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八月十三,宜嫁娶 ,天公作美,风和日丽。沈仁娶亲。小俩口高不高兴不知道,老俩口却吵起来了。原因很简单,沈娘让沈老爹换新衣,沈老爹不换。理由是这个场合,都看新媳妇,谁看他?今天本该高兴,沈娘不想发火,耐着性子,劝。沈老爹就不。沈娘哭笑不得,家里有两倔,一个是驴,另一个就是他。沈老爹倔脾气上来了,沈娘火气也上来了,一顿输出,沈老爹乖乖换上。“去,迎客。”沈娘一手掐腰,一手指大门口,恶声恶气。几个子女齐摇头,何苦?
有点早,沈老爹站到大门口,不情不愿,还嘟囔。哪个客人一大早来?一大早来,肯定是帮忙。可帮忙人都是左邻右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用得着迎?嘟囔归嘟囔,还是老老实实站到大门口。别说,中山装崭新,的确良裤子笔挺,还真有那么点意思。沈老爹不自觉挺直腰板,骄傲。他左看右摸,满意。最上面的扣子没扣,赶紧扣上。外表的光鲜不能让内里破坏了。
左邻来了,沈老爹扯扯嘴角,算是笑;右舍来了,沈老爹扯扯嘴角,同样算笑。大伙见怪不怪,一辈子的交情,都知道他是面瘫,并不影响大伙的热情。沈老爹还是高兴的,尽管刚刚被骂。夫妻吵架嘛,像舌头碰了牙齿,锅铲碰了锅,正常,再正常不过了。要说不高兴,到底还是大舅哥保的媒。也不能说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膈应,像癞蛤蟆跳脚背上。即便膈应,也不耽误沈老爹高兴,从心里高兴。谁保媒无所谓,媳妇儿娶进门,媒人靠边站。沈老爹膈应,膈应也是一时的,娶进门的媳妇儿才是实实在在的。大舅哥虽不能靠边站,可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供着,不用一来就陪着笑脸,更不用说话小心翼翼。沈老爹乐啊,脸上开了花。多少年没办喜事了?最近一次还是小五沈信的满月酒。娶亲,本该是沈仁高兴,可沈老爹同样睡不着,连着好几晚都睡不着。
沈老爹双眼通红,熬的。但精神足,精神足人就显年轻。人显年轻思绪就格外活跃。迎客的间隙,他想,想哪里不足,想别落下重要的人。平辈的不用说,该通知的都通知了,主要是老一辈。两头四个老人就剩老丈母娘,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都得请。丈母娘腿脚不便,请她得费一番周折。本该亲自去请,可小院已经人满为患。人多事情就多,哪哪都离不开。沈老爹转头梭巡,众人皆忙。沈义打水,沈信洗盘子,沈智最忙,跑前跑后,唯独不见沈娘的影子。自己去不了,本该让沈义去,可沈义还能帮着跑前跑后,实在没法,只能让沈信去。临去,还不放心,交代过来交代过去。岂不知,沈信都已经十五岁了,放在过去早就成家了。
沈家屯很大,聚集在观驾山南面,以沟岭分为东山西岭、北沟南海。全屯一百五十多户分布并不均匀,以西岭比较集中。说是岭,其实还是一个山沟,只是比较大。东北的冬天很冷,没有人傻到真跑到岭上住。沈老爹家在西岭。他依然站在大门口,帮忙人基本到位,没他啥事,也就懒得挪地方。街上,陆续有人来,是东山的人。沈老爹高兴,是真的高兴。东山和他只是点头之交,家里办喜事,他们能来,沈老爹自然高兴。可是,北沟的人来了,南海的人同样来了,沈老爹面色凝重。谁家办喜事都有个约莫,来多少人,安排多少桌,基本心里有数。来者是客,尽管不沾亲不带故,也没啥交情。进门,先奉上礼金,然后拉着沈智,开聊,热火朝天。东山南海的人乐呵了,沈老爹却愁啊,菜就那么多,增加的人,吃啥?离开席只有几个小时,沈老爹急,满头大汗。
