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在2017年的5月22号死去,最近我老是梦到他,有时梦到他从棺材里爬起来,有时候梦到他在下葬前还在心心念念着家里的几头老牛和骡子。
作为我这一生血缘关系最为相近的几个人之一,我真的好好爱过我的外公吗?他婆婆妈妈,絮絮叨叨,没有我父亲那样的男子气概,倒像是一个每天洗衣煮饭的家庭主妇。也许我并不喜欢他这个人,只因为他是我妈妈的父亲,加上他晚年看起来很悲惨的家庭生活,我的心里才会对他生出一种夹杂着怜悯的爱。我对他的爱很大程度上来自同情。每当我的心里有这样的念头出现,我就想抽自己两巴掌,然后告诉自己,我们是祖孙,我应该发自内心的去爱他,而不是有什么同情心理,有这样心理的人要么薄情,要么脑子有问题。
我外公的一生,比村子里的其他人要丰富多彩些,我想用跌宕起伏这样的词来形容他的一生,这样也许听起来会更加有激情一些,可在我们的村子里,没有谁的一生能够用跌宕这个词来形容,似乎每个人的生活都平平淡淡,偶尔会有石子激水的涟漪,却没有狂风怒吼的波涛。也是,一辈子种地的人心心念念的都是自己的庄稼,哪来那么多的传奇故事。
外公年轻时候在大队里赶了十多年的骡子,去过怒江和保山,甚至还进过西藏。那时候赶骡子是个让大家羡慕的活计,女人们羡慕外公的工分领得比别人多,男人们羡慕他还可以满世界的走,比起种地,大抵一个年轻的男人总是更喜欢卷起裤脚走天涯。
从农民们生产单干之后,外公自己买了两口骡子,一口青骡,一口黑骡,依然干起自己的老本行,直到五十多岁才歇了下来。他这一辈子很少和庄稼打交道,在不赶马了之后,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赶上家里的老牛和骡子往有好草的地方去,别人放牲口的时候,出门早,回家也早,外公却总在清晨把牲口赶出去,中午回来睡一个时间很长的午觉,等日头正盛的时候再出门,一直要等到七点多钟才听见他的牛铃铛断断续续的从村口响回来。
我从小由爷爷带着,在我六岁出头的时候,我的爷爷死了,之后一直跟在奶奶的身边。所以我和很少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虽然他们的家就在我家对门。听我的父辈们说,外公年轻时候是一个很黄的人,在我们的方言里,黄是指一个人处事有些荒诞,总爱和别人开玩笑。在我父亲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年之时,他和同伴在上学的路上遇到外公在放牛,于是外公和他们打赌,赌这两个小孩打不过他,我的外公身体健康,人高马大,而我的父亲和他的同伴看起来弱不禁风。两个少年感到不服,于是他们在一片草地上展开了较量,最终我的父亲和他的同伴凭借巧劲成功的将外公摔到在地,并趁机往他的脸上抹了两把烂泥,我的外公只得像这两个孩子求饶,于是我父亲和他的同伴带着胜利的笑容开心的上学去了。多年之后爷爷带着父亲去外公家提亲,外公还笑哈哈的赞扬我的父亲打架厉害,定是个得力的庄稼把式,于是将我的母亲嫁给了他。
2011年,外公刚刚满七十岁,在那之前,他看起来仍然充满生机,一顿饭能够吃下好几碗饭和许多小米辣,但就在这一年,他患上了糖尿病,由于大量的药物和饮食控制,他健康的身体急剧的衰败下来。到了2015年,他的脚上开始长脓疮,长了又好,好了又长,小腿上再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终于无法行走,只得终日坐在火塘旁,由外婆伺候着饭食,肉不再吃了,烟很少抽了,他的话又多,总是会和外婆和舅舅吵嘴,只有当母亲在夜晚回家给他换药的时候,他才会安安静静的呆上一会儿。每一次我回家看他,他总要把瓶瓶罐罐的药翻出来,让我帮他把不同的药包在不同颜色的纸里,再告诉他如何服用。
从我能记事起,外公似乎就已是一个絮絮叨叨的老人形象,他总会问我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从念初中开始,就问我什么时候毕业,毕业了还要不要接着念,这样的问题问了十几遍,一直问到大学,过不了多久,我就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再也不用念书,可是他却死了,死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
我从学校赶回家的时候,外公的棺材放在堂屋里,前几年才拍的照片放在灵堂前,旁边点着两根惨淡的白蜡烛,我在灵前给他点了一夜的烟,那些纸烟清烟袅袅,燃得奇快,我总是觉得他感觉得到我到家了。
五天后,年轻力壮的男人们抬起了外公的棺材赶往墓地,翻上白沙岭的时候,村口燃起了熊熊大火,外公生前垫的草席、穿过的衣物,在大火里付之一炬,猎猎大风吹散了烟雾,吹响了我们给他抬着的花圈。
直到外公的棺材砸进黄土地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错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爱这个老人,那是一种想念他在火塘边絮絮叨叨叨叨的爱、想念为他夹个火炭点起旱烟的爱、想念他问我哪一年毕业的爱。
我的外公确实死了,但我觉得他还在,以后每年的中元节,我在村口给他烧亡衣的时候,他就会敞着衣裳、牵着那口最爱的青骡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