妖孽。”无尘拔出宝剑,挥向对面的“婉儿”。
“哼,婉儿那个蠢货,真是狐族的败类。”“婉儿”身形一抖,现出原形。也是美女一枚,身形高大如男子,但四肢纤细灵巧,杏核眼,眼角勾勒出黑色的眼线,快与秀美眉毛相连。假婉儿双手合拢,对着无尘一挥,弥漫着浓郁骚气的青紫烟就笼罩住了无尘。
无尘在烟雾中闭上眼睛,用心意感知狐狸的位置。瞅准时机,猛力一刺。“啊”一声惨叫,假狐狸的淡青衣袖上已被划出了尺长的口子,鲜红的血不断淌出。
“还等什么,都出来啊!”假狐狸大喊一声。此时,无尘发现,黑暗中有五六双眼睛在熠熠发光,射出恐怖的光芒。顿时,他感觉几道劲风在他身周刮过,又有凌厉掌风向他胸前、眼前扑过来,他以青冥剑格挡,但后身又有人进攻,并且气势甚于前阵。无尘把剑抡圆,以剑风舞成一个小小结界,外人攻不进来。
但令无尘始料未及的是,大门洞开。一位白衣老者双掌一劈,结界破裂,青冥剑顿时甩到一边。无尘只觉胸口遭受重击,“噗”的一声,鲜血从口中喷涌出来。
老者拎起无尘,喝令手下:“把他捆起来。”衣袖一摆,飘然而去。无尘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待无尘醒来,身在客栈大厅当中。此时,灯火通明。他能看到半人半狐狸的怪物,站立如人形的狐狸,面容俊美的少男少女,都满眼戏谑地看着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他。其中,有一个人,眼中含泪,满脸不舍——婉儿。
“婉儿,情果他也吞了,时间也给你了,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任务都完成不了?”白衣老者严厉地瞪着婉儿。
“胡爷,我看她是被这个傻小子把她的心给偷走了,呵呵呵。”假婉儿一旁调笑,眼波如水光潋滟,满是不怀好意。
“胡爷,能不能放他一马。婉儿的命,要杀要剐,随您处置。”婉儿不顾假婉儿的奚落,跪在地上,满脸哀求地望着白衣老者。
“你的命给我没用啊。他是纯阳之体,他的心,可以给我做引子炼仙丹啊。”胡爷捋着白色长须,依然仙风道骨,眼中却燃着贪婪的火焰。
“婉儿,念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份上,罚你面壁三日。臭小子,再过三日,就是你一命归西之时。那天的良辰吉日,就算是你送给我们狐族的献祭吧。哈哈哈。”胡爷嘱咐完,不见人影。
无尘被绑在大厅的木柱上,心中无限沉痛,救人不成,反把自己的性命搭上。真是自不量力。婉儿,那么清纯的女孩,居然是个骗人的狐狸。
正自胡思乱想,耳际传来婉儿的清音:“无尘哥哥,我去昆仑山找你师傅,等我。我三日内一定带人就你。”
无尘看到角落的小红狐狸,“婉儿婉儿,此去路程遥远艰险。你,你,你就别管我了。”
“我不和你废话,我是族中公主,无人敢阻拦我。但我必须先赶路啦。你见机行事。”大红尾巴一摇,婉儿不见了。
婉儿,婉儿,你真是个小傻狐狸。为了我不值得啊,无尘轻叹。
这三日,无尘滴水未进,粒米未粘。耳听得客栈外凄厉的哭声、呼号的惨叫,目眦尽裂,却丝毫挪动不得。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两三只打盹的狐狸。屋内弥漫着浓浓的狐臭气和尘土气,无尘渐觉气息微弱,无力挣扎。
期间,假婉儿媚儿陪着胡爷来过一趟。
“哼,婉儿那个臭丫头,让她勾引你不乐意,把你扣在这里她还去通风报信。真是吃里扒外。”胡爷满脸不屑,又透着无可奈何。
“那要不要现在就把这个臭小子除掉啊?咱们也好尽早脱身。”媚儿眼神中满是风情,说起狠话是斩钉截铁。
“我等欲修行得道,这太平镇的人家也算助力几分。此时就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必得晦日子时,剖出这小子的心,才算大功告成啊!再等等。”胡爷捋着长须,不紧不慢答道。
婉儿踢了踢有气无力的无尘,粲然一笑:“臭小子,别指望婉儿了,那丫头也是朝秦暮楚,指不定就被哪里的帅小伙迷走了呢?”扭动着腰肢,袅袅婷婷离开了。
