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终于和父母住在了一起,没错,我从小到大,很少和父母住在一起,他们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走出农村的人之一。小时候,我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干什么,把我们三个小孩留在老家给奶奶照顾,年节之时,他们就会回家,给我们带来好吃的东西和好玩的玩具,因此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期待他们回来。稍大点的时候,我们会在暑假的时候来到他们身边,但是每天干活让我们觉得没有自由,他们的严肃也让我们乖乖听话。他们对我的要求很高,那时的我觉得,他们是真正的强者,他们的权威不容置疑,他们对我的爱如山。而奶奶则没什么文化,不懂如何教育小孩,只知道闹事了就打,不听话就告诉爸妈让他们通过电话来教育我。小时候家里穷,肉不能吃到够,吃饭的时候永远要想着其他人有没有得吃。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我很早就学会了独立,也会为别人着想。上学的时候住宿,寒暑假的时候到父母的店里帮忙,直到上大学的时候,才发现多年以来持家育儿的压力让他们苍老了。
老爸是个很爱面子的人,脾气也很急躁,和他们相处的日子里,他经常和奶奶吵架,说她不懂人情世故,想不通一些浅显的道理,有时也和妈妈吵架,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退让的总是妈妈,他很在乎自己的名声,他的交际圈里大多是事业有成的人,所以他对我的要求高也可想而知。他想要我小时候做一个乖孩子,最好读书成绩很棒,长大后最好有点出息,在我青春懵懂的年代,他们极力阻止我早恋,姐姐带回的一个同学住在我家一段时间,我和她稍微表现出一点暧昧,爸妈就毫不犹豫地把她赶走了,为此我伤心了一段时间,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少年时代,我也确实做到了乖孩子的标准,成绩中上,听话乖巧,人们都夸我的父母教子有方,夸他们能干,供两个孩子读完大学,我发现,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们真的老了。
毕业后,我独自在外打工,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很有限,大学出来后心高气傲的我却一直干着卑微的工作,混得不如很多曾经的同窗,这让我有点心灰意冷,但爸妈从来没有对我丧失信心,他们也没有怎么催促我,只是鼓励我去干自己认为对的事,对自己要有信心。事实上,连高考填报志愿 他们都完全让我自己抉择,这让我感到意外,所以我稀里糊涂的选了一个自己不懂但听起来前途不错的专业,后来才发现我不喜欢这个专业,就业了才知道,不是这个专业不好,而是我自己没有做好。回想起来,从小到大的迷茫与无助,他们完全没有帮上我什么,毕业后被逼离开高中的初恋对象,对我来说是天塌下来的事,但对他们来说,只是我未来的开始。大学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我一开始处处碰壁,我很羡慕那些有人脉关系的同学,他们早早地就业了,而爸爸由于顾及面子,未曾帮我求助于他的朋友,我知道这是对我的历练,但同时我也怀疑,一直以来,他们除了赚钱供我读书,还为我做过什么,小时候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不在我身边,迷茫无助的时候,他们没为我做过什么,不曾辅导我的功课,不曾在我受委屈的时候为我说上一句话,相反,他们极力反对我玩乐,把我的心思从游戏和女孩身上活生生拽回学习和前途上,他们说这是为我好,别人说这是爱,但我只知道我那时过得很不好,而这份爱,很无声,也很严肃,还有些沉重。
如今回想起来,我除了对他们阻止我早恋不能忘怀,其他的种种好我已经感受到了,他们的那些教育方式使我拥有很强的自律能力,拥有独立性格,以及坚韧的精神,虽然我依然没能取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但我对自己从不缺乏信心。
也就是这样的性格让我不断学习,让我总想着要充实自己的思想,所以我有着身边人少有的求知欲,却不知道学来的那些东西对我的事业有何帮助,但无论如何,我离不开知识,几天不读书就心里发虚,半个月不写东西就意志消沉,我也慢慢发现自己的孤僻,社交使我不自在,独处空间是我的小天堂。
看的书多了,接触的世面多了,我就越发现父母的无知,于是我终于明白了当时他们为什么不指导我的功课,不给我选专业提意见,因为他们也不懂。但是妈妈的一个举动却曾经改变了我的思维方式,那时我还很小,看着她想把一个箱子塞到一个柜子里,箱子的高度比柜子的大,我心想不可能塞进去的,谁知妈妈把箱子九十度倒了过来,顺利地塞了进去,从那时起,我才算有了三维立体的思维方式,想不通的问题,换个角度试试,行不通的事情,换种方式尝尝,这才有了我现在很强的动手能力和全面分析问题的能力。