沈仁不是起得早,是压根没睡。兴奋吗?有点,但不全是。他怕。从小到大,见过了母亲的强势,见过了父亲的懦弱,他怕步父亲的后尘,怕以后的生活没了自己。女方的口碑很好,见过几次面,感觉也行,可他就是怕。人是善变的。朋友,哪怕是交往多年的,也有出卖的时候,何况两个本就不相熟的人。谁知道婚前婚后是不是一个样?他担心,越担心想法越多,想法越多越睡不着,脑海像豆汁,刚刚放进卤水,乱了。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院子里,一直忙,但不乱。劈柴烧水的、摘菜切菜的、大师傅(对农村做大锅菜厨师的称呼)白大褂,白高帽站在锅边。这些,沈仁都顾不上,他有他的任务,或者说规矩更确切。第一项,理发。男人嘛,以短发为主,沈仁也不例外,他的头发就没有超过一寸的时候。按说不需理,可结婚这天必须得理,从“头”开始。短发,咋理?无非修修边角,打点摩丝。摩丝的确是稀罕物,打上,像牛舔了,亮且硬。可,价钱也好啊,二十元。二十元啊!得卖多少豆腐?第二项,穿新衣。穿,简单,套上就行。可新郎的衣服不行,必须母亲穿。预示着往后穿衣服的事就交给媳妇儿了。大红花往胸前一挂,可以接亲了。
沈娘掉泪了。小时候打架,打不过,没掉泪;生老大,疼,掏心掏肺,没掉泪,现在,掉泪了。舍不得?不是。娶媳妇是填口,该高兴,嫁闺女舍不得,才哭。她是高兴,儿子大了,终于大了。从怀胎到长大,付出多少,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终于可以交给另一个女人了。沈仁出门,大步流星,一往无前。沈娘倚门,望。高兴之余还带点忐忑,多年的媳妇总算熬成婆了,婆媳关系能处好吗?她心里没底。当年,她进门,只有公爹,体会不到婆媳间微妙且复杂的关系。邻里闲聊,说时代变了,如今的媳妇儿不是早年了,早年婆婆说了算,现在儿媳说了算。没儿媳,她体会不到,马上有了,能不忐忑?
要说忙,数沈智了。家里到门外,门外到家里,一刻不闲。忙啥?不知道。只是嘟囔,“靠边靠边”。也怪,往常不招人待见的他,这次格外受欢迎。甭管东山的,还是南海的,进了门都和他打个招呼,不管他能不能听懂。好像这声招呼不打,就没脸见人似的。打了招呼还不算,就围着他,笑。沈智跑到门外,他们跟着;沈智跑到屋里,他们还跟着,没有一点不耐烦。可对村人的热情,沈智无动于衷,自顾自忙,不过“靠边靠边”时急时缓。
沈老爹松松中山装纽扣,抹把汗。他想抽袋烟,但颤抖的手怎么也装不进烟叶。如果不是左邻右舍,他真不知道咋办。远亲的确不如近邻,东家一把韭菜,西家一棵大葱硬生生凑够了缺少的菜。他后怕,真到了开席的时候拿不上来菜,村人会咋说?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沈老爹吊着的这口气终于松了,颤抖的手逐渐平静。他掏出烟袋锅,装上烟,美美抽了一口。抬头,大舅哥远远走来。不对,是跑。沈老爹一惊,烟袋锅掉了。作为媒人,大舅哥现在应该在女方家才对,匆匆忙忙跑来,肯定有问题。沈老爹顾不上烟袋锅,心瞬间提了起来。
三毛驴借桌子。借桌子算是喜事当中最繁琐、最累的事了。挨家挨户、满村转悠。每借两张,就要扛回沈家。先不说桌子重不重,就说来回走路都能累断腿。好在,三毛驴不用自己干,最起码还有两个小弟。骡头、马嘴走路带风。三毛驴管借,两人管运。借,好办,运,也好办,可每张桌子得记名,这就难办了。上学时,别人上课,三毛驴趴大沟,别说没学几个字,就算学了,这些年也早还给了老师。骡头,马嘴更不用说,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可是,不记名不行,一张两张能记住,满村借,就是神仙脑袋也记不住。要不说三毛驴能当三人的头,还是他想出办法。村人居住就那么三两条街,三毛驴自东往西,第一条街的第一家记上“11”,第二家记“12”,以此类推;第二条街第一家就记“21”,第二家记“22”,依次排开。别说,真解决了问题。骡头,马嘴一顿马屁送上,三毛驴飘飘然。
