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里回到熟悉的小城,推开家门,那间曾贴满偶像海报的小屋已变了模样——书柜取代了衣柜,一张沉稳的书桌代替了少女时的床。母亲笑着解释:“你弟念高中,这屋光线好,安静。”我站在门口,曾用铅笔在门框上刻下的身高刻度,如今已被一层崭新的油漆覆盖得无影无踪。屋中弟弟的课本整齐堆放,那方寸天地,已无我半尺容身之处。
长大后的女生,常被置于一种微妙的悬空状态。旧日屋檐下,我们渐渐成了远道而来的宾客,而新的门楣之内,又未必能立刻寻到扎根的泥土。这并非父母刻薄,是古老习俗的根须过于深远: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女儿的家在婆门之内,而娘家的烟火已渐次成为客途的驿站。旧日巢穴虽在,然而我们竟成了那归巢的候鸟,翅膀上沾着远方的尘埃。
这份“无家”之感,更多时候并非源自刻意的驱逐,而是源于某种集体无意识的结构性安排。我见过一位远房堂姐,父母过世后,老宅由她弟弟继承。每逢清明,她携夫带子归来祭扫,当有亲戚半开玩笑说起:“这房子以后终归是你弟弟的。”堂姐只是垂眼笑了笑,那笑容里漾开的是难以言说的疏离感。她早已在别处有了自己的栖身之所,但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园,却终究成了“别人家”的厅堂——其中滋味,如一杯温吞的水,不冰也不烫,只是暖得令人微微怅惘。
然则我们并非注定要做无根的浮萍。那份归属感,终究要靠自己去一寸寸构筑,在“无家”的悬空里亲手搭起落脚的地方。曾几何时,当我也在自己的新居厨房里煮着粥,灯光下升腾起白雾,氤氲出温柔的光晕,竟蓦然发现——原来“家”的疆域从不曾凝固于某片砖瓦之上。它在你与爱人共筑的默契里萌发,在亲手挑选的一碗一碟中呈现,在父母虽已老去却始终不变的牵挂里延续。
这代际间的“无家”之叹,其实更像一道深长的历史沟壑。所幸如今,独生女儿家庭渐多,财产继承观念亦在悄然移易,这道沟壑终将被时代填平。然而无论何时,家的真谛,从来不在被动归属的屋檐之下,而在于主动创造和维系的那份温暖相待。
当女儿长大,那扇名为“家”的门扉,便不再轻易为她洞开。我们只得在时光河流中奋力泅渡,一边在回忆里寻找来时的渡口,一边于现实中亲手搭建新的桥——这桥不必宏伟,只须坚固得能支撑起我们自己的人生;桥的那头,便是自己定义的那个“家”,由我们亲手点燃炉火,升起炊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