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走的哪一个,
我没到你别起韵,
你就把头转过去,
莫给我消息。
我欠你啥子嘛,
我啥子都不欠你的,
你问我真哩迈真哩。
——《胡广生》
我是马嘉祺。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胡广生这个人——可是,鬼才知道,我都想了多久有个这个人。日日夜夜,昏天黑地。突然,来了,和想的一点都不一样,没一点一样,又完完全全一样。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啊呀,呸呸呸!好不晓事的狗屁话。谁能是个英雄?有几个英雄?有没有英雄?我知道有一个想当英雄的,马先勇,我叫他哥哥,可是,这个想当英雄的人,他又怎样了?害死自己的老婆,害得自己的亲妹妹成了废人,整天僵在轮椅上不死不活。至尊宝,看来还真像咧!别人的宝,自己人的伤害罢了。我恨他?恨不恨又怎样?都已经这样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原谅是不可能的。来一次骂他一次,两三天一次,他坚持,我也坚持,多爽的事!不骂这一顿,我会憋死,不挨这一顿骂,他吃饭也不得香,都是该着的。
我看电视。看别人的恩恩怨怨,情情爱爱。都是狗屁。能走会跳的,鬼才生事。享受还来不及咧。看女人和男人打别扭,看男人和女人打别扭,就想抽两个大嘴巴,抽不了,也啐两大口。多好的生活,都不知足,都是混蛋,大混蛋。我知道没有人会看我一眼,根本没有人会看到我,除了哥哥和他找的保姆,一时一换的,当然,是我骂走的,那又怎样,怜悯,不耐烦,什么什么,全狗屁不对,不骂留着?对了,还有一个,前些时候那个油锃锃大背头的呆货,笑得跟头拱食的猪样,说借哥哥十万块钱买房子的。知道他讨好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讨好我,也不想知道,没意思,叫哥哥赶快带走干净。
电视剧中大闹小闹,都实在可笑。我只喜欢任素汐。她是个真正的好演员,是个真正的女人。《驴得水》里的张一曼,人谁不骂她不要脸,只有她演得好,不是真懂,演不出来。那么好的身子,那么好的青春,她不自己支配,不任性享受,难道真给谁绑着才好?可是谁是她的英雄?没有。一个个都是龟儿子。
龟儿子也好啊!我一定是嫉妒了。是,我变态,我愿意有这么个龟儿子到我身前来,他可以骂我,把我看得一文不值,当成物件,抓着我摆布,让我气得发抖,流泪,可是我会带着笑。因为世界上终于有这么一个人,眼里看到了我这个东西,我不是一团空气。这就是我的至尊宝了。可是哪里可能有这个?所以,谁也不要想着到我跟前来。你看不到我,难道我倒要看到你?凭什么?凭你有两条腿会走路?不过老天瞎了眼罢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人啊。不过龟儿子罢了,全是龟儿子。只有窗前的柳条青得好看,只有柳条上的麻雀唱得好听。柳条更好些,陪我一天一天。麻雀就差一点,会走开,细腿一蹬,啪啦啦飞没了。好好好,都滚吧,谁稀罕一样。都是龟儿子。
胡广生来得突然,跟着的还有大头。两个带着头盔拿着枪。我知道我应该害怕。但我一点不害怕。我只觉得想笑。两个龟儿子不幸得很,活该他们倒霉,要挨骂,或者还要被迫帮着我完成一个重大任务——我想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而没办法凭自己完成的事。劫匪?哈哈,正好撞到枪尖上,算你倒霉。两个生瓜蛋憨贼竖眉毛的样子,乱跳乱喊的样子,无可奈何的样子,都搞笑得很。劫财劫色都好,两个憨贼却只是避祸。小贼,憨包,怕死鬼,还口口声声做大事,做大做强,笑死老子。
轮椅终于到了屋顶,对着下面时,我突然难过了。我看看远处的房子和树,看看那条江和江上的桥,我看看头顶的天,看看这两个憨贼,我忽然有些害怕,不是害怕死——那正是我盼望已久的。我害怕的是再见不到这些新鲜明净的东西,这些好的坏的,脏的净的,这些给我无边痛苦和向往的,这个整个混蛋的世界。我忽然记起小时候哥哥带我放风筝的事,蓝天白云,多新鲜的青草味。我躺在哥哥怀里睡着了,盖着他带汗味的衫子。哥哥,你不欠我什么了,咱们两清了。
大头不肯推我下去,还是留着一条命找他的霞妹儿去了。撇下来的胡广生看起来彷徨得很,雨里淋了一阵,他费死劲又把我弄下来。我没有说好或者不好。我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想着两个人摆布着我给我拍照时,想着憨包给我换尿布时——狗日的憨贼,狗日的胡广生,你个杀千刀的流氓憨包。你敢抢劫杀人,你却不敢一把把我推下去,你到底是个毛贼,活该遭全世界耻笑,活该被抓住吃枪子儿。
帮我洗了头,我突然提出帮我洗澡,说出来自己也吓了一跳。龟儿子胡广生呆呆看着我。我要死了,你个憨包看啥子嘛。不敢就算了。奈何桥一样过得去。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胡广生眼睛忽然闪了一下,伸手解我衣服。
你个流氓砍脑壳的,干啥子。我看你敢动我。
老子叫胡广生,老子啥子不敢。他压着嗓子吼着,忽然声音变得轻极了说,你不要挣,好好洗个澡,舒服。
水真的是滑的。他的手真的是滑的。我的脸感受得到,我的身子好像也感受得到。我不知道我的脸是红了没有。我终于扭头看他时,发现他真的没有睁一下眼。胡广生,胡广生。我轻声叫他。
干啥子?
你睁眼。
不睁。
睁眼。
不睁。
你真不睁?
他憋了口气,忽然还张口吸一口,马上呛了似的咳嗽起来。真当老子不敢?
他睁开眼瞪着我。
胡广生,你还是不敢。
他不说话,狠狠地把眼睛从我的脸上往下转。跟水一样浇到身上,再软软地滑下去。
我的心脏似乎完全不跳了。整个人好像就要晕过去。我闭住了眼。
马嘉祺,老子看到你了。你……白得很。他的声音到底传来了,压不住那丝颤抖。
我忽然觉得眼眶湿热。我想,狗日的胡广生,我是前辈子就欠你的啊!
我看着他走的。当他以为我睡着了,掖好我的被子,转过身去时,我听见他嘟囔了句:马嘉祺,老子欠你的,下辈子都还你。
胡广生,胡广生,你个憨包龟儿子,你真叫我欠你的了!你去干什么我不知道,你一去,是死是活我不知道。不过欠了你的,奈何桥怎么过得安生。难道只好在桥头等你罢了?
是谁,在我心里哼起了那首歌:
桥上走的哪一个
我没到你别起韵
你就把头转过去
莫给我消息
我欠你啥子嘛
我啥子都不欠你的
你问我真哩迈真哩