每个人都在忙,沈老爹眼里没有感激,只有欣慰。在沈家村生活了一辈子,能得到村人无私的帮助,证明人缘还是不错的。可是,这欣慰还没在他心里扎根,就被匆匆跑来的大舅哥赶跑了。大舅哥说,听到风声,娘家那边对吃食很挑剔,让沈老爹好好准备。这事不难理解,亲家的生活条件比自家好,吃的方面自然挑剔。沈老爹重新审视菜品。菜,昨天就准备好了。八十年代初的农村,刚刚解决温饱,好吃的,没有,有钱,也得有地方买,何况没钱。但喜宴,沈老爹还是想办得像样点。自家的豆腐,自家的菜。窝里的小鸡,海里的鱼。沈老爹本打算把自家的年猪杀了,沈娘不让。老大有,老二肯定得有;老大老二都有,还能亏了老三?一头猪杀得起,但谁知道形势咋变化?到时候杀不起咋办?沈老爹听了。这次听不是习惯的听,而是他也觉得有道理。现在好了,话都递过来了,再不准备真要被戳脊梁骨了。他暗自埋怨,可于事无补。娶媳妇嫁闺女的宴席没人挑理,但亲家那面的口碑不能不在意,要不然丢的就不是一个人的脸。思来思去,狠狠心,买肉。他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老二沈义。
沈义急,特别急。猪肉,过年都少见,何况平时。他找杀猪匠,打听,可杀猪匠昨天根本没猪可杀,前天倒是有,还不是本村的。咋办?沈义不知道。杀猪匠不仅是村里仅有的,还是周围几个村仅有的。他说没有那肯定没有。没办法,只能去前天那家碰碰运气。九月中的天气,刚刚好,不冷不热。再过十天半月该收玉米了。此刻,玉米呲着黄牙,笑;半枯的叶子响,哗啦啦的。是个丰收年。沈义无心欣赏,跑,满头大汗。
终于可以喘口顺溜气了,沈老爹拾起烟袋锅子,装烟,点火,狠吸一口,再慢悠悠吐出来。回头望,各忙各的,他想帮忙,插不上手。劈柴烧火有专人;洗菜倒水同样有专人,他找个地方坐下,负责笑。院子里,人来人往,都在忙,都在笑。的确是个笑的日子。要是能留住就好了。沈老爹突然想起,春天还有来照相的。要是能留张全家福那真是完美。可是,照相本身就是个稀奇物,上哪赶那么巧,今天就能遇到?想起全家福,就想起老三沈礼。沈礼当兵都一年多了,只是偶尔来封信。都说亲戚远的香,沈老爹倒没觉得,不过是想他多一点而已。初秋的风,凉爽。沈老爹眯眼,满足,从心里满足。远处,一道身影奔跑。近了,原来是沈信。沈老爹摇头,这么大姑娘了,还不稳重,将来咋嫁得出去?突然想起,沈信不应该去接老丈母娘吗?咋跑回来了?
卢家村。阿秀端坐。阿秀,很普通的农村姑娘,不能说长得五大三粗,但跟秀丽却不沾边。恰恰是这种微胖的身材,很符合农村的审美。也不能说审美,毕竟农村人很少在意美丑,只在意是否能干农活。身后,邻家婶子给她盘头、插花。对面的镜子,“多快好省进入社会主义”的字迹缝隙里,印着一张还算秀丽的脸庞。脸庞上没啥表情,只是静静对视。阿秀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按说,成亲该高兴,可她不,一种惶恐从心里蔓延。她环视,生活了十九年的房间就要与她告别,新的环境,新的人,能适应吗?她有落泪的冲动,再回来就成了客人。明明是自己的家,明明是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转眼将成为过去。婶子说,成亲不能哭,不吉利。可她就是想哭,哭自己是个女人。婶子盘好头,插好花。镜子里,人比花娇。
