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小仙儿

01

范青青出考场时，张蔷和范守良脸上不约而同堆起了机械般的夸张笑容，互相亲热地揽着对方的肩膀向女儿举起了手里的鲜花。

一旁蹲守着的记者们纷纷按动快门，记录这温馨的一幕。

见到有摄像头在拍摄，两人都拿出了十二万分的敬业演技，脸上的笑容简直要渗出蜜来，范守良的眼神拉丝，把张蔷看得老脸通红。

女儿奔跑过来，一家三口看起来幸福地转起了圈圈。记者采访时，范守良胖胖的身躯笑容憨厚，言语间满是对女儿的骄傲，和对妻子的感激。

一天后，这个视频就已经传遍了全网，在煽情的背景音乐衬托下，就像一出偶像剧。

有句话说的好，戏演得过了就容易骗自己，两口子这几天也一反常态，居然破天荒的关心起了对方。

范青青看不下去，问他们二位每天这么表演，不累吗？

这句话把张蔷惊得七荤八素，这件事他们掩藏得这么好，难道女儿早就知道了？

是的，她和丈夫范守良两年前离婚了。

张蔷哆哆嗦嗦地和女儿眼神对视，她发现，女儿的眼睛红红的，神色忧伤，小女孩儿特有的纯真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少年老成般的沉稳。

这样的沉稳，究竟是用多少个不眠的夜晚换来的 。她突然想起来，女儿长这么大居然没有叛逆期，简直不可思议！

她一直引以为傲的乖巧女儿，心里究竟藏了多少难以启齿的伤心事？

02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张蔷满是心疼地问。

女儿说：“还用我发现吗？你不觉得咱们家这些年安静得可怕吗？你和我爸多久没吵过架了？你们不知道，我有时候都羡慕那些吵吵闹闹的家庭，可是你们两个，竟然连吵都吵不起来。”

“你们就像两个陌生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叛逆期吗？我叛逆给谁看？”

女儿哭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就是觉得莫名伤感。

高考前她曾无意间翻出过一张父母的老照片，照片里的张蔷烫着浓密的大波浪，港风大红唇，热烈得像一朵绽放的红玫瑰。

范守良那时候也是个精神小伙，理着寸头身材高大挺拔，完全不似现在这般臃肿。

两个人站在一座桥上，笑容青涩。

范青青无法理解，这样的一对璧人，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这个问题，在她高考结束后，她终于问出了口。

张蔷看着女儿，说，你想知道吗，那就听听我的故事吧。

曾经年轻的时候，张蔷确实是个难得一遇的美人，花期正盛时，镇上但凡适龄的小伙子都暗恋她。

张蔷年少轻狂，那些循规蹈矩的毛头小子一个看不上，她喜欢摇滚，喜欢电影，喜欢小说，每天头脑里装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后来，她和一个留着长发穿着喇叭裤的男孩相恋了。

两人出双入对，不在乎路人的眼光。尽管她被爹妈打了一顿又一顿，仍旧心里认定，她就要嫁他。

可是没多久，那男孩就移情别恋，把她甩了。

03

那个年代的社会环境并非今日这般包容，经此一事，她的名声坏透了，以前追求她的那些人，纷纷对她避之不及，她成了这个小镇最大的笑话。

往日风光不再，人群散去后，只有一人还在她身边坚持守护，他就是范守良。

张蔷的爹妈见范守良如此痴情，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对她苦口婆心的劝说，她正沉浸在失恋中万念俱灰，范守良趁虚而入的安慰，她心里一感动就嫁了。

结婚前，她最后一次化妆烫头发，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在桥上照了相。

随着咔嚓一声，她的青春结束了。

婚后，她剪去头发洗净妆容，一把火烧掉了珍藏的摇滚磁带和明星海报，从此她变成了真正的家庭妇女。

她和丈夫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日子，在丈夫面前，她高傲得像个女王。范守良如愿娶了女神回家，自然对她百依百顺。

可她还是遭到了婆婆的羞辱，婆婆明里暗里骂她不检点，当姑娘时就会跟小流氓谈恋爱，婚后能安分到哪里去？

好在婆媳矛盾爆发时，范守良从不问对错坚决把她护在身后。后来他们搬了出去，几年后生了女儿，婆婆再没翻起什么风浪。

后来婆婆瘫痪了，范守良是独子，每天要为了这个小家在外面奔波讨生活，照顾病人的重任只能落在张蔷身上。

照顾婆婆时，她心里一点没有怨恨是不存在的，可她是范守良明媒正娶的妻子，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她只能一手揽着孩子一边腾出手来给婆婆端屎端尿。

