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每家都有了自己的土地,是每天吃少油的蔬菜都挺香,挺快慰的年月。
日未出已作,日已落而未息。母亲在土地里倾注了满腔的热忱,种了许多的红薯和洋麦。每天,母亲都会在菜锅的上沿烘焙上一圈的洋麦粑粑,不再是饥不裹腹的日子,但有肉吃的日子还是屈指可数!
母亲三岁时没了娘,母亲的坚韧是从三岁后就打磨而成的。别人家大多是严父慈母,而我们家却是母刚父柔。平日里母亲拾掇出来的都是刚与硬,不听话,就是几根细竹枝“炒”小腿,浅红的图案未绘成形,麻酥酥,火烧火燎的滋味立马会让我们放弃自我原则妥贴迎合。
那一年,园中的几株白杨无来由地死了,干枯的树干上长出一簇簇鲜嫩的白色蘑菇,甚是诱人。辛劳之余,母亲常在旁驻足观望,流连……
那日,也许是久未归家的父亲抹去了母亲的犹疑。下午,母亲在园里,一改往日的风风火火,磨磨蹭蹭了许久,才把那些蘑菇全数采回。细细密密地清洗,不放过任何一处遗漏。又破天荒地买回了一小块肉,把那肥肉在灶间炸出油香。瘦肉,肥肉,蘑菇放入一尖底砂锅中,加入足够的水,挂在炉坑中的嗦钩上。
烟熏的浓墨重彩泼洒在火膛边的那一面墙上,近坑的墙面因多年的炙烤,白粉已尽数脱落,曝着沙土。斑驳的地面与墙面勾勒出一派冷寂的黑白灰单色调。这种图案在每户农家的炉子里,侵融着日月。
而母亲的那把火,伸进炉坑,平寂里突然就添了灵动。在黑白灰里糅合进一片亮红,温暖在空气中流淌。尖底砂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地唱,白色的蒸汽从锅盖的四周溢出,轻轻袅袅地升腾。而那一丝丝,一缕缕的醇香侵袭着每一处墙缝,门缝与瓦缝,散向周空,引钓得我哥仨满身细胞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我哥仨就像三只闻见腥味的猫,圆溜的眼晴里泛着绿光,在炉坑边不停地梭巡。平日里母亲早已斥责,驱赶;而那一日母亲低眉顺眼,只轻言叫我们别去动它!
哥因幼时得过胸膜炎,又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有些娇纵,也最调皮。趁母亲走开的当口,轻掀锅盖,夹出一块,哥仨立马闪身,躲进了外间。
哥顾不得烫,一把塞入口中,引逗得我与弟仰着脖子,瞅着他的嘴,满眼的倾慕。
“嘎嘣”脆响,哥一手捂腮,一手掏出细看,竟是一片碎瓷,闪着炫目的白。“妈是不是累糊涂了?放这东西,差点搁掉我牙!”哥一脸的不满。我与弟对望了一眼嘲弄道,“谁叫你馋!”哥仗着年长动武,我与弟立刻哄笑而散。
母亲的刚,因为相处甚密,日日相依,敬畏只停留在细竹枝的表面。而父亲的柔,因时空的阻隔,母亲的标榜,敬畏滞在骨子里。父亲在家的日子,他的习惯就是约定俗成的权威。每日的晚饭必须是在七点之前完事的,父亲历来都是准时准点收听新闻。
而那一日,母亲与父亲在房里窃窃私语,许久都未曾露面,仿佛故意让那炉坑里的幽香撩拨我们的胃口,挑衅哥仨的耐力!
终于父亲走了出来,昂首阔步;母亲低头像做错事的孩子小碎步紧跟其后;我哥仨欢呼雀跃。蘑菇汤历经一番“犹抱琵琶半遮面”后,终于搬上了红漆剥落的四方小桌。
哥的筷子戳向碗中时,母亲立马喊住,拿了筷子在碗中捞出其余瓷片就灯细看。我与弟促狭地朝哥直眨眼,哥瞪目回视,暗送平日“熊威”。母亲望了父亲一眼,然后反复叼念着:“大人多吃,小孩少吃。”哥仨嘴里应着,久吊的胃口怎肯少填。最终,还是母亲吃得最少!
那晚,母亲隔三岔五地就来叫一次我们的小名,就灯细瞧我们的脸。开始还应,到最后烦了,兄妹假装睡熟不应,母亲还是轮番来看,后来就真睡着了。也不知道那晚,母亲是怎样就着那煤油马灯的光,一分一秒地熬到天亮。
隔日,我们一个个欢蹦乱跳地出现在母亲的视线里,母亲的眉头不再拧结,细竹枝又重新提上日程!
背过母亲,我们兄妹就会细数母亲那晚的可笑与痴狂。直至有一日,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蘑菇汤里要放碎瓷片。她说是看蘑菇有没有毒,老辈们说蘑菇有毒,瓷片就会染上绿色。还说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晚上都会在噩梦中惊醒!
一点一滴仔细梳理那晚的一幕幕,可笑的却原来是我们自己!其实人有时觉得某人的行为怪异,不可理喻,很大的可能就是:你对她的认知停留在肤浅的表面,只窥见了冰山一角,却自以为领略到了整个寰宇,并未真正走近她的心!
有了孩子之后,我常会在不经意间捡拾起母亲那晚的难熬和那一日母亲的柔肠绕就的千千心结!
当我停在世间的纯粹与质朴,展望风尘。母亲的“毒”蘑菇汤就是静夜里温暖的滋养,一种另类的深入骨髓的独一无二!就像亮红与黑白灰的契合,那是自然的相生相融的杂糅,日受人间烟火的淘染,不带丝毫的矫饰,却自有不露声色的温情隐在灰蒙的每个角落!
多年以后,无论我如何温火细致地炸出油香;如何耐心相守地慢火细钝;想尽办法地添加调料,却还是复制不出当年那晚蘑菇汤的香与醇,清与甜!直至我的人生有了沉淀,有了历炼,才猛然醒悟,后制的蘑菇汤缺了一味绝妙的调味,那就是喝汤时的心境!那年它在我的味觉上绽出了花蕾,经年不衰,烂漫地开在我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