沈义到了。人家不卖。总共才一百来斤的猪,能出多少肉?何况,没事咋可能杀猪?沈义软磨硬泡,沈义苦苦哀求。对方无动于衷。直到豆腐沈的招牌亮出来,人家答应卖点。可条件不少。要单独给他家做一锅豆腐,而且卖也仅限于瘦肉,最多带点五花,至于肥肉想都别想。沈义理解。在这个没有油水的时代,谁家都舍不得那点肥肉。
从沈家村到卢家村,只有一条路,不能说崎岖,也算不得平坦,步行得一个多小时。沈仁赶着驴车,慢悠悠,和一众迎亲的朋友愣是走了两个小时。以前卖豆腐,偶尔也走过,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条路将用他整个后半生来走。卖豆腐时没在意,走就走了。第一次在意,还是跟着父亲下聘。聘礼很简单,一担豆腐两只鸡。白的雪白,红的通红,煞是好看。不算贵重,但也拿得出手。姑娘以前见过,只是匆匆一瞥。现在,面对面,却不好意思起来。沈仁偷眼观瞧,姑娘低着头,满脸通红。好看还是不好看,沈仁不知道,只顾着紧张了。倒是丈母娘问东问西,让他无所适从。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丈母爹那审视的眼神。像是要把他扒光,从皮肉看到骨髓。终于,大人们寒暄完,让他和姑娘出门走走。天地良心,沈仁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出。他的心蹦蹦直跳,好像面对的不是未来老婆,而是某个大人物。他紧张,手心冒汗,不知道如何开口。
初秋,瓜果飘香,苹果红了,梨黄了;初秋,丰收在望,玉米呲牙,稻谷低垂。沈仁喜欢。出村,他更熟。山沟,他趴过;大河,他摸过鱼虾;山包,他烤过地瓜,每一处都是欢乐的见证。可惜,岁数长了,欢乐却没了,尤其是即将成亲。往后,只剩下责任,为丈夫,为父亲的责任。准备好了吗?沈仁自问。没有,根本没有。就在今天之前,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成亲好吗?他依然不知道。他走得慢,像游山玩水,一点没有见新娘子的迫切。秋天真好!秋高气爽,天高云淡。
“来了,来了!”阿秀弟一声喊,像开启了电动开关,所有人迅速行动。丈母娘跳下地,操起包好的饺子,开煮;邻家婶子展开新娘服,往阿秀身上套;其他亲戚帮忙,摆炕桌、烧火。一阵手忙脚乱,鸡飞狗跳。阿秀紧张了,心跳加速,好像穿上的不是大红喜服,而是枷锁,专门羁绊女人的枷锁。汗渗出来,顺着额头,顺着手心,顺着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逐渐汇集,花了雪花膏,花了粉底,花了口红。阿秀拽毛巾,胡乱擦拭。可是,她并不在意这场婚姻,何必那么精致呢?她停手,任妆容凌乱。婶子不干了。“闺女,女人这辈子就这一次。不为别人,也得为自己,留个念想吧!”
阿秀愣住。不为别人为自己,像咒语在她脑海响起,继而好像有千百人同时念,“不为别人为自己”,这声音编织成一张大网,把她牢牢捆缚。她抬头,沈仁正掏红包给弟弟,这一关算过了,马上就进门了。于是,她又慌乱起来。左手粉底,右手口红,但咋也擦不到正地方。婶子看不过去了,对伴娘打眼色,看着伴娘出门拦截,她才接过化妆品。等沈仁进门,看到一个精致、端庄的女人。
有那么一刻,沈仁心动了。心动是因为爱美是人之天性。阿秀大红新娘装,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很符合沈仁的审美。但他迅速沉下脸,不能给她任何骑到头上的机会。阿秀平静下来,就在沈仁进门的瞬间。等待是最折磨人的,知道结果反而踏实了。阿秀微笑,那笑一半是对沈仁,一半是对自己。然后她的笑僵在脸上,就在沈仁沉下脸的刹那。这就是后半辈子绑定的人?阿秀蹙眉,咋过?
