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他的时候，应该刚过午夜。因为我路过车站的时候听到十二声钟响。我处在完全放空的状态，就这么栽进河里一定也一声不吭的被淹死。而他一身灰色的西装，手里提着瓶黑方。我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他连头都没回。半分钟后，他把捏着酒瓶的那只手伸给我。
“味儿还行。”
“是么。”我接过来，喝了一口。
那是我们谈话的开始，起先一直是我在一搭一搭的瞎扯着什么。我说自己被开除了，因为老板发现我和她老婆的事。发现就发现了呗，还告诉我老婆。现在不光要对付失业这一件事，还要打官司离婚。心烦的很。
“这官司你准得输。”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扭过脸来看我，笑了笑。那酒下了少半瓶，他的眼睛还很稳当的把视线持平。他接的说：“你不对在先，恐怕孩子你也要不来。”
“这我倒是想到了。不要不要呗，离了婚再带着孩子，我也不想要。”这可是实话，我要是日子过得顺心也不会出去偷着吃。
“孩子不是你的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倒不是，就是觉得要离索性就撇干净。”
他有一阵儿没再说话，酒瓶里的酒又少了一截。我站起来走到对面的栏杆前，河面上映着路灯橘黄色的光，距离均衡的布在长长的河道里。
“其实，孩子是谁的，有时候也不重要。”
听他说完，我转过身来，靠着栏杆面对他。这个男人过不了四十岁，说话的时候表情很平静，也是温和的。风很小，他的声音我听的很清楚。
嗯，孩子是谁的，那会儿我真的不在乎。他开始缓慢的讲述。
我和我老婆是大学时候就在一起的，四五年了感情越来越深，所以说通了她父母终于决定结婚。可是日子定下来了，我老婆却出了事儿。那天我打电话告诉她，我单位上次的案子被退了回来，我得加班不能去接她。可其实是我的同事要我去喝酒，我想找个好听的理由就骗了她。她晚上九点多下了班往家走的时候包让人抢了，其实，抢就抢了，再值钱也没命值钱。可她偏要追上去，那个王八蛋的同伙从后面拽住了她。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抢救完了，我老婆被捅了四五刀，命大活了下来。这之后，我们结婚三年她都没有孩子，去查说是当年那起事故对她的身体伤害太重，怕是以后都怀不上了。我们也想开了，说去领养一个。
人就是这德行，总是会高估自己。觉得生的抱的都是孩子，一样当亲的养。可我有次喝多了心情不好，回家看见老婆和孩子就要动手。我老婆拉着我说不让打孩子，结果我脱口而出说反正也不是亲生的，养他还不让我出出气了。这话是后来我老婆告我的，我知道之后特恶心自己，觉得自己怎么能说这种王八蛋的话。可是，酒后吐真言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儿，我之后有不顺心的就去喝酒。结果上了瘾，一天不喝就难活。喝多了回家就撒野，打老婆打孩子。我老婆有一天在我清醒的时候说想把孩子给她爸妈那边带，她觉得我心里一定因为没有孩子这事儿有个疙瘩，她打算好好和我沟通沟通，让孩子先去老人那里住。我已经因为喝酒丢了工作，心里烦闷的可以炸掉一栋大楼，她现在和我谈孩子的事。我刚想发作，她在我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我们的客厅是向阳的，她跪在早上十点多钟的太阳光里，我看着这个我爱了十年的女人，心里酸到想哭。她说，是她不好生不出孩子来，她知道我爸妈那边也在给我施压让我离婚重找一个。她说，我要是实在难过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就带孩子走，离婚什么的她都答应。
看看，我也没比你好到哪儿去。我没去找别的女人，因为我真的爱我老婆。可我真的不想承认我接受不了孩子。我愿意让他骑在我的脖子上撒尿，愿意教他打架教他怎么讨女孩子喜欢。真的。可是我看着他的时候偏偏想着怎么摆脱他。因为他，我父母几乎要和我闹翻天。他们甚至物色好一个牌友介绍来的女人，说虽然是二婚，但是肯定能生。也是因为他，我单位的同事都当笑话似的说我老婆空长一副女人的样子办不了女人的事儿。我人前只能陪上笑，一个人上厕所的功夫都得劝自己深呼吸。我那会儿觉得，当初决定领养孩子就是个错误，要是就我们俩过一定也不会这么难。
