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去了一身的疲惫,换上整洁的衣服,他慢慢地走在如丝般的清风里。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了,红红绿绿地窜上窜下,似乎在相互厮杀。
大城市的热闹不属于他,他只想静静地咀嚼他的往事,于是拐入了一条小巷。
“大哥,需要服务不?”巷口一个曼妙的身影贴将上来。他的头脑“轰”的一下炸开了,往事纷至沓来,他的脑子好像一个巨型搅拌机,回忆被翻转、搅拌,扬起了混乱的石灰,一片混沌。这个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找寻了十年,过尽千帆,万没想到在这个巷口听到。
他转头,一眼就迎上了那水雾满满的眼,在搽得寡白的脸上,这双水汪汪的眼即使是在暗淡的路灯下也特别引人注意。他的思维,就仿佛被这汪水吸了进去,回忆被岁月的流洗刷了十年,反而像鹅卵石一样更加清晰。
十年前,他刚毕业,被分配至一所农村中学教书,校长是他父亲的同学。书生意气的他颇得校长满意,校长把教毕业班的重任交给了他,并谆谆教导他:“若学生学业欠佳,万勿留下补习!尤其是女生!”他并未在意。
许是他明朗帅气,博览群书,他的课堂上,用心听课的占绝大多数。有一个女生每堂课都坐得端端正正,睁得圆圆的的眼睛如清晨草叶尖上晶莹饱满的露珠。他一看到求知欲这样旺的眼睛,心底的弦就像被拨弄了一下,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备课更积极认真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他发现女孩的座位空空如也,马上打电话给家长,无人接听。熬到放学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往女孩家,却看到家门紧闭,邻居告诉他,女孩去了省城。他怏怏而回,四围苍翠的群山铁青着脸,遮住了山外的阳光。
几天后,女孩却又坐在教室里了。她依旧学得很专心,但脸色苍白,眉尖紧蹙,圆眼里聚集了更多的水汽,仿佛一眨眼,就会有一滴硕大的泪“叭”地掉下来。
放学后,他叫女孩留一下,问她这几天为什么未读书。
女孩眼里含着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女
她用手背擦,越擦越多。
从她断断续续的抽噎里,他明白了她的苦衷。她有两个八零后孪生哥哥,二十六七了还未娶亲,农村里娶一个媳妇儿,至少要准备八万块,父亲觉得让她读书很不划算,想让她辍学跟母亲去赚钱。
“可是妈妈是开向天铺子的,我不愿意!我想读书!”
怜惜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涌来,瞬间洇湿了他的眼:“你用功读书!老师供你!”
“嗵!”办公室门被一脚踹开,“死妹仔,说了不读书你又跑来了,跟老子回去!”为首的男子瞪着血红的眼,手像老虎钳一样紧紧抓住了女孩的手。其他两个也是杀气腾腾的。
“你们干什么?放开她!”
“关你什么事?这是我女儿,给老子滚开!”男子一把推开他,抓起女孩就走,他急趋往前,却被两个年轻的打倒在地。
女孩眼泪双流,她苦苦哀求:“哥哥!不要打老师!”
“死妹仔!他是你什么人?你还要管他?”女孩的父亲粗暴地踢了他一脚,两只眼睛像烧红的煤球,“你还有老师的样吗?勾搭女学生,明明放学了,还要留下她,你想对我女儿怎样?”
他的鼻孔还在淌着血,却迅捷地从地上爬起来,拦住女孩的父亲:“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为什么不让她读书呢?”
“我让她读书,我的两个崽怎么办?他们不讨堂客了?”女孩父亲大声咆哮,“信不信我报派出所,说你欺负女学生?”
“……”
女孩圆大的眼无助地望着他,瞳仁如养在清水里的两丸围棋子,那汪清水闪闪的,满满的,但终究未淌下来。
那一晚,他的眼前总是那一双黑漆漆、水汪汪的眼。
晨风初起时,他突然变得很兴奋,请了两节课假,向镇上的教育专干反映了女孩的情况。有镇上领导出面,女孩一定能重返校园!