饺子好了。炕桌摆上花生大枣,饺子糖块。阿秀面朝东,盘腿大坐;沈仁面朝西,斜坐炕沿。沈仁夹起饺子送到阿秀嘴里,阿秀张嘴接了;阿秀夹起饺子送到沈仁嘴里,沈仁张嘴接了。什么味?沈仁不知道,阿秀也不知道。被动地接,被动地嚼。旁边,邻家婶子笑呵呵,“吃了饺子,一辈子交织。”交织吗?阿秀抬头,沈仁也抬头。第一次对视,眼里没光。沈仁剥糖果,递给阿秀;阿秀也剥糖果,递给沈仁。没法吃,饺子还在。邻家婶子不管,“吃了糖果,一辈子甜蜜蜜。”两人对视,苦笑。至于大枣、花生,两人只是机械地做,像提线木偶,邻家婶子说了啥,他们一句没听。婚姻带给他们的不是甜蜜,不是憧憬,而是忐忑。
终于,新娘子出门了。该抱,但沈仁抱不动。他背。趴到背上的瞬间,两团柔软让沈仁颤栗,像被电了。他轻手轻脚,小心翼翼。他庆幸,红盖头是亲手搭上的,红绣鞋也是亲手穿上的。出得门,沈仁傻了。知道她家条件好,但不知道条件居然这么好。两辆马车,前面一辆铺着大红被子;后面一辆拉着嫁妆。前面一辆,丈母娘、邻家婶子,加上七大姑八大姨把阿秀围在中间,满满一车;后面一辆,两铺两盖、一口柜子,加上两只箱子,也是满满一车。丈母爹亲自执鞭,“驾——”沈仁驾着驴车,车上还是来时那些人,他心情复杂。
沈信的话把沈老爹惊得跳起来,丈母娘崴了脚。崴脚不是大事,甚至不能说事,问题是时间不对。眼看吉时快到了,新娘子即将进门,怎么可能少了公公婆婆?沈老爹咬牙、瞪眼,最终不得不让沈信陪着她妗子给老丈母娘看病。沈信远去,沈老爹犹豫,这么大事按理得告诉沈娘,可是……院子里热闹依旧,笑,洋溢在每个人脸上。沈老爹狠狠搓了把脸,挤出笑容,迈步进院。
放供桌,摆牌位,沈老爹满脸虔诚。民以食为天,祖宗们也是,祭品得有。不仅得有,还不能差了。他出门,奔着锅罩。案板一字排开,切菜声叮叮当当,像敲鼓。传菜的你来我往,以锅罩为终点,像河汇大海。锅罩里,油已热,蒸熟的地瓜拌上白面,干涝适中。大师傅像雕刻师,把地瓜变成丸子,大小均匀。“滋啦”声中,丸子翻滚,逐渐变得金黄,香味随之传出。在东北,人们把吃席喊成吃“油丸”,这个油丸特指地瓜丸子。无论多么高档的宴席,都必不可少。如果没有,人们心里总有遗憾,像没吃过宴席一样。沈老爹抓一碗,细心摆好,放到供桌上。切菜的、帮忙的,有一个算一个,见摆放好了,开吃,迫不及待。油炸食品不少,炸完地瓜丸,又炸萝卜丝丸子,再炸鱼。邻海,海鲜必不可少,虾爬子,螃蟹,花蚬白蚬一应俱全。熟一种,沈老爹摆放一种,人们也填几个到嘴里。吃得高兴,沈老爹欣慰,浑然忘了捕捞时的艰辛。
海鲜,只有新鲜才好吃,也才敢吃。为此,沈家除了沈智,全家出动。连着两天两夜,跟着潮水走,白天落潮就白天赶,晚上落潮就晚上赶,到底弄够了喜宴的量。沈老爹累,沈娘也累,但老两口高兴,没有啥比看着亲自养大的孩子成家立业更欣慰的事了。而且,对沈老爹来说,长子长孙成家,意义更加不同,老沈家后继有人。
沈家村,北靠山,南挨岭。进村必经岭,一路向下。越往下,阿秀娘脸越沉,“完了完了,掉沟里了!”这事不能怪阿秀娘,她所在的卢家村虽不算平原,可也没有高山,最多有几个小土包。对于抬眼能望很远的阿秀娘来说,突然间进入山沟里,自然有很多不适应。她的话得到车上大多数妇女的赞同,继而对这场婚姻持怀疑态度。下到山沟里,路相对平坦,可是,低矮的茅草房、破败的院墙,处处透着贫穷。阿秀娘的脸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而是透着寒气,像腊月里的冰。
骚动起于大街,连带着院子里的人也跟着骚动起来。“来了来了!”有人喊。人群更加骚动。“啧啧啧,坐马车来的。”村人羡慕,嫉妒。之前,哪个女人不是走着?花轿,只存在于传说。现在,马车堪比花轿,咋能不让这些结过婚和未结婚的女人羡慕?女人们眼光热切了,结过婚的女人狠剜一眼自己的男人,未结婚的女人幻想自己结婚的情景。不过,所有女人都同时恨起坐在马车上的新娘子。这一恨不要紧,看新娘子的眼神就不一样了,像要杀人。