但他们还是有惧怕之心,不知何时,无尘被扭送到了更黑更恐怖的一处山洞,已不知身在何处。
三日后,昊穹无垠,天上地下漆黑一片。无风,无人响,只有狐族的篝火噼里啪啦,呼呼作响,金色的火光下,每个狐狸的脸都是狰狞变形的,地上倒映着扭曲歪斜的影子。无尘被高悬在三尺高的竹竿上,胸前的衣服已被扒开,就等待“吉时”了。
胡爷止不住满脸的饥渴,弯曲如钩的爪子在无尘的胸膛上微微划动,洁白的肌肉上被划出了无序的红痕。
“再等片刻,再等片刻,我等炼丹成功的飞升吉日就要来到了。”
媚儿也控制不住地伸出舌头,轻轻舔着嘴唇。
突然,平稳的火势突然往上蹿了几蹿,蹦出了飞溅的火星。狐狸们激动地“嗷嗷”大叫。
也正是这时,无尘看到红色的狐狸尾巴,出现在更黑暗更静寂的远方。他的心突然静了下来。
狐狸们沸反盈天乱手舞足蹈的时候,突然,一群白衣青年在红衣老者的带领下,翩然而至。
“胡为,当年看你仍有善心,放你离开昆仑山。没想到你反而为害人间,造成如此祸患。”菩提祖师手里的香茗,已换成光可鉴人的辟邪剑。剑身直指老狐狸。
胡为微微笑着:“老菩提,你看,你护了那么久的徒儿,还不是一颗情果,就让我的小孙女给勾到这里了。我知道,他身上有玄牝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谁得到玄牝珠,谁就可以天上人间,任我纵横啦,哈哈哈。”
胡为对着婉儿说:“婉儿,还不行动?”
婉儿哆嗦着走到菩提祖师和胡为中间,眼中含泪,犹豫不决。
“婉儿,我可是你的亲爷爷啊。”胡为眼中满是关切,有狡诈也有真诚。
婉儿张开嘴,吹起了一首轻柔的曲子。别人听了不为所动,音乐落入无尘耳中,如空旷山谷掀起飓风,无尘眼中充血,耳中轰鸣,他狂吼一声,震开身上绳索。对着对面的白衣师兄弟冲了过去。
昆仑派、狐族厮杀一片。无尘功力惊人,被他掌风击飞的师兄弟们个个口吐鲜血,或倒在地上,久久不得起来;也有的当场毙命。师父与胡为打斗在一起,胡为的修为居然不低,两只利爪与师父的辟邪剑绞在一起,不分上下。
婉儿眼中的泪由泪滴到滚滚泪河,疯狂无识的无为,断臂丢腿的狐狸,白衣覆血的昆仑弟子,残酷的搏斗就在她眼前不停地展开,愈来愈激烈,愈来愈失控。万籁俱寂,只听得刀剑惨叫;火焰金红,仿佛是红色的火焰融化在了那些人兽的身上,不断蔓延。
菩提祖师与胡为搏杀之时,猛地一甩,胡为扑到了对面的遒劲松树树干之上。
菩提祖师趁机跃到无尘面前,猛力一击。红色的情果从无尘的口中冒了出来。
“无尘,还不悬崖勒马,及时杀妖??”菩提祖师厉声喝道。
无尘的眼睛由满布血丝变为清澈明亮。他的脑海中闪过伥鬼、高洋、太平镇的村民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猛然一震,晓得自己的职责所在。大吼杀向狐群。
婉儿的乐声在情果吐出的一刹那,就戛然中断了。她痴痴地看着无尘的身影,转向了自己的兄弟姐妹。那些凶残暴虐又相亲相爱的家人们。无可奈何、无能无力。
结束了。地上是堆积成山的尸体,有人的,有狐狸的。只剩下几个昆仑弟子和仍是狐狸形体的狐族。
婉儿领着残留的几只小狐狸,黯然地对菩提祖师行礼:“大师傅,你保证不杀我族人的。”
“形势紧迫,权宜之策,我只能许你不杀你族人。但你狐族荼毒太平镇的罪孽,不杀后患无穷啊。”菩提老祖长叹一声。
婉儿无语,领着一众小狐狸,默默离开。无尘就在菩提老祖的身边,婉儿满脸泪水,却再未看无尘一眼,也未对他说一句话。
菩提老祖转向无尘:“无尘,一念之差。有人觊觎你的玄牝珠,就布下这个局,造成众多死伤。你杀戮气太重,玄牝珠交于我,随我上山吧。”
无尘吐出玄牝珠,摇了摇头:“师父。情果已去,但心已有情。弟子愿在人间历练,循正道行正事来赎罪。”
菩提瞪大眼睛:“莫非你未能忘情婉儿?”
无尘看着婉儿遥远渺茫的身影,心里一阵酸楚。
“不。但弟子愿尽阅红尘悲欢,毕生除暴安良。”
菩提老祖不语,望着无尘捡起地上血痕凝结的宝剑,步履沉重,踏入无垠的苍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