几天之后,他正要去上课,女孩来了,身子异常单薄,眼神躲躲闪闪,后面除了她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外,还跟着一个人,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是女孩所在村的村长,也是当地的地头蛇。
村长指着他问女孩:“是不是他欺负你?”
女孩低头看着脚尖,声音如蚊子哼:“是的!”
“蚊子哼”在他耳边不啻于晴天霹雳,他一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半晌,他才梦呓一般问:“你说什么?”
“在哪里?”村长声色俱厉。
“办公室!”
女孩话音刚落,“啪!”他的脸上一记脆响。
他没有理会,只是痛苦地看着女孩:“你怎么能这样说?为什么?”
“说,公了还是私了?”
“来来来!村长别生气!各位到办公室来喝杯茶!”校长拉着这几个人进了办公室。
两小时后,接到校长电话的父亲也来到了学校。
协商的最终结果是,私了,他出三万。
他感到屈辱,绝望地望着她,她的面容惨淡,眼睛始终瞟向一边,睫毛上艰难地挑着一颗泪珠。
晚风拂起时,他们满意而去,寒薄的枝头挂着一眉惨白的凉月,校长长叹一声:“农村教师地位低啊!若她一口咬定,你饭碗都会丢!”
他的父亲似乎瞬间苍老了二十岁,他拍着他的肩:“多听校长的!三万元我想办法!”
然而,事情似乎并未结束。他走在学校里,各种各样的眼光如芒刺一样扎在他身上。他甚至还听到有人说,如果没欺负女学生,他为什么要赔钱啊!
“屋漏偏遭连阴雨。”他父亲为了还这三万元,去建筑工地上做事,不小心摔了下来,送进医院,父亲保住了命,却瘫痪在床,家中债台高筑。
若是继续当老师,家中的债务很难还清,他只怕根本看不到未来。还未等及开学,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他挥手作别故乡,踏上了南下的列车。都市高高的脚手架上,多了一个单瘦的身影。
他的皮肤被砖头磨破,流了血,结了痂,又被磨破,流了血,伤口张着红红的小嘴。他也痛,可一想到破筛子一样的家,他便继续爬上脚手架,冬日迎着直刺肌骨的冻风,夏日顶着火盆子一样的太阳,辛苦劳作。汗水纵横,流在他黑红的痂上,流在鲜红的伤口上,他不以为然。
晚上,周围沉重的鼾声如雷一般此起彼伏,他在黑暗中瞪着眼,恨恨地想着,是谁让他的家支离破碎?是谁让他如此辛劳?是她!是她呀!他真想找到她,问一问,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对他。
他也是八零后,父母含辛茹苦养他长大,送他读书,本以为他毕业分配可松一口气了,却遭如此变故,父母本放下的心又被命运之手抓得紧紧的,他们开始忧虑他的婚事,可是,“坏名声传千里。”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呢?何况,娶亲的门槛又高了,他辛苦劳作还完了债,建了新房子,手头所剩无几,父亲瘫痪还得治疗、照顾,为他保媒的人少之又少。
一年又一年,他恨着她和她家人的心也在渐渐变化。当年是不是她家人以她跟母亲去做那种事相逼迫,她才说出了那样的话呢?如果是这样,那她现在怎样了?如果见到她,她会不会愧疚?那对圆眼会不会盛满羞惭的泪水?如果是这样,他愿意对她说,请她不必为往事而觉得有愧于他。
而今,她就在眼前,他的脑子里轰隆轰隆的,怔怔地望着她。
她以为他被自己的美貌迷住了,吃吃地笑:“大哥!进去呀!”含着水汽的双眼牵出了万千情丝。
她给他和他家带来了耻辱,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他愿意原谅她,她却完全忘却了他。
那么,十年来深刻心底的恨与同情,纠结于心的报复心到宽宏的原谅意,这一路心程,他走得那么艰辛,有何意义?
他甩开她的手,向巷底走去,晚风忽起,树梢摇动,丫杈间,是破碎的一轮惨白的月亮。他拢拢手臂,心底彻寒。
身后的她,又在招揽其他客人:“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