然而我还是不能理解他们的那一套价值观,我们都知道以发展的眼光看世界,但他们的观念陈旧得就像古代人,对宗族关系十分重视,但是他们也曾经在过年的时候不回家,他们有很多交往的人,细心地经营着各种人脉关系,对朋友十分重义气,但也不忘论人长短,区别待人。他们为宴席应该请谁而不该请谁绞尽脑汁,为辈分关系的礼节锱铢必较,评论谁处事周到而谁又不可靠,为一点行为细节揣测别人的用心用意,为一个举动评判别人的一生,为拜神的供品和奶奶争吵,所有的这些都让我觉得他们活得太累了,也太刻板了。
我总觉得他们没有知识,却又不愿学习知识,只会道听途说,愚昧盲从,还有疯狂臆想,他们相信朋友圈的各种谣言,相信有万能的药,相信鬼神,而一些不值得怀疑的东西却总要怀疑,比如怀疑买到人造的鸡蛋,怀疑洋酒是糯米酒加田七做的……
而有些道理,他们就是听不进去,他们几乎反对我买任何能提高生活质量的东西,理由是出租屋不是我的家,我说在出租屋生活的时间远比在家里要长,为何不对自己好一点,他们就说以后回了老家还有大把时间享受,我不忍心告诉他们,可能回不去了。妈妈更是节俭得令人发指,买菜的塑料袋都不舍得扔掉,洗东西能不用清洁剂就不用,就怕浪费一分一毫钱,我跟她说放几千块钱到理财产品里,一天就能赚好几个塑料袋的钱,她就说怕不安全,实在是很难说服她断舍离,她更不可能理解什么是极简主义生活方式。
而且他们有一种很可怕的想法,就是控制欲,表妹陷入了一段不伦之恋,本来在这个年代,年轻人都有自由选择自己的爱情,但是她父母极力反对她们的关系,而表妹也是个十分叛逆的人,坚决要和那个比她大将近二十岁的人在一起。我不知道爱情是否真的能让人奋不顾身,抑或只是一时失去理智,也知道她父母的确是为了她好,阿姨对她苦劝不动,无奈之下找到我们商讨计策,而我妈说的话让我十分震惊,她说孩子都是自己生的,辛辛苦苦拉扯大,哪能由得他们想干嘛就干嘛,就算把她绑了也要抓回去,就算她想不开要自杀也别阻止她,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孩子……当然我相信这只是气话,一个平时看见流浪猫狗都会喂点食物的女人是不会干出那种事的,但这些话让我的心很不舒服,我生怕她对我也有那样的控制欲,我能体会这段时间表妹坚守爱情与父母对峙的痛苦,肯定比我年少时离开初恋时的感受还要痛苦很多,但我很佩服她的勇敢,因为她的叛逆正是我所缺的,同时我也期待她赢得这场战争,不为别的,只为告诉那些控制欲太强的父母,孩子的命运可以自己主宰,他们虽然出自于你,但并不是你的附庸。
其实我的叛逆也在近期集中爆发了,如今三十岁的我依然没有成家,这可把父母急坏了,我告诉他们在城市三十几岁结婚是很普遍的,我身边就有很多,但他们依然不为所动,找各种理由催促我,而那些理由在我看来荒唐至极,就像老家的人因为我这个年纪还没结婚而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们,让他们脸上挂不住,也压力山大。我自然有很多理由可以反驳他们,被我反驳得无话可说的老妈最后说,你看社会上那些到老都没有结婚的人都是些什么人,我也懒得再举反例,只是我难以相信她的偏见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我反思了一下,和他们相处的种种不快,也不全是他们的错,毕竟我们成长于不同的年代,经历着不同的环境,而多年来的操劳也让他们疲惫不堪,根本没有心思学习新东西,也没有闲情培养新的思维方式,思维固化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困局,打破实属不易,这就是为什么年少轻狂的我们总觉得世界一成不变又愚不可及的原因,反而我们的傲慢和冷漠或许正在伤害他们,想想一直以来,我的孤僻让我不懂和他人相处,不懂包容别人,而他们的观念根深蒂固,又岂是一场争辩能扭转的,有时候觉得,他们是弱者,年到晚年,却依然没有找到正确的活法,带着沧桑寻找一片港湾,却发现自己已被社会淘汰,连自己养大的子女,都与自己格格不入,该是一种怎样的孤独感和落寂感,想到这里,我开始尝试心平气和面带微笑和他们聊天,发现他们竟也对新奇的事物感兴趣,也对我普及给他们的知识认真倾听,而他们不严肃的时候,其实也像小孩一样好哄,能听进去道理,很多想法只要向他们解释清楚了,他们也不是那么固执,其实他们缺少的,只是我们用心且耐心地与他们交流。
至于催婚的事,我虽然心有抗拒,但表面就尽量顺从吧,自从那次辩得她无话可说后,她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提过这事了,当然我也做了一些让她放心的事,就是我假装去相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