婆婆在床上躺了九年，她硬生生熬了九年。

范守良心里念着她的好，在外面不怕苦不怕累的劳碌。可是人有时候拗不过命，他即使一年四季忙得脚不沾地三过家门而不入，也依然没有让张蔷过上他期望的富足生活。

04

女儿上初中时，他们才买了房子车子，三居室宽敞明亮南北通透，是张蔷喜欢的户型。

只是搬进去的那天，她脸上没有带一丝喜悦。

买了房子后，范守良更不着家了，每个月房贷车贷的压力让他无法停歇，只能拼命往前奔跑。

因为应酬和生活不规律，范守良慢慢成了个大胖子。

以前张蔷也盼望他回家，可是回来后也麻烦，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把她和女儿的生活节奏全打乱了。

女儿忙着上各种补习班，每天张蔷亲自接送，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没有精力去应付突然回家的范守良。

那些年，她甚至想，只要男人按时往家里拿钱，只要女儿衣食无忧长大，那个所谓的丈夫，实在是可有可无。

两年前，她和范守良决定离婚，说起来也不是婚姻中出现了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比如/出/轨/？他们相信对方都没有这样的问题。

他们甚至没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只是生活太累了，张蔷的精神世界一片空虚，对家庭所有一切都感到厌烦疲倦。

范守良也累了，从结婚那天起，他就觉得自己高攀了妻子，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努力让她过上好日子，然而能力有限，最后弄得一团糟。

妻子跟着他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反而替他照顾了九年瘫痪的母亲。

张蔷都忘了那天是抽了什么风，她对着镜子数着脸上新生出的皱纹，一转身看见范守良像根木头一样杵在一旁。

她心血来潮，说了一句：我们离婚吧。

范守良愣了几愣，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嘴里回了一句：好吧。

05

从民政局出来时，张蔷都觉得像在做梦。原来离婚也并非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大雨倾盆，撕心裂肺。也可以是这般寂静无声，就像一潭死水。

那时候女儿高二，两口子办完手续，谁也没有提离家的事。尽管他们已经签好了协议，房子女儿都归张蔷。

范守良默默把行李搬到客房，一家人仍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只是各忙各的，谁也不打扰谁。

这些事是张蔷第一次跟女儿说，她说得语无伦次，乱七八糟，但女儿坚定的眼神告诉她，自己听懂了。

女儿吸了吸鼻子，叹了口气，说，要不然晚上我买点啤酒烤串回来，反正我也考完了，咱们都该放松了，下一次咱们一家三口这么齐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晚上三人坐定后，范青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先敬父母：“爸，妈，你们辛苦了，我长大了，你们也自由了！”

范青青仰头一饮而尽，范守良赶紧拦着她，说女孩子家，喝什么酒呀？来，爸给你倒杯果汁。

“喝什么果汁呀？我就要喝酒！”范青青有些头晕，也有些兴奋。

张蔷给范守良使了个眼色，说，算了，也就这一次，就纵着她吧。

他们不约而同举起了杯对女儿说，你想喝的话，我们陪着你。

酒至半酣，范守良突然捂着脸哭了，说自己这辈子没本事让你妈过上好日子，自己拼命努力也只能到此。

他哭得太伤心，鬼哭狼嚎，张蔷喝了点酒，感觉母爱爆棚，她劝范守良：话也不能这么说，你奋斗到现在，女儿这么优秀，你该欣慰才是。

06

“女儿优秀又不是我的功劳。我一年到头才回来几天？”范守良一说张蔷就来气了，说你还知道自己不着家呀，家里什么都是我一个人，半点指望不上你。

范青青说，好了，我爸好歹给咱们买了这套房子，还有那辆车，咱们去哪儿旅游都方便，也不是没一点好处。

张蔷说，那倒是。

后来大家都有点醉了，女儿眼睛睁不开就去睡了。两口子觉得没喝透，还想继续。张蔷借着酒劲问，你就说，你这些年总不着家，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瞎说，你才有人了，你去打听打听，就知道我多么冰清玉洁。再说，就我这体型，谁瞎了眼能看上我？”

“哼，还给我拽上成语了？不对，等等，你说谁瞎了眼？我当初那也是小镇一枝花，追我的人排了几条街，最后嫁给你，说起来我确实有点瞎。”

张蔷说完叹了口气，又给自己斟了一大杯。范守良眼角湿润的问她，自己真的有那么差劲吗？

她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凭良心讲，你一点儿都不差劲。我知道你为了这个家，为了我能有多拼。可是你从来不懂，我眼里的好日子不是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也不是高楼大厦电梯房，我要的，是精神上的富足，我希望我们的灵魂是相通的，你懂吗？”