我当然不能和我老婆离婚。我也跪了下去，我把她搂进怀里骂自己没种，在外面窝囊了回来找他们娘俩儿撒气，我还说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我再也不打你不打孩子了。孩子最后还是让我丈母娘接走了，老人来的时候带了好些吃的喝的，走的时候拉着我老婆的手偷偷抹了把眼泪。
那之后，我自己租了个门面房，卖衣服皮包之类的。我老婆辞了工作和我一起守着店，就两个人过的也舒坦。我俩很少提孩子的事儿，每年过年时候回去看看他。没两年，那孩子该上小学了，也不认生，看见我们也很亲热。可就是不喊爸妈。我丈人说是孩子一年到头见你们两眼，谁家爸妈这么做的，让孩子怎么叫。话让人听着来气，可我也不能和老丈人置气，权衡一下觉得生意也好了，想把孩子接进城里。我老婆当然是高兴极了，回去就给孩子挑了家学校。这孩子虽不是我们生的，可是时间长了我也不去多想了。孩子每天是我老婆接，我俩忙的时候就让邻居接。日子一久，他也愿意认我们这爹妈了。五六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该撒娇的时候就得哄着。他跳上沙发要我抱他的时候我就抱住他亲亲他的脸，他说要去吃雪糕吃麦当劳我也带他去。可我不知道自己的心魔那么重，或者是我真的像之后我安慰老婆一样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想我不是故意的，可我连自己都不信。
事情是在动物园发生的。马戏表演的时候，周围都是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小孩。他吵着让我抱他，我看见他糊着满手的雪糕巧克力说带他到前面看。他不依，我心下烦躁，可也还是把他抱起来。他开心的咯咯笑，黏糊糊的手扯我的头发。台子上的大象用鼻子剥香蕉皮他也惊奇的直叫唤。你想，孩子嘛，看到什么都新奇。可我着了魔，对这个孩子似乎是打心底排斥。现在人家多得是不孕不育去领养的，我也不知道打哪来的那么多该死的歪门邪道想法。我明明当初也觉得没关系，可是后来竟然成了哪怕没有孩子也不想要不是亲生的这样了。我不否认有我父母脸色的问题，可这归根结底还是我心里的鬼在抓挠。
到了水族馆，海豚表演还没开始他说他要小喇叭。我说海豚不喜欢噪音，这话在孩子听起来一定才无理取闹。他赌气开始大哭，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我看着他哭到皱成一团的脸连哄都没哄一下。嗯，我就把他扔在那走了。他是追我的时候摔倒的，因为看台的台阶在侧面，可他以为直接下来会比较快。他太小了，当然不会成功，坐在前排的人说他是从台子上滚下来后翻进了池子里。工作人员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脸已经青了。当时我心里除了害怕一点自责都没有，我害怕我该怎么和我老婆说，我害怕自己会负法律责任。
我老婆两天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没有看我一眼。我也没敢去说什么。我丈母娘看见我的时候眼睛都红了，老人抖着手给了我一嘴巴。我老婆上来拦住，说妈你别气你血压高气不得。
后来，火葬孩子那天。我老婆进医院了。她在医院醒来看到我就失声痛哭，她边哭边指着我说再不是亲生的也是咱们的，她说我真不是东西。我和她辩解说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然后讨好的说是我的错我不该扔下孩子，我说他那么小是个当父母的都不能扔他一个人在那哭。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是在应付。
“那你和你老婆现在好了么。”我问。
他叹了口气，“算是吧。”
“这怎么说，你们离婚了？”
“倒不是。只是我已经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了。”
我老婆病好之后和我回了家。我一开始还以为她会和她妈一起回老家住两天。没多久，她说她想回原来的地方上班，说是店里人手够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挣的多。我是有感觉的，我们没了孩子，开销更少了，哪儿需要两个人的钱。她是故意要避开我，就是因为孩子还是什么我一直没有去问。可我要是肯和她坐下来聊聊就好了，但我那个时候更本没多想。我爸我妈已经找上门来，他们当着我老婆的面说我们这么过下去也不是回事儿。我火了，我觉得好好的日子怎么就不是回事儿了，我开始和我妈吵，说她老都老了还不让别人过两天清闲日子竟说背气儿话。正吵着，我老婆说你们甭吵了。她说知道自己生不出孩子来让我爸妈不顺心了，说要不就离吧，趁年轻再找一个能生的。