阿秀如同三伏天突然进了冰库,从头凉到脚。沈家村她以前虽不常来,但感觉大体上和自己的卢家村没啥两样。这次算自己头一次正式走进沈家村,和这里的村人都不认识,何来那么多恨呢?她不懂。但她知道,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了。她抬头望向挥舞鞭子的父亲,暗暗责怪他把自己嫁到这样一个村子。父亲专注赶车,根本没注意她的眼神。她又把眼光投向坐在身边的母亲。母亲只是眺望着沈家,像在审视。她又把目光望向其他坐在她身前身后的人,可惜,这些人除了对宴席的期待,根本没有一个人关心她此刻的心情。阿秀心灰意冷,算了,过吧。
沈仁趾高气昂。他从未被这么多人同时关注过。而且,还带着羡慕嫉妒恨的眼神。虽然,这些关注大多奔着他老丈人的马车去的,但他同样与有荣焉。他挺胸,他抬头。嘴角挂着自认潇洒的微笑,迈着从未走过的八字步。胸前的大红花于这初秋的骄阳里格外鲜艳。近了,近了。越靠近家门,聚集的人越多。人越多,目光越集中。沈仁像是聚光灯下的明星,心满意足。
家门口,唢呐乱响,鞭炮齐鸣,这些都没有,有的只是乱糟糟的人群。阿秀少女的幻想彻底破灭。跟随幻想破灭的,还有她的心。同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只不过换了地方,换了个环境而已。农人,咋都是农人,像被皇封了,永远跳不出这个门。她的白马王子,她的花前月下都随着她踏下马车的脚步一去不复返,留给她的不过是多了个人吃饭,多了个睡觉。她想逃。可是,逃不掉。
阿秀娘的愤怒在马车停下,没见到沈家老两口的瞬间达到顶峰,导致的结果就是坚决不下车。自己不下车不要紧,还不让闺女下车。闺女不下车,连带着七大姑八大姨也不下车。人群安静了,安静得吓人。继而,窃窃私语,像围了群蜜蜂。在农村,结婚见多了,什么情况都有。通情达理有之,胡搅蛮缠有之,唯独没见过不下车的。不下车还不算奇葩,最奇葩的是理由,居然怨亲家不到大门口迎接。到大门口迎接是规矩吗?当然不是!按照以往,婆家只在午门,就等着媳妇儿喊公婆。有事发生,自然有人报信。沈家老两口不知道媳妇儿来了,沈老爹忙着布置供桌,沈娘则忙着换衣服。等他们急忙跑到大门口,一切已经形成,像两军对峙,女方瞪着男方,男方也瞪着女方,就差动手。沈娘满脸堆笑,三步并作两步,“亲家母,这咋说的?”阿秀娘对伸过来的手,无视,别过脸重重哼了一声。到底是卖豆腐练出来的厚脸皮,沈娘一点尴尬没有,一把抓住阿秀娘的手,说起养儿子的不易。都是母亲,阿秀娘被说感动了,脸就像初春的冰,渐渐有了笑模样,最后,更是手一挥,下车。
阿秀被裹挟着,身不由己。进大门,跨院子。午门前,站定。脖子上的红盖头被粗暴地揭起,扔到房顶。她分不清谁揭的。按规矩,应该由大伯哥来揭。可是,沈仁本身就是老大,哪里还有大伯哥?盖头躺在房子中间,像摊血,晃眼。位置不高不低,是不是预示着她未来生活高不成低不就?无暇他想,她被按下磕头,对着站在门口的公婆。但爹娘咋也喊不出口。好在,沈仁的嗓门够大,掩盖了她的声音。进屋了。阿秀松了口气,终于到头了吗?可以休息了吗?想法还在脑袋里萦绕,又被拉着拜祭祖宗。终于,终于,劈开西屋门上的大红喜字,她进了洞房。炕上,大红褥子前,炕桌上同样摆放着花生大枣之类,无非多了一棵大葱。大葱被红绳扎着,像被捆起来的她的身体。阿秀不管不顾,一屁股坐到炕上,像被抽了骨头。
门口,沈老爹抹了把汗,媳妇儿终于进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