灵魂相通？范守良摇了摇头，他确实不懂。如果她说的那些都不是好日子，那什么才是好日子？

他能拿出来的，已经是他心里认为最好的东西了。

范守良眼神迷离又满饮了一杯，他抹了一把脸，不知是泪还是汗。

“你说，我们，真的不能继续了吗？”

07

张蔷闭着眼泪流满面，都说婚姻是一条空船，全靠两样东西压舱，一是爱情，二是子女。

他们有什么呢？她没有睁眼，任由泪水滑落，嘴里喃喃地说：“真的是我太作了吗？我只是很压抑，那些我一个人扛的日日夜夜，我多想跟你聊一聊，可是你总是跟我说，那些嫁了人的女人，哪一个不是这样生活的？”

“后来，我再也不说了，我试着安慰自己，是的，那些已婚妇女大多数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别人可以，为什么我就不行？可我骗不了自己，我是个女人，在我疲惫的时候，我甚至不需要你能帮我解决什么实质性的问题，我只是需要一点理解，需要一点感同身受呀……”

张蔷哭得泣不成声，范守良拖着臃肿的身躯，手忙脚乱地想要安慰她。他笨拙地抽了纸巾，想要帮爱人擦泪，结果把张蔷的鼻涕在脸上抹了个均匀。

他想要帮爱人喂一点水，可杯子还没放到对方唇边，就被吐了一身……

张蔷哭过，吐过，像个孩子一样睡着了。

范守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爱人搬到床上，张蔷睡着的样子，就像个婴儿一样安静。他盯着看了许久，舍不得离开。

张蔷又吐了两次，范守良在旁边一刻不敢离开，他帮着她清理了秽物，用热毛巾帮着擦了脸和手，又把客厅垃圾收拾一遍，地板拖得锃亮。

庆幸他这些年练就的酒量，经过这么一番劳动，出了一身汗，酒已经醒了大半。

他坐在张蔷身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突然感慨，老娘瘫痪的那些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老母亲在床上躺了九年，身上没有生过一点儿褥疮，离世时走得干干净净。

他朝自己拍了一巴掌，嘴里狠狠骂自己就是个榆木脑袋。这么好的女人，自己平时怎么就不舍得夸赞她几句，哪怕静下心听听她的抱怨也不至于让她的心寒冷至此。

哎，果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他们都懂对方的好，也认可对方的付出，可是就是没人把这些话说出来。

天快亮时，范守良倒在了妻子旁边，他太困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08

他们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离婚后双方第一次在一张床上睁开眼，四目相对多少有些尴尬。

张蔷夸张地起身，满屋子喊着女儿的名字，然而空荡荡的没有回应，她在餐桌上看到一封信，是女儿留下的。

爸爸，妈妈，我不相信你们的感情淡了，也不相信你们不爱对方了。我知道，这些年你们为了我各种委曲求全，如果少了我，你们能找回丢失的幸福吗？我和同学相约去旅游了，我们想去大草原看看。我离开后，没有了儿女牵绊，你们也试着过过二人世界，找找当初牵手的感觉。如果我这次回来，你们还是坚持要分开，那我也会尊重你们的。

看这封信的时候，范守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后，他问，这是女儿留下的？她点点头。

范守良眼神炽热地看着张蔷，把她看的脸上微微发烫，她想，当年自己也曾为他心动过吧？

也许是她深陷丑闻，被各种流言蜚语包围，千夫所指时他的挺身而出。也许是他拍着胸脯跟她承诺让她好上好日子时的坚定。

只是那点心动，在日积月累的琐碎生活中一点点消磨了。

他学着隐秘的角落里张东升的语气问道：“你看我还有机会吗？”

张蔷朝他的肚子狠狠瞄了一眼，说：“你先把你的大肚子减下来再说吧！”

听她说完，范守良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任由她挣扎也不愿放手。

张蔷被他勒得无法呼吸，干脆放弃了抵抗，这怀抱，依旧是那么温暖厚实。

如果在她那些孤立无援的漫长岁月里，这样的温暖时不时能出现一下，也许她不会变成今天这副怨天尤人的模样。

她闭上了眼睛，让这样的温暖来得更猛烈些吧！

都说爱情是婚姻的基础，可是当爱情变成亲情时，不要让对方的奉献变成理所应当。

任何一段好的关系都需要双方共同去经营，有些爱需要你亲自说出来，虽然肉麻，可是她想听。

婚姻虽然充斥着柴米油盐，可依然需要偶尔的风花雪月来点缀。这一点点甜，就足够让人为生活拼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