这之后我一直很小心翼翼，我不知道到底是我本身的缘故还是和那个孩子有关系。或许都有吧。她回了原来的单位，每天回了家也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这样过了段时间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又重操旧业了。半夜里喝多了砸开门，进门就给了她一耳光。这实在是畜生，喝多了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人。可我当时实在憋屈。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她开心，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弥补我对孩子的过失在她心里的伤痛，更不知道怎么挽回她想要离婚的念头。
我们混混沌沌的过了半年。有天晚上，我老婆她甜甜蜜蜜的过来和我亲热。我们之间的气氛难得好转，我也没多想。可是过了两个月她说她怀孕了，我第一反应是拥抱她。可是事后越想越发寒。她毫无前兆的突然和我冰释前嫌，然后本身几年前说不能怀孕却突然有了。我背着她又去了一次医院，医生早不是几年前的医生，他说不管当初是怎么诊断的，这问题是出在我身上的。我仿佛又再次陷入了那个孩子去世之前的怪圈里，我无法接受这个不是自己的孩子，这次一并被我排斥的还有这孩子的母亲。我甚至一点没掩饰我的结论和厌恶，我往她身上扔酒瓶子，嘶吼着恶毒的脏话骂她。我问她孩子是谁的，她只是捂着脸哭。
有天我一觉睡醒之后，看到她睡在沙发上。我没有办法完全恨她，我拿来毯子盖在她身上，然后去厨房做饭给她吃。在我做饭的时候，我对自己说算了吧，既然是自己身上的病，就不能让她一辈子和我一起耗着。干脆让她走，还能和别人有个完整个家。我在她吃饭的时候告诉她我的想法，我是真心的。这么着下去，不是回事儿。她不吃了，抬头看我，眼泪汪汪的。我说让她别这样，好像是我出去偷人似的。话说的有点重了，可我碍于面子没再多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
是她死了之后我才知道孩子是她单位里一个实习的小伙子的。那男孩才二十四五岁，我老婆告诉他孩子是他的，他第二天就买火车票逃回老家了。她本身想把这孩子推到我身上，怎想没有瞒住，我又正正经经提出离婚。她似乎是绝望了，她没有脸回老家去投奔父母，也不敢再劝我收留这个孩子。
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血染红了浴室。手边放着结婚那年买的水果刀，穿着那天早上去上班时穿的黑裙子。
我把她的骨灰和我们领养来的孩子放在一起。她的父母本来想把她接回去安葬，我求他们让她和孩子在一起。然后我卖了店，卖了房子。那个房子我是不会再住下去了，会做噩梦，我不知道该怎么驱散自己脑子里她躺在浴缸里的样子。
之后的日子怎么过的我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都想不起来。我甚至不记得为什么自己会躺在那个地方，有时候是公园的草坪里，有时候是酒吧的门口。我不记得我老婆死了之后到底这是过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原来的房子在什么地方了。你说这是失忆吧，可是我还可以仔仔细细的讲给你听。但是我就是不记得了。我觉得像是过了十年，因为我很想她，感觉自己老了，身上很乏力很困，可我偶尔觉得她昨天才离开我，因为她的声音她的样子还是那么真。
那瓶黑方见了底。他在柔和的路灯下抬起头来，我觉得他在笑，并不悲凉，而是安逸的。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走远的时候往回看。他坐在那里没有动，头微微向后仰着，脸冲着头顶的灯光，好像睡着了。我在想会不会天亮之后他醒过来，又会问自己怎么会坐在这里？因为新的一天，总是从晨曦开始的。
2013.2.20
与太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